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没命地叫我的时候,我正低头把一大盘鸡肉从烤炉里取出来。这个CHINESE BUFFET的厨房狭长而拥挤。我赶忙把食物放在不锈钢工作台上,朝外走去,一路不断闪避其他忙碌的厨师,同时留心别让热油溅到自己脸上。离开了热烘烘的厨房,冷气让我精神一振。那个台湾老板面带施舍地告诉我升职的消息而我的脸上也立刻露出了他期望的感激的神情并且开始喃喃地说着谢谢栽培的话。我要去一个很偏远的城市,这没什么,重要的是我是主管并且每个月能多挣1000块钱。
下班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了想,给云峰挂了个电话,他曾经在那个城市呆过。
“拉雷多?那鬼地方连他妈草都不长。”他听了我的事,有点吃惊。
“我知道,”在电话这头我有些不以为然,丫纯粹是在嫉妒,“你不是在那儿呆过吗,告诉我哪儿有便宜的房子租?我要最便宜的。”
他想了想,“倒是有个地方,三房两厅的HOUSE,特便宜,每间才225一个月包水电家具,还有独立卫生间。住的都是中国人。”
我赶紧问他要电话地址,他给了我然后迟疑着说,“我劝你别住那儿。”
“为什么?”
云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里面死过人。割腕自杀。”
我找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已经深夜,墨西哥房东大妈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她给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设施,又让我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就匆匆回去。我把行李搁下,周围看了看。
还成,虽然小点儿不过还算干净,公用的厨房冰箱微波炉灶台一应俱全。其他两间房都关着门,看不出有人的迹象。想起云峰的话真有些阴森恐怖的味道,赶紧转念别他妈自个儿吓自个儿了还是看看稿子罢趁着不困。回屋打开灯,把写了几个月没写完的小说拿出来坐在桌边心神不定地瞎琢磨,没一会儿想起啤酒还在车上得弄到冰箱里去于是又赶忙起身。
我正专心致志弯腰把啤酒往冰箱里送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身后。扭头一看,一女的披头散发正瞅我呢登时就是浑身一激灵。
她倒是特友好地笑笑:“对不起,没吓着您罢,我来拿点儿橙汁。”声音温柔亲切。
我面色苍白地把啤酒放好,想想又拎出一罐,勉强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这就好了。
回到屋里心还是怦怦直跳转身见她端着个玻璃杯好奇地在门边往里瞅眼神忽闪忽闪,端杯子的右手半截露在睡衣袖口外面白皙浑圆,特别是腕口也没有刀伤的痕迹。于是笑着说没关系进来坐吧我今天刚到。眼神留心着她的左手,但它缩在袖子里除了隐约五个纤细的手指什么都看不着。
她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的房间一边谢谢,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醒了睡不着能不能和你聊聊天。
“没问题,”我赶忙把桌上的纸片收成一摞替她搬开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她喜滋滋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坐下,仰脸儿盯着我不无讥讽地问:“刚才是不是吓到了?”
“是有点儿,”我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啤酒,“来以前就听过这里……这里……那个什么……”突然觉得大半夜地说这个不大好,人家又是个姑娘万一受了惊吓怎么办于是支支吾吾。
她倒是满不在意地说:“这儿是死过个中国人,还是切脉,”她喝了一口果汁,然后神秘地补充道,“听说还是为情而死。”
顿了一下,她好象意犹未尽:“可惜呀,不知道是哪间屋子……”边说着她一边东张西望,好象出事儿的就是这间似的。
我忽然觉得好象台灯有些暗,赶忙开了大灯。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些动作,眸子黑白分明。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于是靠在桌边喝酒。她忽然看见了那些手稿,好奇地问:
“那是什么?”
“噢,随便瞎写着玩儿的。”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作家,写的什么呀,能不能说说?”
“嗨,一个特庸俗的感情故事罢了。”问到这个,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说么,我最爱听故事了。”她一副特感兴趣的样子。
我忽然心生一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这可是一鬼故事说了您可别害怕。
她有些惊慌脸也微微白了些但很快就恢复常态笑嘻嘻地说你唬谁呢我在这儿都住了两年了连鬼影都没见过你就说吧只要不是特悲惨就行。
我说嘿嘿这可难说,这故事说的就是一女孩被一男的猛追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终于爱上他并且死心塌地,可那男的去了美国就把她给甩了。女的伤心 欲绝一心要找丫的说清楚于是发愤读书出国最后终于成功但身体也不行了,在落杉矶转飞机的时候心脏病突发死亡但自己还不知道,在目的地机场突然见到那男的吻别送行一漂亮女孩,顿时心如刀绞上前质问。可她发现别人看不见自己又注意到自己连影子都没有,登时明白一切抱着那男的大哭一场最后趴在他身上回了家,当然那男的什么都察觉不到。
我说的有些累了于是喝了口酒,她听得全神贯注,很认真地问后来怎样了。
后来?后来那女的想方设法要让那男的看见自己但总是不果,手掐脚踹也动不了丫一下,绝望之中看见衣柜里自己送给他的那件白色衬衣,心里伤心之极于是狠狠地撕咬起来,这个偶然的举动让她发现自己和尘世间的沟通只剩下牙齿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那男的熟睡流着泪咬破了他的颈动脉。
这就完了?她屏神静气,睁大了眼睛听着,见我停下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悠悠地喝了口啤酒,咂巴咂巴嘴说还没呢,正写到这儿,后面的还在寻思怎么续下去。
我看哪,应该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结尾。也许喝了他的血那女的就会活转回来了呢,他们会一起过着快乐的生活。她双眼呆呆地盯着前方沉思,喝了一口果汁,突然很坚定地这么说。
我为她的孩子气笑了起来,随口问了一句:
“嘿嘿,你怎么知道鬼喝了人血就会复活?”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就是鬼。”
我手一哆嗦,酒差点没撒出来。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发现她眸子漆黑深不可测。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心虚地哈哈大笑,一边说别逗了
你,你丫唬谁呢。她的面色苍白,嘴角笑意若有若无:
“你不信?”
“嘿嘿,就算你是吧,”我一副死皮赖脸无所谓的样子,“能死在这么漂亮的女鬼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了。”
“瞎贫--”她听完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神闪闪发光,面容骤然生动起来。我望着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呆了。
大概是看到我如此专注的目光,她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说谢谢你的故事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作为酬劳明天我给你做顿好吃的。我刚说出谢谢来,她就回过身来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掏菜钱。然后调皮地笑着离开了,把我撂在那里哭笑不得。
这晚上我睡得很沉,恐怕是因为过于劳累的缘故,第二天上午起来险些误了上班的时间。这里的客人不多,除了偶尔去厨房前台转转,我一般就坐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一边继续构思我的小说一边想着她,不知道丫说的给我做好吃的是不是真的,到底会给我弄什么吃的呢。这么想着就觉得外卖的PIZZA简直糙得一塌糊涂。
下班刚到家门口就闻到满屋子的香气,立马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我仔细地检查着桌上的盘子一边内行地评论:
“水煮肉片……辣子鸡丁……麻婆豆腐……虽然是家常菜,不过色香味俱佳……不错不错,是正宗的川菜。听你口音北京味儿很重怎么做得一手好川菜?”
“我是四川人,后来在北京念大学,上班,”她坐在桌边笑吟吟地看我:“我可以到你那里当个厨子了吧?”
“那还不行,”我正色回答,“老外爱吃的川菜都是偏甜偏咸的水货,你这正宗的还打不开销路呢……”我接过她给我盛的一大碗米饭,然后接着说,“你呀,也就只能在家里给我做做好吃的。”
“呸……你想得美!”她一边笑骂,一边伸出左手:“菜金,十个DOLLAR。”
“哇!你膛人咩~~”我情不自禁冒出了在深圳豪华餐厅外看生猛海鲜价格时的话,顺便留心地看了看她左手手腕,它白璧无瑕甚至连一点微小的缺憾都没有。“哪有这么贵的?!”我喃喃自语,看着她坚决的神态,不由得叹口气,从裤兜里很不舍地摸出十块美金。
她居然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起身去冰箱里拎出一瓶五粮液和俩杯子,笑嘻嘻地打开了,动作熟练之极。我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我靠……原来是一酒仙,失敬失敬……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的是这个?从哪儿弄来的?”
“谁管你?”她撇撇嘴,“我爱喝就行了。家里带来的。”
我觉得特没面子,于是低头接过倒满了的酒杯。
心满意足的晚饭之后我继续回去琢磨自己的小说,而她开始手脚麻利地拾掇残局。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没想出来。冷气机轰轰直响吵得老子根本静不下心来我这么对自己 说,于是很释然地离开桌子,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
她早已经收拾完桌子了这会儿正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噼里啪啦。门大开着,我端着啤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注意到电脑桌前摆着一个男孩子的照片,清秀挺拔,目光忧郁:
“干嘛呢你?搞创作?”
“什么啊,和朋友聊天。”
“聊什么啊嘿嘿,我能看看么。”
“哈哈,在和一特铁的姐们儿瞎侃。”
我凑近了仔细端详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丫头在网上特疯,脏字连篇,而且什么话都愣敢说,她那姐们儿也丝毫不逊色。以下就是她们的聊天记录。
“你这坏蛋在干嘛呢?”
“准备下蛋,不过来了一男的,高大威猛。”打完这句,她特意看了我一眼,笑得很暧昧。
“做爱了没有?”
“爱没做下去,蛋尚未下出来。”
“你们什么品种,做爱能下出蛋来,得拿去研究研究。”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告诉她,不做爱能下出蛋来才值得研究呢。”
她听了笑出声来。我想到了什么,接着补充:
“当然,不做爱下出的是非受精卵,孵不出东西的,无论是鸡还是恐龙。”
果然,刚发过去对面的回答就来了:“鸡就是。”
我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料到她会这么反驳,已经回答过了,丫现在肯定没词儿。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发来了消息:
“你们的目的是要下蛋,不是要下能继续下蛋的蛋。”
“扯蛋……”趁着酒劲,我鄙夷地撇嘴,“要的是做爱,不是下蛋。如果要下非受精卵,丫自慰得了。”
大概是我说的话过于粗俗,她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往电脑里敲。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可以发现她脸上红晕正浓,估计是刚才的酒意还没有消退。
她目光迷乱地看着我,勉强笑笑说:“已经很晚了……我……我想休息了。”
突然,茵埋在枕头里的脸一动,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朝我望来。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我也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动。
“云峰,你在那里么?”她低低地呐喊,眼中有泪流下,“我知道你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你的气味。”她的语调渐渐哽咽,“在这里两年了,云峰,就是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什么都知道,云峰……你藏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来这里看我,可你舍不得抛掉你的眼神。我认得出来……你酒后的呼吸还是那样放肆,云峰……”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种极度神秘和诡异的力量,在寂静的黑夜里让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你想要我的血,我给你,云峰……只要你能活过来……我要你活过来……”那些类似暗夜里咒语的字句渐渐变成了泣不成声的音调,让我眼前一片漆黑。
在哭泣的喃喃自语中,我慢慢地走近,无限爱怜地看着她。终于,我把冰凉的牙齿贴到了她颈后苍白肌肤上。她感受到这阴阳之间唯一的接触,身体微微一跳,突然仰着脸儿很安详地微笑了,并且伸出手试图拥抱透明漂浮的我。
天已大亮。在TEXAS明媚的阳光下,茵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目光散乱。她再也回忆不起我的存在,甚至耳后残留的那两个微小的黑色的齿痕也提醒不了她,它们幽黑深邃不反射一丝光线。
我则在荒漠上随风飘荡,在枯黄的灌木丛和灼热的空气中漂浮,胸口疼痛如裂。看来传说是真的了,我很满意地告诉自己。茵,你错了。鬼喝了人的血,就吸走了那人关于他的任何记忆。而且,他会消散,没有归宿地永远消失。
鲜血流过的部分,从咽喉到胸口,灼痛越来越厉害,让我的视线模糊。再也走不动了,我喘息着对自己说,就到这儿罢。然后我就感觉自己猛地爆裂开来,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烟雾,细细而缓慢地旋转着变淡消失。
我又一次谋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