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乐图

    引子
    清朝顺治年间,京城盛行远足之风,一些家境殷实的男子自结社团,号称云游社。
    密云境内有一书生,名叫卜正,年方弱冠,生得一表人才,家中父母双全,租上留下多处房产店铺,是远近有名的富户。然而卜正不思进取,最是沉迷这云游社,若是听说哪里有稀奇美景,立时便要拉帮结伙赶去,一年足有十个月游走在外。他父母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指望他能从此收心。
    那卜正乍得了花容月貌的娇妻,果然规矩了许多,日日守在家中不再外出。谁知婚后一月,卜正从一名社友手中得来一张行乐图。据说此图记载着四十九个藏匿于人间的奇景。购得此图后,卜正整日在家闭门计算路程时间与花费。家人不知就里,还以为他转了性子,放心将全盘生意交付于他。
    转眼数月,卜正之妻怀有身孕,卜家上下张灯结彩酬神祭祖,正在热闹时,卜正却忽然没了踪影。次日,邻村的一名富户突然带了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前来清点房屋田产,卜老爷才知卜正已经将家产全部变卖,出游去了。
    卜老爷夫妇只得带着孕媳搬到一间破旧的茅屋之中居住。顷刻之间,一家人从九天之上跌至泥沼,内中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再说卜正,他自小骄纵任性,从没为何事费过心思,如今竞心心念念全在行乐图上,将家中一众老小抛诸脑后。他散尽万金。一路按图索骥,悉心查访了八年,仍不见半点图中所描述的奇景,这才大梦初醒,踏上了归家之路。

    走到家中,卜正才知自己当年闯下大祸,迫得父母妻子只得在一间小茅屋中存身。父母一生优渥,哪受得了如此苦楚,没多久就先后过世。妻子为他诞下一子,苦苦支撑了几年,最终抑郁而死,幼子自此也不知所踪。
    卜正听完邻居的讲述,呆呆地走进破败的茅屋,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邻居们才发现卜正已悬梁自尽,地上摊着一张纵横交错的地图,左侧三个大字——行乐图。
    不止社
    京城的钟鼓楼边有个宝钞胡同,其中有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主人家叫乔生,年逾四十,结着个京城中有名的云游社,名叫不止社,取“步行不止”的意思。内中成员非富则贵,寻常景致哪里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于是他们四下散布消息,若是有人寻访到他们闻所未闻的奇景,愿以百金奉上。
    一日,不止社一众人等正在花园中饮酒畅谈,忽然小厮来报,说有一位年轻公子手持宝图求见。乔生遂令人将那持图的人请进来。只见来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清秀腼腆,哪里像是游历丰富之人?有人笑道:“小兄弟怕是与我等开玩笑的吧,不然就将宝图打开让我等开开眼界。”

    少年道:“此图不耐光,须借您一间干净的暗室。”乔生欣然同意,当下引着少年与众人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藏书室,点起两盏油灯,众人团团将少年围在其中。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卷轴,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纵横交错绘有成片地图,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众人不禁一片嘘声。哪知少年忽然手腕一抖,屋中两盏油灯顿时爆出大大的灯花,再看那图上竟现出一层氤氲之气,隐隐显出一幅景色:浩瀚沙漠中有着一片清亮的水潭,几头骆驼正在潭边饮水,远处沙丘之上一轮残阳缓缓下沉。众人俱都屏息观看,只见太阳刚刚落下,那潭水突然蠢蠢欲动,不多时竟聚成个丈许高的兔子,在沙漠中跳跃而行,所行之处滴水不洒。那巨兔全身透明如水晶,身体中尚有活鱼来回游动,丛丛水草亦是清晰可见,煞是有趣。众人纷纷发出惊叹。
    少年伸手挥散那图上氤氲之气,四下环顾后得意道:“此景名为‘走兔泉’,离京城不过三百里,众位可曾听过见过?”
    乔生大喜道:“这位小兄弟身怀如此宝物,我等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在下唐突问一句,按这宝图中的标注,果真能找到这些景致吗?”
    少年点头道:“此图乃我家传宝物,共有四十九个景致,所出现的时辰不一,只我一人知晓。若想亲眼得见,须得我引领前往才行,不过,所费不菲。”
    不止社众人一听此言,个个喜得摩拳擦掌,一齐道:“我等都愿前往,有劳小兄弟这就定下行期,至于所费,但凭尊驾开口。”
    人间奇景
    待到约定之日,少年果然前来,却只见乔生一人站在门口。少年颇为意外地问道:“当日其他几位兄长说得那般豪爽,今日怎么不见人影?”
    乔生打趣道:“都是些说嘴的家伙,前一日一起在我这里请辞,或说家中有事,或说身体不适。我看,都是抛不下家的。”
    少年亦是轻笑,当下不再追问,与乔生各骑一匹健骡上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甚为投机。这一日行至一座高山脚下,眼看天色渐晚,两人在路边找了间干净的小店投宿。第二天一早,乔生醒来,顿时大惊。
    原来,他竟身处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中,内中约有近百间牢房,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的哀号。乔生发现自己亦是手戴镣铐囚在其中一间,抬头见那少年正站在门口面带冷笑,不由急道:“小兄弟,不是带我去看那行乐图上的奇景吗?怎么到了这种地方?”
    少年仰天大笑道:“你这自私自利罪孽深重之人,不在此处还想去哪里?家有高堂就该承欢膝下,家有子女就应教于身畔,家有贤妻就当形影相随,你这只图自己享乐不顾家人冷暖的人,就该终老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行乐图?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行乐图。”
    乔生大惊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
    少年一听双目圆睁,怒视着乔生道:“那我就给你个明白,我本叫卜心安,乃是密云县人氏。当年我父沉迷云游社,带着这如废纸一般的行乐图,外出寻那图上的奇景,最终散尽家财,连累一家人贫病而死,只剩下我一人。当时我年纪尚幼,得知父亲归家,欣喜跑回,谁知竞只看见父亲的尸体,还有这行乐图。我曾指着这行乐图发誓,成人之后必要行一义举:将天下整日只知在外游荡,不顾家人死活的云游社中人都囚于苦牢,终了一生,为他们的家人除了这些祸患。”

    “好冠冕堂皇的话。”乔牛听罢缓缓直腰站起,“那么我也要还你一个明白。”他一时神情威严双目炯炯,全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双手一挥,身上的枷锁竟自行脱落。卜心安一见,惊愕地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你怎么出来的?”
    乔生轻笑:“堂堂拨云观观主,岂是你那点迷烟和区区一副镣铐奈何得了的?实话告诉你,之前你见到的不止社一众人等都是我找人装扮的,为的就是引你上门。三年前,我一位道友忽然给家人留下话,说是跟着一个手持行乐图的少年外出游玩,之后便踪影全无。自那时起我便四下查访,不想竟然访得三十余名云游社成员与我这道友一般际遇,这才设下局来,等你自己撞上门。昨日沿途我已经留下消息,自有道友拿了消息报官。”
    卜心安一听,又惊又怒,口中叫道:“死老道,坏我大事。”一转身向着地牢里跑去。
    乔道长望着他微微一笑,一扬手,那卜心安便突然倒地动弹不得,行乐图也脱手飘落。乔道长正要上前,却见那行乐图微微抖动,自行展开,一阵轻烟之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跪倒在乔道长身前,口中大叫道:“道长,求您饶过犬子。”
    尾声
    乔道长并不意外,神情淡然地问道:“卜正,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是你藏匿在行乐图中,以幻术向那些苦主变幻出种种奇景,那些人如何肯信?你儿子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卜正的魂魄跪在地上,向着乔道长连连长揖道:“当年我挂念幼子一魂不灭,便隐身在行乐图中,直至我子归家,好心邻人将此图作为遗物交还他手,我父子始得相见。千错万错都在卜正一身,道长将卜正打得魂飞魄散吧。这五年来我父子诓骗来的人,虽然受些皮肉之苦,却无一人伤亡,所骗财物皆封存地牢之中,并不曾挥霍。求道长看在犬子作恶不深,年纪尚幼,给他改过之机。”
    乔道长望着泣不成声的卜正父子,心中也是一阵凄惶,正在沉吟中,只听山洞外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一众官兵已浩浩荡荡赶来。
    那卜正的魂魄骤然消失,卜心安只吓得筛糠一般地抖。为首一名班头冲着乔道长抱拳笑道:“全赖道长相助,我等才破此大案,必会奏请朝廷为道长请功。”
    说话间众人直奔牢门口,砸的砸撬的撬逐个救人。那班头转头望见倒在地上的卜心安,高声道:“道长,这便是那作恶的小贼吗?”说着便要上前捆绑。
    乔道长忽然伸手拦道:“那贼人已逃走。这是贫道的徒弟,方才与那贼人交手受了轻伤,官爷只管救人吧,贫道这就带着徒弟下山诊治。”
    那班头听说,对着卜心安连连称谢,亲手将其扶起。卜心安惊得一张脸时红耐白,弯腰拾起行乐图,神魂不定地躲在乔道长身后。
    此事传开之后,京城中云游社成员俱惊,大半归家。一年后,云游社竟在京城之中销声匿迹。
    乔道长果真将卜心安收为弟子,放在身边悉心教导,卜心安亦是诚心悔悟。转年清明之夜,拨云观中一间小小观房之中,卜心安在灯前将一卷轴轻轻展开,卜正的身影自图中飘然而出。
    卜心安翻身下跪。卜正落下泪来,哽咽道:“儿啊,多谢你这一年来念经超度,为父终于可得往生,今日便是咱父子最后一面了。”
    卜心安也是面带悲戚,轻声道:“儿自幼就知父亲外出寻那人间乐境,那时便一直在想,到底何处是人间乐境,时至今日,儿方才明白,那人间至乐之境不在外而在内,便是自家的心境。心以为乐则处处皆乐境,心以为苦则处处皆苦境。世人愚鲁,以担当为苦,以安享为乐,殊不知该担的担了才能乐由心生,若反而行之,刚开始自在快活,心中苦楚却是随日月增长,无法摆脱。
    卜正听后愣怔片刻,微微点头,瞬间消失无踪。那行乐图忽然自行升到空中,片刻之后燃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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