善念诀

    天下最精明的莫过商人,他却把自己往绝路上引。
    {楔子}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地上的水迹还未散去,但总算是晴了。空颜斋窗台上的一株茉莉冒出了新芽,未安照例一早便来了店里打扫,沏了一壶霍山黄芽茶静静等自家主子过来。
    空颜斋的老板顾辞一贯是早起的,只是前些日子下了雨,他着了风寒还未好全,头昏脑涨难免贪睡些,便嘱咐了未安先去。
    久雨一晴,华意街人来人往,连地段偏僻的空颜斋也在两个时辰内将新进的几只羊脂玉手钏售空了,未安笑眯眯地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小姐丫鬟们,转头看着店里楠木茶几上的那把紫砂壶。
    霍山黄芽已经凉透了,而顾辞,一直没有来。
    {一}
    颜子辰早年做生意的时候诸事不顺,落魄时穷得趴在巷子里奄奄一息,多亏有好心人给了他一口饭,才有劲儿爬起来东山再起。

    后来的颜子辰在二十多岁时已是青归城首屈一指的珠宝店琳琅阁的大老板,城中最年轻的富商。因仍是念着当年的一饭之恩,便在自己府外开了善念堂,每日都有新鲜的米粥无偿供给那些吃不起饭的人。
    一日天色将晚,颜子辰从琳琅阁回府,他朱红的大门前跪着一男一女,见颜府主人归来,忙不迭膝行上前扯着他衣裳不断叩首,女子哭哑了嗓子,声音如破碎的锦缎:
    “请大慈大悲的颜老板救救沛生!他……他快死了……”
    女子怀中抱着个婴孩,整张小脸泛着病态的通红,急促地喘息着,显然病得不轻。
    “我不懂医理,如何救你的孩子?”颜子辰扶起不断叩头的夫妻二人。
    男人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可最后还是开口:“大夫说这是富贵病,要十五两银子抓药,可家里实在是……”
    颜子辰垂下眼,看见自己袖口上掺了金线绣成的祥云花纹精致华贵,心中五味杂陈,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去账房那里取四十两银子给他们。”
    小厮答应着去了,颜子辰又道:“孩子这病得好好养着,天色晚了,快回去抓药吧。”
    夫妻二人感恩戴德地走了,夜风里飘来女子因为孩子有救了而喜悦的啜泣声,无端让他想起当年跪谢救命恩人的自己,绝处逢生的喜悦,他最能体会。颜子辰在原地立了许久,才缓慢踱进府中。
    {二}
    本以为沛生的事情就这样揭过,谁知愈加麻烦。
    不知是谁听说了前几日颜子辰慷慨解囊为孩子治病,消息在城中传开了,颜府门前陆陆续续跪了不少人,都来求颜子辰开恩,为自家的情况解燃眉之急。
    “公子失去了左手,但尚且年轻,身子康健,右手也灵活,怎地就到了要颜府帮忙的地步?”
    风烛残年的老者颜子辰总是出手帮助,可渐渐人多了,有不少年轻人夹杂其中,他便觉得有些烦躁。
    男子哭丧着脸:“颜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靠我这一只手赚钱,求您开开恩!总得让我给家里人尝一口菜汤吧!”
    颜子辰最不喜年轻人游手好闲,皱眉道:“那我为你安排一份工,你自己赚钱如何?”
    “颜老板真是善人。”男子仍是苦着脸,语气充满着不甘:“不知老板早年孤立无援之时,帮助老板的恩人是否也给您安排了一份差事。”
    男子失去的左手断口处包着的白布隐隐渗出鲜血的颜色,颜子辰又想起那一年饿得奄奄一息的自己,只要有人给口饭吃就心满意足。最后他叹口气吩咐道:“去取银子给这位公子。”

    只短短三日,颜子辰就因为接连不断的求助者焦头烂额。也曾想过拒绝,可看见对方无助恳求的眼神,兼之想起自己当年的困苦和如今的优渥,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大当家的,账房昨儿对我说,这个月的账目有些不大对……”早起时管家来报,犹豫着道:“虽然这阵子没进什么稀奇的好货,但理应也有银子进账,只是这月底把账目统共算下来,怎的竟还倒贴了许多银子进去?”
    颜子辰伸手便要接过账本来看:“这个月共有多少人来颜府求我帮忙?”
    管家想了想:“大约七十人上下,这还是我在您跟前的时候,其余您路上遇着的或是没跟我提的就不清楚了。”
    “帮这些忙也都是要花银子的,只不过当时想着举手之劳,便没放在心上,取银子时也没有好好记在账上。”颜子辰心中暗惊,叹道:“想不到这也是一笔大开销……”
    管家斟酌着劝道:“虽然大当家心怀慈悲是好事,只是这好事也需量力而行,折损了自己,那全府上下岂不是都要没饭吃。”
    “我何尝不知。”颜子辰闭上眼,摇头道:“只是他们把我当作救命稻草,我也不忍拒绝,当年救我的恩公家中何尝不是捉襟见肘,但还是给了奄奄一息的我一口白粥。我如今小有资产,若是我能助他们改变现状,那也未尝不可。”
    管家还要再劝,颜子辰摆了摆手:“我知道轻重。虽然我手头宽裕,但也不能因着善心一味贴银子给旁人,需得顾好自个儿的情况。”
    管家这才放下心:“大当家脸色有些差,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人参炖好了没有。”
    许是早些年奔波辛苦,每到寒冬颜子辰的身子便不大舒服,需上好的人参滋补着才缓解些,于是颜府上炖参汤便成了惯例。
    颜子辰点点头,径自去书房了。
    {三}
    日子久了,青归城的人都知道琳琅阁的大老板颜子辰是个心软好说话的善人,不仅本城的人求他施舍,渐渐也有人从外地赶赴求助。
    颜子辰虽然深觉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道,但总无法狠心统统拒绝,再加上觉得自己家底子厚,就这么拖着,八年过去倒也没觉得什么。
    冬日颜子辰旧病复发,午后小睡方醒,有下人来通报,说门口有一老者求见。
    颜子辰揉着额角,本想找个理由推了不见。又听下人说老者身着单衣,在门口冻得发抖,心中便有些不忍:“请老先生去前厅吧,倒杯热茶暖一暖,我随后就去。”
    鸡皮鹤发的老者打量着颜府前厅的装潢,只见随处点缀的金玉之器都是自己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不由暗自咋舌。
    “老人家来此所谓何事?”颜子辰带着客气的笑询问。
    陈五咳了几声,佝偻着背长吁短叹:“颜老板莫嫌弃,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颜子辰早想到了来人是有求于他,看到老者实际上精神不错,并没有小厮描述得那么凄惨可怜,便觉得他有些倚老卖老,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五见颜子辰神色冷淡,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天喊地道:“我老伴儿快不行了,外头说要用野山参吊着命,听说颜府有着续命的人参,请颜大善人发发慈悲,用野山参救救我的老伴儿!”
    此语一出,站在颜子辰身后的管家变了脸色,颜子辰更是紧抿着唇,不知是惊诧还是愤怒。
    野山参不易得,何况是上好的品相,只怕要上百年才得一支,且多数都贡进了宫里供着病重的皇太后,其余在药市上也往往有价无市,陈五一开口就是要这样的东西,也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人参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我自己的身子尚且还需野山参煲汤调理,府中只剩最后一支,实在不能割爱,若老人家不嫌弃,其他品种的人参尽管拿去,颜府绝不吝啬。”半晌颜子辰温声解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颜老板,除了你这儿,我再没谁可以求了!”陈五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颜子辰看他样子虽凄惨,但这样的人自己几乎每天都见,只觉得他一把年纪,不忍绝了他的念想:“老人家去颜府的药房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不成!大夫说了必得上好的野山参!”陈五的情绪激动起来,“你肯帮别人,为何不肯帮我?”
    “我只帮能帮之人,”颜子辰道,“我并非圣贤,在关乎性命安康的事上也只是个想活得舒坦的普通人而已。”
    “你若是普通人,又何必装成圣贤惠泽百姓?我老头子只想要野山参哪!”陈五不死心,仍喋喋不休。
    这话咄咄逼人,颜子辰忍无可忍道:“老人家,颜府实在爱莫能助,您请回吧。”
    他低声吩咐管家:“好好送老人家回去。”
    而陈五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眼中浮上了深深的怨毒之色。
    {四}
    三日后的清晨,颜子辰是被府外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惊醒的。
    原来那日陈五没有求得野山参,回去之后不出两日老伴儿便一命归西,他气不过,一大早便来到颜府门前闹事。
    他身后的牛车上还放着妻子早已僵硬的尸体,本来用白布盖着,可寒风一吹露出变了色的皮肤,也实在瘆人得很。
    不一会儿有围观者陆陆续续凑上前来,见他驼背白发,孤零零地对着紧闭的颜府大门哭喊,也顿生怜悯之心,议论纷纷。
    其中也不乏颜子辰生意上的对手,幸灾乐祸道:“颜子辰这家伙平日里尽做善事,到了关键时刻却袖手旁观,原来也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此时颜府大门终于打开,管家皱着眉头,显然是强忍怒气斥道:“那日大当家命我送你回去,我明明听到大夫说那病已是回天乏术,现在人死了,你口中尽是些不尽不实的,少把脏水往颜府门前泼!”
    陈五见颜府总算有人回应,立刻哭得更响:“一支人参就能救的命,我老人家跪着求你,你家主人却把我赶了出来!真是有钱人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让我老头子也干脆一并去了吧!”

    无数谴责的目光落在管家身上,他正要再开口,只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不必管他!哪里都有泼皮无赖,你跟我做生意这么多年,怎么这点气度也没有?”
    颜子辰负手而来,脸上的神色冷如寒冰。看他丝毫不为所动,陈五反而没了主意,一双浑浊的眼珠转来转去。在陈五愣神的当口,颜子辰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往琳琅阁去了。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陈五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道,“草菅人命,活该千刀万剐啊!”
    托此事的福,近几日的琳琅阁少有人光顾。多数人都在观望,期盼远离是非,但也有爱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经过陈五字字血泪的控诉,更有义愤填膺的百姓为他打抱不平。
    这些天颜子辰因为一笔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每日都披星戴月才从琳琅阁回府,寂静的街道只能听见马蹄和车轮的声响。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颜子辰一怔,唤了两声车夫,但也无人回答。
    颜子辰急忙将身子探出马车,只见车夫已经靠在车旁不省人事,停下来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到处都堆着大量正在燃烧的纸钱。
    他深觉不妥,拉了拉缰绳,想自行驱赶马匹,可那马如同受了魔怔,竟无论如何也不肯向前一步。
    颜子辰想起,今日似乎是陈五妻子的头七。
    头七魂魄归家,莫非是陈五的妻子死得不甘,才在午夜来寻自己?
    颜子辰自认并无对不起她的地方,但也听说凶鬼往往没有道理可讲,纵然他问心无愧,也不免软了神色,握着缰绳的手冰凉彻骨。
    马车位于十字路口的正中,有幽幽的绿色火焰攀上马车,颜子辰定睛一看,马车的前方地上有个粗糙的布娃娃,胸口扎着针,被画了粗糙的眉眼五官,带着诡异的笑容蓦地在鬼火中化作了灰烬!
    陈五陈五,何必至此!何苦至此!
    燃烧的马车散了架,颜子辰跌坐在地,鬼火仿佛吐着芯子的毒蛇在周围虎视眈眈,那些纸钱的灰烬随着寒风飘到他的脸上,带着咄咄逼人的气息,如同阴魂不散的死亡恐惧。
    {五}
    颜子辰病倒了。
    他是心智坚强的人,当年商海闯荡时只剩一口气都有力气重头再来,可一场闹剧却让他失了心气。
    他开着善念堂,平日没少帮别人,也从未想过别人报答他什么,只是现今出了事情,他曾帮助过的人为了明哲保身,没有一人肯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如何不令他感到齿寒!
    虽然如此,还是有一些人来求颜子辰的帮助,期期艾艾地来到颜府门前诉说自己的惨状。颜子辰却不同往日一律称病不见,大部分人神色讪讪地散去了,也有几个偏要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听着着实刺心。
    颜府待不下去,颜子辰便独自在城郊河畔的木屋里面住下,平日看书垂钓,期盼秀美的景色能将焦虑的心情缓解一二。
    这天颜子辰没钓上多少鱼,正打算回去,只听一把音色泠泠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颜老板心里乱,鱼都不肯上钩。”
    他回头,见一身着戎装的年轻女子牵着马,看着他空空的鱼篓,笑吟吟地打趣。
    颜子辰的目光落在她的腰牌上,急忙站起来行礼:“见过容珏郡主。”
    容珏郡主是朝中大将军容江的幺女,自幼在军营长大,因聪慧伶俐很受皇太后和皇帝的喜爱,特地封了郡主以示亲贵。

    “郡主怎会在此?”
    容珏笑道:“颜老板不记得了?去年家兄成亲,因为出了点差错要急急赶出一整套首饰,旁的珠宝店都不敢接,唯有颜老板愿意担保,让琳琅阁连夜为嫂嫂做了出来,没让家兄成亲时为难。虽说商人重利,可寻遍了珠宝商铺,到底也只有颜老板肯出头。今日我从军营回来路过此地,见老板独自垂钓,颇有郁郁之色,便来多嘴一句。”
    颜子辰勉强笑道:“举手之劳而已,让郡主挂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外头那些说你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话,我都听到了。”容珏的眼眸明亮如晨星:“想必颜老板也是因此才来这里散心。可请颜老板细想,你自己的东西,就是在他们跟前烧了毁了,也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肯帮他是好心,不帮也是理所应当,一群连自己家中的事也无法周全的人,凭什么叫你去帮他们?”

    “这些话,只有郡主对我说。”颜子辰深深看她一眼,颇为动容,“这些年人人与我交好大多是利益相关,遇到此事都退避三舍,郡主肺腑之言,颜某感激不尽。”
    容珏摆摆手,将喝足了水的马拴好:“你纵着他们闹,你不理会自然是你的涵养,可在他们眼中却是你胆小心虚,琳琅阁的大老板竟让一群乌合之众逼得走投无路,倒叫别人看你的笑话了。”
    “是。颜某受教了。”女子神采飞扬的风姿映在他眼中,颜子辰心中震动,深深作了一揖。
    郡主扬唇一笑,亦回了一礼:“何必客气,颜老板素日里多行善举,容珏也敬佩不已。”
    女子御马走远了,颜子辰依然在河边久久不动。
    早听说容珏郡主的名号,本以为是风姿楚楚的大家闺秀,不想竟是如此绝世风华,举世少有,真心实意肯为自己考量。
    颜子辰已是而立之年,却始终未曾婚娶,就是希望能遇到真心倾慕的佳人,夫妻伉俪情深才算圆满一生。
    “若能求娶容珏郡主……”
    颜子辰低声自语了一句,也觉得有些痴人说梦,不敢做他想。
    {六}
    接连几日颜子辰都没睡好,像是心里记挂着什么重要的事儿,却不能说出来。
    后来他在一天深夜惊醒,把管家叫到面前,郑重道:“这几天把我所有的家产清点清点。”
    管家有些不明所以,颜子辰的脸色在烛火的摇晃中格外坚定:“我想看看……我究竟有多少资本,可以求娶容珏郡主。”
    管家知道利害,便雷厉风行地下去做了,颜子辰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清丽的面容和凛然的风姿,外头的寒风吹着,却丝毫不曾让他心头的热切冷却。
    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郡主作风潇洒落落大方,也必然不会喜欢畏首畏脚的懦夫。
    第二天早晨管家捧着账簿来见颜子辰,目光低垂着,不敢看他喜悦的脸。

    颜子辰捧着账簿的手稳稳当当,后来越抖越厉害,管家闭上眼,心底发出无奈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我为了生意奔波劳碌,也开了城中最大的珠宝店,现在颜府却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没有存粮,没有余钱,那屋子里的金器摆件都是假的吗?这么大的宅子也是假的吗?怎会如此!”
    末了颜子辰摔了账本,声音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大当家是白手起家,比不得其他人有父业可承,根基本就不稳,再加上八年来一直散财……”管家小心地劝:“大当家的息怒,是我的疏忽,不曾留意过这一层。”
    颜子辰一掌挥翻了桌子上的茶碗,脑中一团乱麻。
    是的,他其实隐隐有这样的预感,这些年接济的人着实太多了,且他出手大方,琳琅阁的生意也不错,有时候想要好好算账,却因为其他事情又忘记了。
    日积月累下来,这些求助的人终于把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富贵侵蚀成了一具空壳。
    “过两日西域那边会来一批宝石,你把府里值钱的东西换点钱订下这批货,兴许能解燃眉之急。”颜子辰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吩咐道:“悄悄的,别叫人瞧见,免得别人以为我落魄,传出去连提亲的资格都没有了。护送这批货也要找个稳妥的人,你若不放心,就亲自跟着去。”
    “我晓得轻重。”管家点点头,立刻去置办了。
    颜子辰只身坐在屋中,脚下是被摔散了的账簿,他手边的茶凉掉了,空荡荡的府中,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寒冷。
    {十}
    颜子辰的尸体被发现已经是七天后的事情了,那段时间颜府没了主心骨,上下乱成一团。恰逢定了宝石首饰的达官贵人几日等不到任何消息,便急急来琳琅阁找人,结果人没找着,只在护城河里找着了颜子辰绝望投河的尸身。
    颜子辰的尸体已经被泡烂了,若非有衣着尚可辨认,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大当家是被自己的善念逼死的。”管家的伤还没好全,垂泪不已,“天下最精明的莫过商人,他却把自己往绝路上引。”
    可颜子辰身死,欠的债还得一分不少地还,由官府介入清点了颜府的资产并昭告世人,大家才发现原来颜子辰真的已经家徒四壁,不是他不愿帮助旁人,而是自身难保了。
    善念堂供着的免费白粥也因为颜府的消亡无人管理,乞儿捧着空碗眼巴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粥铺,而那些骂他冷血的人这时才想起颜子辰往日的好来。
    在无数的惋惜声中,颜子辰逐渐成了善人的代名词,他生前做的那些受人唾骂的事,也有了不得已的理由。

    琳琅阁很快被其他的店铺取代,昔日气派的颜府也换了主人。繁华似锦的城从未有一刻停下脚步,颜子辰此人,仿佛只活在了传说里。
    {尾声}
    暖意融融的春日姗姗来迟,顾辞与未安一同登上城郊的山坡,一路上只见花团锦簇,开得无比热闹。
    在背阴僻静处立着一块墓碑,仿佛怕被人发现了似的。
    颜子辰便被葬在这里。
    墓前跪着个孩子,将贡品摆好,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见顾辞驻足,孩子虽不认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此?”未安蹲下身,温声唤他过来。
    “我叫沛生。”孩子乖巧道,“当时为了治病,多年来家中辗转求医,如今我身子大好了,想来谢颜老板救命之恩,是颜府原来的管家伯伯告诉我恩人在这里。”
    沛生。如果颜子辰当初没有救这个孩子,他一定不会落魄致死。
    可最终也只有这个孩子,在疾病痊愈后到这块风水极差的墓地看望他,跪谢他的恩情。
    未安笑了笑:“好孩子,这地方阴冷,你大病初愈别着了湿气,白费了颜老板的苦心,下山去吧。”
    草长莺飞的季节,除了这里,到处都是一派欢喜与生机。
    颜子辰成了传说,传说不会腐朽,所以也没有谁会理会他孤零零的墓碑旁长满杂草,珠光璀璨的半生荣华,终究永远葬送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七}
    再次见到管家时已是一周后的凌晨,他浑身是血地爬进了颜府的角门,叫醒了尚在睡觉的颜子辰。
    “宝石被掉包了,是,咳咳,是姚承干的。那小子平日里老老实实,没想到竟反咬一口,带着真货跑了,留下一批残次品。”管家喘着气:“他以为那一棍子把我打死了,亏得我还有一口气能爬回来,大当家的,你看该如何?”
    该如何?这批宝石已经早早就被城中的诸位贵人订下了,甚至连深宫的贵妃也特地选了其中的珍宝嘱咐琳琅阁做一套首饰出来,现在货物成了残次品,自己丢了钱,也是把信誉丢了,可谓赔得血本无归!
    这批西域的宝石价值甚高,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全部买下,还是先放出了消息,收取了诸位贵客的定金,这才买了宝石,现在什么都没了,这一身的债务究竟有多少,颜子辰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先把府上的家丁派出去,低调行事,能寻到最好。”颜子辰咬牙:“若是五日之内还是没有结果,那便……那便报官吧。”

    姚承是从颜府出去的人,也算是知根知底,所以颜府里的人很快便在一家赌场里将他抓获。
    姚承把宝石卖给了胡商,将钱全部花在了赌场上,输得干干净净。
    颜子辰将他押在厅中审问,经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这样绝望的愤怒。
    “大当家的,实在不是我财迷心窍,我九十岁的老母病重在床,我心里急啊!我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如果不能统统还上,我心中不安哪!”颜子辰还未开口,姚承却先哭喊出声。
    颜子辰冷笑:“若你真的是还债心切,为何还要去赌场?”
    姚承顿了顿,接着很快回答:“还了债,我还得给老母买药,这开销流水一样下来,只有去赌。”
    “颜府没有工钱吗?我自认待你们不薄!”
    厅里的下人都没说话,片刻后才有一个胆子大些的接口:“府里已经拖了两个月的工钱了,管家说会很快补上,可现在也没影儿。”
    颜子辰一时语塞,原来府上的拮据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大当家一味把银子贴补给不相干的人博得好名声,可前阵子我明明见郭家二小子拿着你给的银子进了赌坊,还向我吹嘘你蠢得要命,随便编点惨状就能蒙骗了你。”姚承终于收了可怜兮兮的神色,字字句句击碎了颜子辰最后的幻想:“我们这些卖命的下人连饭也吃不上,该得的辛苦钱一分没有,你却还在外头散财,算什么善人!分明是没有心肝人畜不如,我掉包了你的货,半分后悔也没有。”
    “把姚承关到柴房里去。”颜子辰心乱如麻,他晃了晃身子,几乎站立不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算不上大慈大悲,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这么多年来为别人做的事数不胜数,不承想,到头来恨他的人却比敬他的还要多。
    那些受他救济的人现在有无尽的好日子挥霍,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可连句安慰的话也没得到过。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滋生,颜子辰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颜府。
    {八}
    晌午过后,一封信被送至了空颜斋。
    未安把这封信看了三遍,确信自家主子确实被人绑架要挟,要拿出三千两银子来赎。
    他知道顾辞半点武功都没有,要是真遇上歹人,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然而信上顾辞的笔力遒劲,从字迹上看不出任何为自己性命担忧的意思。
    “丑时一刻,孤身将三千两银票送至城外向西十里的破庙中。”
    未安把信收好,抬头笑着招呼刚进店里的客人:“公子需要什么?新来的一批黄玛瑙扇坠花样好看,成色也上佳,我给您拿来看看吧。”

    ……
    “你家的未安公子到底会不会来,你竟一点儿也不担心。”颜子辰眉头紧锁,看向被缚着手的顾辞。
    顾辞正闭目养神,闻言淡淡道:“该担心的不是我,是你。若拿不到这笔钱,你将身败名裂。”
    颜子辰本就神经紧绷,被他这么一说又气得够呛,偏偏找不出话反驳。
    他没有办法了。那些他已收了定金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若是能把定金退回去也就罢了,如果连这笔钱也还不上,那他在青归城再也没法立足。
    他选择了兵行险着,去抢。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去细细筹谋其他来钱的途径了,府上的人要工钱,外头的贵客要定金,他又偏要撑着一口气,死死瞒着颜府如今的落魄境遇。
    他选择顾辞,只因知道顾辞同为商人,且平日里出门随意,只一个整日笑眯眯的未安跟着。
    颜子辰耐着性子终于等到天黑,四周都静了下来,渐渐有马蹄声靠近。
    角落里的顾辞睁开眼,一双乌黑的眸子暗色沉沉。
    他来了。
    {九}
    冰冷锋利的匕首架在顾辞的脖子上,未安将装着银票的信封丢到颜子辰脚下:“要当场验一验吗?”
    一旁的颜府小厮上前查看,末了对着颜子辰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顾老板,多谢体谅,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只是为防你将事情说出去,只得请你在鄙人府上小住几日了。”
    就在颜子辰放松警惕那一瞬,被他忽略的未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他的匕首震断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响。
    顾辞被绑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他揉着手腕,轻描淡写地回答:“抱歉,我只有在顾府才睡得着。”
    颜子辰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前段时间,我府上来了一位贵客。”顾辞好整以暇,“容江将军身着便服亲自来到顾府,问我觉得你人品如何。”
    颜子辰愣住:“什么?”

    因为多行善举,颜子辰在城中名声不小,又素日品行端正,洁身自好,其实在很久以前,容珏郡主便对他的品性很是倾慕。
    容江是布衣出身,向来主张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前面几个儿女都已经与朝中贵戚联姻,为了防止圣上疑心自己功高盖主,有意低调行事,面对着小女儿的请求,即便颜子辰身份低微,也并没有一口拒绝,而是在颜子辰的圈子中细细打听他的人品。
    “将军亲自登门查访,一可见他对你的重视,二表明此事他已经决定得七七八八了。”顾辞看着颜子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对将军说,颜老板人品贵重,可为佳婿。如果我没有记错,昨日他已经亲自拜访颜府,将军目光犀利,你府上的境况,以及你不在府中的缘由,只怕他用点手段就能打听得明明白白,到时候不知将军是否会怨我口出狂言。”
    颜子辰的身体顺着墙壁滑倒,久久不语。
    未安笑眯眯接过一旁小厮战战兢兢奉还的银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颜老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帮别人脱困,同时也是将自己放在了被伤害的位置上,若没有承担这个压力的勇气,怎能轻率地出手相助,早明白这一点,便不会有这个结局。”
    眼见顾辞要走,颜子辰的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在他身后喊道:“听说空颜斋能力通鬼神,满足客人所求,我与你做交易,你肯不肯?”
    夜晚的月光惨白,颜子辰的手指在破旧的墙面上划出了深深的痕迹,顾辞没有回答,脚步未停,背影逐渐消失在月华之下。
    “为什么不做颜老板的生意?他也实在可悲可怜。”未安牵着马看顾辞的表情。
    顾辞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悲悯,很快便消散了:“我知颜子辰从未有害人之心,一个乐善好施的善人被逼着抢劫,欠了一身的债务,还即将暴露于人前,确实足够可怜,但也终归是他自己选的死路。这种结局已定的生意,我是不会接的。”
    未安点头没再接话,马蹄声踏着月色,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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