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

    咸丰四年,太平天国运动正是如火如荼,太平军攻克南京建立了新的政权,清军却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朝廷岌岌可危,全国各地也是风雨飘摇。这年五月,太平军一部突然进攻湖北,在短短两个月内先后占领了汉口、汉阳及武昌,然后以日克一城之势一路向西而来,宜都守城的清军丢盔卸甲一败涂地,眼看着下一个被攻破的就会是枝江县城了,一时间城内民众都是人心惶惶,扶老携幼出城而逃的人群络绎不绝。
    话说在这群逃难的人中有一个书生名叫卢义,他年方二十,生的浓眉大眼魁梧健壮,本是从湖南邵阳到此探访好友的,没想到刚到此地就碰上了兵灾,连友人也不知所踪,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只好随着人群一起逃难。他原本想逃回湖南老家,可是路上一打听才知道太平军同时也在进攻湖南,正和清军打得不可开交,回邵阳已经是不可能了。无奈之下他想起有一个同族兄长在道州做司马(道州,今甘肃临洮县),于是便想前去投靠。他在路上辛辛苦苦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了道州,可当他到了县衙一问才知道这个兄长已于两个月前被任命为镇西县令了(镇西,云南盈江县)。卢义闻听此言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此时他投靠不成,连身上所带的盘缠也即将用尽,一时无可奈何只好流落在沙泥驿站,好在他自幼习过一些武术,于是就在当地教一些童子拳脚棍棒之术作为糊口之术。

    他住的驿站前有两颗枣树,树身要一个成人方可合抱,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树上结满了枣子,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当地村民来树下打枣。卢义闲来无事就站在门前看村民打枣,眼见他们手持竹竿在树下又蹦又跳,使劲力气才打下十几个枣来,卢义不由对他们笑道:“像你们这样打枣岂不是太费劲了,还是让我来帮帮你们吧。”说毕便脱掉上衣走到左边的树下,袒胸露腹将树抱住,双臂运力使劲一摇,只见树枝四处晃动,枝头的枣子如同雨点一样簌簌落地,一时间把旁观的众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口中啧啧称奇不已。
    卢义耳中听得众人惊叹之声,心中不免有些洋洋自得。此时忽听人群中一人轻声笑道:“这又何足为奇?”众人一听这话都很吃惊,于是便转头向此人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也是身材魁梧面黑无须,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黑面汉子眼见众人满脸的怀疑的看着他,于是也走到右边的枣树下将树干抱住,接着气沉丹田双臂猛然运劲,而枣树却连树叶都没有动一下。众村民见此情形不由哄然大笑,七嘴八舌对他嘲弄不已,认为他不过是在说大话罢了。黑面汉子松开双臂转头对卢义说道:“你所练习的不过是外功罢了,而我练习的却是内功,此树经我双臂一抱,转眼便会憔悴而死。”卢义眼见黑面汉子不过如此,心中对他所言全然不信,反而觉得他是想以此来挽回自己的面子。旁观的众人眼见枣树并无异常,都认为黑须汉子是在口出狂言,说笑间也四散而去了。
    卢义见人群散去自己也准备转身回到驿站中,身形甫动忽见右边的枣树飘下几片叶子来,他心中一凛不禁停住脚步向树上看去,只见树叶越落越多,到最后竟然纷纷扬扬如同雪片般飘了下来,而每片落在地面上的叶子都是发黄干枯经脉存断,待到树叶落尽整棵枣树已经枝干僵立犹如千年枯木一般(倚天屠龙记里七伤拳的原型?)。卢义一时间大惊失色,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愕然失声。此时黑须汉子对他说道:“你看我所言如何?”卢义此时方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遇见了高人,当即深鞠一躬道:“请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您的功夫出神入化,小生甘拜下风。”黑须汉子哈哈一笑道:“我看你也算是可教之人啊。”于是便询问起他的家世来。卢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汉子,黑须汉子又问他有没有成婚,卢义摇头道:“小生自幼家中贫困,终年都要四处依附于人,哪里来的妻室呢。”黑须汉子一听面露喜色道:“我姓龙名五,膝下有一个女儿名作丽娘,和你颇为般配,却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
    卢义听罢此言心中又惊又喜,不由暗暗想道:此时举目无亲饮食难以为继,自己本来也无家室,若是如此不仅生活有了着落还能白得一个妻子,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于是便回道:“我一生漂泊,丈人的厚爱也正是我所愿啊。”龙五一听更是喜上心头,当即便让他回驿站收拾好东西,然后带他一起回到十数里外的家中。卢义跟着龙五顺着山间小路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响,将近黄昏的时候才远远的看见了一个青砖碧瓦的庭院,只见这院子坐山靠水,有房屋七八间,气势颇为宏大。龙五领着卢义进了大门,先让他在院中等待,自己却单独进入内室告诉了女儿此事,接着让女儿丽娘换上吉装,当晚便和卢义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待到卢义将丽娘的头巾挑落,发现她不仅长的秀丽端庄而且性格贤淑柔婉,心中更是大喜过望。当晚夫妻二人共享鱼水之欢自是芙蓉帐暖春意融融,卢义心中自觉人生之乐无过于此。

    第二天一早,待夫妻二人起来,龙五便带着卢义拜见他的家人。最先参拜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跛足老太,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原来她是丽娘的祖母,今年已经六十多了;接着是一个年约三旬身材颀瘦面有菜色的妇女,这是丽娘的嫡母;而一个身着短衣窄裤足巨如箩的妇人却是丽娘的生母;最后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云鬓上插满野花而粉黛不施,年龄比丽娘稍长,这是她同父异母守寡的阿姐。卢义一一对她们参拜之后,这才算正式入赘龙家。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写写字看看书,而岳丈一家也从不让他干活,即使是丽娘也只是做些女工刺绣,生活很是悠闲自在。

    可是在此住了半年之后,他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这龙家既不种地也不经商,可是吃穿用度却从来不缺。他心中有些疑惑,于是便私下悄悄询问丽娘,丽娘听后却什么也不说,反而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他心中疑窦更生,于是便处处留意细心观察,后来更发现自己的岳丈龙五行踪诡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去一次,少则三两天多则十天半月,每次归来的时候都要带回一个大包袱,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时间长了卢义心中更加奇怪,便怀疑龙五绝非善类,可能是一个杀人劫货的江洋大盗,于是心中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有一次龙五又出门了,卢义趁他不在家晚上悄悄问丽娘道:“你家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只是杀人越货终至灭亡,若是到了火焚玉石的那一天,你该如何处置我呢?”丽娘一听脸色大变,随即低头默然不语,思虑良久才抬起头对卢义说道:“我现在是您的妻子,所有的事情都凭您处置,我如何敢做决断?”卢义一听心中大喜,于是对她说道:“我私下考虑了很长时间,如今之计唯有上禀高堂,与你同归我的家乡,如此才能永无后患。”丽娘回道:“如此甚好,夫君您可以先试着向我祖母说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再说。”卢义听后也深以为然,于是第二天便拜见了祖母,将归意告知了她,说是离家日久思乡心切,想带丽娘回家看看。
    老祖母听后低头沉吟了良久方才对他说道:“你岳丈尚未回家,本来理应等他归来再说。但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便阻拦,明日就当请全家为你们践行。”卢义一听大为欣喜,口中拜谢之后便回房告诉了丽娘。没想到丽娘一听不仅不喜反而双眉皱起面有忧色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家的规矩和常人不同。所谓践行,就是由房到室、堂以及各门,每个地方都有一人手持兵器守在那里。若能打败她们夺门而出方才允许我们脱身回归故里,否则刀剑之下可没有骨肉亲情啊,不瞒夫君说,我那阿姐就是这样活活守寡的。”卢义听罢丽娘此言方才知道真相,心中不由大为惊恐,一时间手足失措彷徨无计。
    只见丽娘在灯下咬着嘴唇沉思良久,忽抬头对他道:“我方才想了一下,阿姐虽然短小精悍,但武功却不及我;嫡母近日臂膀有疾,也能勉强对付;生母虽然厉害可以力敌万夫,但是我终究是她亲生女儿,不至逼人太甚;唯独祖母一只铁拐犹如泰山压顶,稍有疏忽就会头颅粉碎一命呜呼。我当尽心尽力保护您,但是不知道天命如何啊。”卢义听罢虽觉没有十分把握,但是眼前之计也只好如此。这夜夫妻俩相对惶惶,竟然终夜未眠。
    第二天鸡叫三遍,两人先将行李收拾好绑在背后,然后又将兵器藏在身上这才出去。一出闺阁门就见阿姐手持双斧迎上前来对二人说道:“妹夫就要走了,阿姐请你吃了此银刀烩再走不迟。”丽娘上前一步对阿姐说道:“姐姐不要恶作剧了,记得姐夫去世以后,每晚寒夜孤衾都是我替你暖背。今天还请你为我留点薄面才是。”阿姐听后柳眉倒竖,张口叱道:“痴婢子,背着父亲逃走尚敢厚着脸皮做说客吗?”言毕挥斧直扑丽娘面门而来。丽娘眼见如此,只得从腰中取出两个铜锤来抵挡。姊妹两你来我往打了数个回合,阿姐口中气喘吁吁身上汗如雨下,眼见再也抵挡不住,于是将斧头扔在地下便跑了出去。夫妻俩见她逃走,赶紧几步来到外室,只见嫡母手持一鞭迎面而来,笑着对他们说道:“女婿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贺礼了。”丽娘见状忽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对嫡母道:“阿姐自丧夫守寡以来,母亲终年以此为悲。我虽不是您所亲生,也希望您能为我着想啊。”嫡母一听便怒道:“妖婢如此多言,我当先打你才是。”双臂高举当头一鞭便打了下来。丽娘起身挥起手中的铜锤奋力抵挡,两人打了一会,嫡母臂膀有伤逐渐不支,忽然将鞭子扔掉,大骂丽娘道:“刻毒的婢子,欺负我胳膊有伤,用这龙家的流星锤来咄咄逼人!还不赶紧走。”丽娘听罢赶紧辞谢了嫡母拉着卢义一起向门外走去。

    出了外室就是中堂,两人一眼就见丽娘的生母正在堂中等着他们,一见丽娘便泪如雨下。丽娘迅即拉着卢义上前几步跪在生母面前。生母一边抚摩着她的头发一边对她哭道:“好女儿,你居然忍心将为娘抛弃自己离开吗?”还没说两句她就泣不成声了。卢义见状拉着丽娘便想走,丽娘却牵着母亲的衣襟不忍离去。生母又道:“女子从夫是正道,我不留你。但践行旧例却不能废啊。”说毕便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梨花铁枪,枪尖上挑着金钱数枚,珍珠一挂,将手一抖挺枪刺向丽娘怀中,丽娘随手一接,枪头连同所挂之物已脱落下来落入怀中,原来这是个银样镴枪头。生母随即示意二人将财物收拾好,然后故意大声说道:“你也太嚣张了,这样居然也能被你们逃走。”丽娘一听赶紧拉着卢义向门外疾走。刚到大门口,只听呼的一声,一根精钢铁拐当头砸下,丽娘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全力架起双锤挡接,就听“铛”的一声将两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丽娘只感一股大力从锤上传来,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再也支撑不住,不由双膝一软跪在地下,她知此时生死存亡之刻,一边兀自双手上举竭尽全力抵挡,一边对卢义大声喝道:“夫君还不快走!”卢义一听连忙弯腰屈膝迅疾从锤下钻过,一个箭步跃出门外。http:///

    老祖母见状长叹一声将铁拐抛在地上,丽娘顺势跪在地下向她叩头请罪。老祖母叹道:“人都说女子向外,今天看来果然。赶紧随你的夫君走吧,不要在这假惺惺的故作姿态。”丽娘听罢一边口中称谢一边站起身子和卢义一起离开了龙家,两人一路跋涉历尽艰幸回到了邵阳故里,此时太平军已被清军赶出了湖南,社会也相对稳定下来。卢义将金钱和珍珠换成银子,以此为本做起了负贩的小生意,几年下来也颇能自给自足,后来日积月累加上丽娘持家有方,逐渐过上了小康生活富裕了起来。再过的十数年,丽娘派人回家打探,方得知父亲事败,全家已被斩首伏法,唯独生母一人早早远遁,落入空门削发为尼,年六十而终。临终前她还写了一封书信托人转交给丽娘,丽娘携卢义沿着信上的地址找到尼庵,只见生母的床头遗留着一根禅杖,两人仔细一看居然是当年那杆铁枪的枪身。丽娘和卢义睹物思人不由痛哭流涕,将生母的棺木埋葬在东山的阳面,在墓旁结庐守孝,三年后夫妻俩这才返回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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