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

    在听大家讲离奇谈惊悚也勾起我的说欲。讲自家经历恐怕吸引不了多少人,毕竟一人经历有限,也未尽精彩。只好转述些老辈、朋友说过的故事,聊遣茶余:
    一。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
    这事呢,是我爷爷给我讲过的。他老人家早年当过国军汽车兵,阅历无数稀奇古怪,相较而言,此事最为离奇。
    那是抗战后期,国军某部奉调驻勤云南昆明。虽说驻地是大城市,可当时国难当头、民生凋敝,部队营房周遭民户寥寥,显得很荒凉,蔓草丛生,甚至还有野物出没。
    由于兵营存放大批辎重,所以上峰严令注意警戒,夜岗加哨。这样,加上两个游动哨,晚上一共有四个士兵执岗。督勤军官也不敢懈怠,时不时突击查哨。大家神经绷得很紧。
    某天夜里,两对哨兵换岗,下岗兵中的一位对接岗兵说:“他妈老子纳闷儿是不是欺负俺困迷糊了?——刚才去草窠拉泡屎,有个小子捉弄俺!”接岗兵揶揄他晚饭吃太多,说别是拉屎拽线工夫太长,土地神闻不了那味儿,出来薅挠你裆蛋了。“不是、不是。”下岗兵却没有反讥,一脸困扰,走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夜里交接岗时。又有前班岗兵向后班岗兵说起自己腹痛大便有人和他开玩笑。后班兵好奇起来,说不会是查岗长官干的吧。“不会!”那兵说。“我当时忘带手纸,旁边就有人递来一卷。等我擦完,那家伙拾起脏纸抹我一脸。我一怒,回头找嫌,他早没影儿了。”嘻嘻嘻嘻。听众一阵乱笑。
    渐渐的,类似的事件发生多了。上边开始重视,决定揪出这个捣蛋的家伙。先是暗中在那个时间段清点人数,后是专门派人在事发地周围蹲坑。可查了不少日子,啥都没有发现。然而事情还时不时发生。大家慢慢由当初的厌烦转生迷惑进而恐惧起来。
    这还了得!稳定军心计,也要把这事彻查清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上边决定演一出诱捕大戏。
    戏份重头,要找个胆大、孔武的兵。于是,爷爷他们的班长,一位山东人,上过战场的老兵油子,登场了。

    那天夜里约莫时候差不多了,老兵假意肚胀,边往草丛里走边嘟哝,说娘的,憋死了,咋样咋样。一群执捕队员暗暗埋伏在就近,手电筒,棍棒、绳索预备齐整,单等号令。
    老兵蹲到草丛边,摸出支烟点了,一为指明方位、二为壮胆——谁知道那家伙是刁民还是流匪呢,难免稍稍紧张,像极了战场双方第一声枪响前的心情。
    老兵其实手指间扣绕了细铁链的,把人一把抓住,凭他天大气力一时也不容易挣脱。为了防备不测,老兵绑腿里还插了把匕首。想到这,他定了定神,假作惊叫:“娘的!忘带擦屁股纸啦。”
    ——“给你!”借着烟头嘬出的微微火亮儿,老兵瞧见有一只手迅速从身旁浓酽的黑暗里伸过来,捏着一撮草纸。老兵紧张的一下子炸出汗来。却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叼攥住对方手腕,斜步拧身扯住不放。动作同时,扯开喉咙大喊:“逮住了!快来人!”
    人们飞扑过来,雪亮手电筒光下,见老兵斜躺在了地上,嘴了不住叫喊,手里死死捏了什么东西。——可除了老兵,周围哪有半根人毛!
    奇怪!!!
    ……
    人们扶起老兵,他俩眼直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明明死死捉住他了……”——抓住啥了?看看!吓——这味儿呵——满把的屎!!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
    军人,尤其在战时,枕戈达旦是份内的事。遇到个紧急情况,即使深夜,一声口哨 也要急急起身整装集合待命。可就这紧急集合也曾经出过蹊跷事。

    爷爷曾听左近兄弟部队一名军官讲起过一件事情,他的部队曾经遇到过“诈营”,而且不止一次。什么叫“诈营”呢?原来,早年军人把部队摸不清来由的、骤起的骚动甚至骚乱叫做“诈营”。一支部队碰到“诈营”往往是凶兆,预示着部队轻则将被上峰取消番号,重则作战时将受重创甚至全员覆没。所以,兵们平常天不怕地不怕,往往忌惮“诈营”二字。
    这位军官讲的事情发生在湖南。长沙战役前,战云压城。某支部队奉调驻防长沙外围。战时兵营里施行严格灯火管制,并且严格限制人员出入,严执哨位口令制度。警卫连的三个排三班值岗,全副武装。大家神经绷得紧紧。
    有那么一天深夜,紧急集合哨子突然吹响。兵们从梦里惊醒,急忙跃起,穿衣打包,整理好武器,到院里列队。可是队伍整齐排列好大白天也不见主官出现。值班军官纳闷,刚要去打问,就见主官一脸怒容走来,喝骂:“那龟儿子值勤的,谁叫你吹哨集合的!?”……
    事情很快问明白了。原来那天夜里,执勤的军官困意涌动,正迷迷怔怔,突然窗外传来主官的声音,让马上吹哨子集合,值勤官不敢怠慢,于是就发生了前文那一幕。
    这还了得!一定是兵营混进了奸细。查!查那天夜里谁出来走动过;谁请假未归;谁出过营门;谁在本地有亲戚朋友;兵营外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过。总之,一切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可一连多日,半点线索都没有查到。日子一久调查也渐渐松懈下来了。
    正当大家渐渐淡忘了那事的时候,突然“诈营”又出现了。这次是先听到有人大喊有情况,继而听到枪响。兵们一时各抄家伙乱作一团……等到警卫营好不容易弹压下去时,已有人员伤亡。
    这回的调查非同小可,甚至连当兵的吃过什么药都要一一细举。可结果还是一样,什么也没查出来。
    爷爷当时还问那位军官,是不是有兵神经绷得过紧,出现幻觉啥的?军官说要真是这样早查出来了。更不可能是恶作剧。谁敢“烽火戏诸侯”呢,战时自扰通同投敌,揪出来是要挨枪子儿的,活腻歪啦!至于土匪、日谍更没可能,我们对付的手段你懂的。
    类似事件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可这支部队没等到调查水落石出那一天。后来长沙会战展开,部队伤亡惨重,番号终至取消,余下人员也疏编入了其他建制。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3)
    大约抗战中期,爷爷所属部队运动到江西附近,在座不知名的大镇店暂时驻扎。所驻地方有一座三进院子的大庙。一连官兵,包括爷爷在内先行住了进去。
    爷爷说当时刚刚进入那庙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庙里庙外虽然一样气温,但明显在庙里觉得有股寒意,让人有想打哆嗦的感觉。不唯爷爷,其他兵也说。另外有人说得还邪乎,觉得仿佛某个角落似乎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大家打问乡老,人家说那庙里早年住了几个和尚,后来不知啥时不见了踪影。近年有个老道在里面骗吃喝,有一天突然暴死。乡老警告兵们,这庙里邪乎,当地人白天一般没事都不敢走进第一重院子的,大家一定当心,尤其晚间。
    哈哈。有的兵不太以为然。觉得咱们血水里都爬滚过,还能怕有啥?纵然真的有啥,也该它怕我们才对!
    可马上发生的事,让说这番话的几个兵都吓稀屁了。
    ——
    当天晚上,夜黑如墨,连一丝星火儿月痕都没有。大家在殿外燃起几注松明。每间殿内则撂地放一大海碗,装了豆油,再捻团棉絮做芯子置入点着充作油灯。前半夜赌钱斗嘴,后半夜多数人熬不住困睡了。只有几个人还围在一起低低声音在闲磕牙。殿外火把子无人照管快灭了。这时,突然从庙门处卷来阵冷风,吹得窗棂子嘎嘎直响,殿外火把骤然灭掉了。室内的油灯也被吹得直呼扇。一时间几间大殿光亮忽明忽暗。
    几个没睡的兵不约而同打一哆嗦,商量要不要去把外面的火把重新点着,省的待会儿有起夜的被门槛绊着……就在这档口,殿外火把又猛然着了。兵们嘻嘻一笑,好阵风!差点劳碌老子们一番。
    话音未落,只见火把和殿内灯盏光亮慢慢竟开始变绿,越来越绿,直至变成幽幽一团惨绿颜色。兵们惊愕的嘴巴还未合上,突然一声响亮,就如同豆子被炒爆,所有光亮猛然熄灭了。庙里庙外一时好像进入了混沌世界,黑暗裹得人们发出阵阵惊叫。
    惊醒的人们开始七揣八摸找寻掌火的家当,黑暗中人物跌碰。大家摸索着、咒骂着。正这档口,火把、油灯竟又徐徐着起来了,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曾捂住了光芒,现在正在慢慢把它放开——伴着犹如鬼火颜色的绿芒,殿内外墙壁上映照出的人影就像鬼影幢幢,说不出的诡异、道不明的恐怖。
    兵们全都毛了,血性大的抓起二十响冲着油灯、火把就搂开了火。大伙各抄刀枪,不管庙里庙外见碍眼的东西无论树影、墙影一通招呼……

    枪声响了有个把钟头,直到大部队以为出了啥情况,紧急增援赶来才慢慢停下来。后来一番调查,也摸不清有个啥蹊跷,只好叫这队兵撤出大庙了事。
    可这件事终究还是找出了个执照——有人在庙外石溪下发现只死狐狸,头被枪弹洞穿了。浑身都是白色,尾巴重重分层,当地老人看了说是只经年老狐,拆不多七尾了。并且肯定这狐是大庙里跑出来的,因为它身上粘有只有大庙里窗档、门柱上才有的积年松油。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4)
    这次的事发生在我爷爷的一位把兄弟身上。也是抗战时期,这个人当时随杜聿明部一支入滇先遣队进踞云贵交界一处镇店。这里十分荒僻,但距离公路不远,兼背山临水,算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势,于是主官决定在此征用民房,小驻休整。
    本地乡民显然没经见过一下来这么多兵,家家户户紧张逡巡,好几天才敢蹑着脚步从兵营前走动。兵们也对乡民的习俗感兴趣,尤其有妇女经过,大家要品头论足好一会儿,觉得黔西南的土娘们儿其实还挺中看哩。慑于军纪,这帮家伙也只能过眼瘾、背地儿联想点儿啥意淫去。
    我们说的这个兵一开始也随着大家起几下哄,心里也痒痒的。晚上做梦——你懂的,呵呵,就不说了。连着几天,大家伙儿早上起床互相对视笑笑,心照不宣。可有天早上,一个伙伴一句话让这个兵心里动了一下下。这小子边披衣服边嘟哝:“娘的!春梦到头了,给老子来一噩梦……”“你也做噩梦了么?”兵问。“可不咋的,梦见一群孩子,血乎剌剌到跟前薅我,吓得我一下醒了。”兵不禁想到,自己昨晚也做过这样的梦!
    渐渐地,一间屋里的人都开始接连做同样的梦,梦的主角也都是那群血孩童。饶是这些当兵的走北渡南,经多历广,也觉得纳闷。一个人做这梦也就罢了,咋大家都做呢?
    奇怪归奇怪,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大家伙儿营门口看娘们的心境也大打折扣。

    他们几个兴致蔫吧下来了,可就有兴致勃出界的。这不,没几天出事了,从而也牵连出一桩当时震惊云贵两省的血案。
    ——
    某天天擦黑时,俩换岗不久的兵偷偷喝了半瓶酒,一时燥热难耐,决定出去爽爽。正巧出门不远就有河沟子(当地水多),俩人偷偷溜了出来,赤条条跳进去洗澡。这时候沿着不远处的一条山路走下来一个抱孩子的少妇,眼看走近了。俩人馋馋看着,酒劲鼓动,都动起了邪念。“兄弟!”“嗯!”“要不咱们——”俩家伙一跃起身,冲少妇扑去——多少日子偶尔只开开酒荤,就够撩人的了,这女荤这次抵死也得开开。
    少妇起先并没发现俩兵,待他俩一晃窜到跟前,一把拧住她胳膊,飞快撕扯她衣服时,才恍清楚竟有两个男人赤了身子欲强暴自己,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眨眼工夫,少妇上衣就被撕碎了,一对白花花奶子在开始变得晦暗的光线下特别显眼,俩兵完全变成了野兽,上下其手,急急难奈。丝毫没注意到少妇抱的孩子已被甩到了水沟里。
    正在这时,脑后突然一声枪响。一个声音厉喝:“住手!老子他妈崩了狗日的!”——原来爷爷的把兄弟随了几个勤务兵一早去采买食品,回来晚了点,正好赶上这一幕。
    俩兵一见被人撞破,不管不顾,一纵跃下水沟逃走了。这帮人不敢怠慢,急忙先去抱孩子。可反常的是,少妇眼见得救居然连孩子也不顾,扭身便跑,甚至比那俩兵还迅速。
    人们十分纳闷,感觉这娘们儿不会是吓傻了吧,连孩子都忘抱就跑。等大家把孩子抱起来,摸起来冰凉梆硬,看来是死了!唉!不管怎样先带回营房,看看还能不能抢救。
    待大家回来点起灯,再看孩子,所有人不禁吃了一惊。孩子看样子刚刚十来个月大,应当早死多日了。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肚子鼓鼓的像是生前撑涨了食物。待大家撩起他的衣服,所有人变颜变色,继而破口大骂,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罪恶——孩子肚腹早被淘空,是蓄入了一包包大烟土后再用线把刀口缝起来的。
    这还了得!上峰得悉马上组织围山、封锁村寨,查没烟土。可疑人员一律拘捕。包括那个抱孩子的少妇在内,几天工夫一共逮了百十口子。
    严刑逼问下,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原来,临时兵营这块儿地界接壤云南,山高皇帝远,烟土走私猖獗一时,花样百变。后来竟发展到毒贩子到乡间收买来穷苦人家孩子,弄死后执刀刳肠,填入烟土,缝合刀口,擦洗干净。再由妇女妆扮了抱着,乘车辆进内省倒卖,一路竟无人疑心。抱往内地的童尸,往往十不足一,大多数因来不及等到售卖烟土机会,就因当地潮湿闷热的气候生出异味而被就近掩埋了。本地人通同所罪,守口如瓶,外人从来无从知晓。埋那些可怜孩子的地块儿就挨着爷爷把兄弟几个住过的屋子。
    案子一破举省震惊。适逢乱世,军队本不应维持地方治安,可地方警执是同虚设,军方无奈,只好代为其庖,本着乱治之下宜用重典的原则——嘿嘿!你可以想到那些位烟土贩子的下场了……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5)
    上个故事讲的是毒贩子残害儿童,手段歹毒。这次的故事也是一个伤害孩子的活例。较比上一个,这个故事里的凶手的心性更加残忍,手段更加阴毒,目的更加卑鄙。善良大众听来往往毛发直竖,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倒不是我本人喜欢猎奇血腥,确是朗朗乾坤之下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往往鬼蜮就潜伏在其阴影里,含沙以待。
    故事的时间在卢沟桥事变前,地点为国党首都南京郊区的一个镇店。当时我爷爷正在国都某警备师师部开车,师部就驻在那镇里。当时,除了偶尔开着美式吉普接送一下长官,他的任务就是每天驾驶“杰米西”(十轮军用卡车)载几个后勤兵上街采买粮食蔬菜啥的。
    每天上街,都能见到主街十字路口有个三十来岁女子来回串游,一身旗袍脏兮兮的,披头散发,眼神僵直,嘴里语无伦次嘟哝着啥听不分明,显然是疯了。大家起先不在意,日久偶发闲心向人打问,知情人说那妇女孩子死了,受刺激疯的。又说,要是伤病死也就罢了,可那孩子是教人弄死的,那叫一个惨!谁家亲娘老子能忍捱!?
    大家悻悻然。往回走。走着走着,一个兵喉头发痒,扭脸吐了口痰。不料当时风大,那痰被风卷了一程,正落到街边摆卦的一个道士脚面上。道士满脸不悦,瞪了那兵一眼。正巧兵的视线也往这边瞅,俩人对上了眼——国军士兵那素质,哈哈!——上去俩大耳刮子,扇得道士一张黑脸泛起了青紫。道士吐出一口血唾沫,没敢言语。本来就狞眉凶眼的面目,因为愤恨,扭曲得不类人形。兵几个骂骂咧咧走远。道士俯身拾起写有“测算八字、推演流年、禳灾避祸、堪舆靖宅”的招幌,一腔怨毒似乎正从眼里溢出来。
    兵们回到营房,早把这事丢脑后了。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忽然横生枝节。
    那是一天深夜,当事几个后勤兵睡熟了。这时,仿佛从地缝里飘来的,一阵阵幽幽铜铃声袅袅进入大家梦里。亦真亦幻。大家相继惊醒。妈的!谁家死他先人这个钟点作法超度?!
    有人披衣服起来去问哨兵,哨兵侧耳听半天,“老兄,白天累乏得厉害吧!哪有啥子铃铛响?”这位闭眼皱眉也听一番,真的没啥声。嗬!算了,敢情真他娘做梦呢!于是转返接着睡。可似乎刚刚睡稳,铃铛声儿又起来了。这下有人恼了,冲出营门找寻。可四下黑酽酽的,连一丝灯火也看不着,上哪找去!

    这铃声持续了好些日子,还是每每夜半生发扰人清梦。奇怪的是,它好像专和这几个兵过不去,别人有时相距咫尺却听不到。几个兵越来越暴躁。每晚睡不好,白天眼睛血红血红的。打心底想把这个每晚摇铃铛的家伙揪找到。
    因为妆了这么个幌子,几个人上街也没个好心情。这天正走着,迎面碰上了那天挨打的道士。双方谁也没搭理谁,交错走过。可不经意一撇,明明见道士眼睛里是种大惑不解的目光。
    这天晚上大家却没有听到那铃铛声,足足补了一觉。
    刚换过早班岗,兵们还在吃饭,就见一辆地方警务车驶进了院子,下来几个黑皮狗(当兵的对地方警察的蔑称),径直走向值班军官办公处。后来传出消息,说昨晚夜巡的治安警当场逮住个食人肉的凶犯。鉴于案情重大,欲揪其同伙,地方来请求驻军协助侦案。
    于是,爷爷奉命拉了一卡车的兵来到犯人看押处执行外围警戒。某次偶然看见了那家伙,正被拖去指证窝藏。大伙吃了一惊,这不正是那个道士吗!更有兵直指着对爷爷说,那天他站岗,这个老道还过来打听几个后勤兵情况哩。
    原来那天晚上,这道士不知从哪弄来个小孩子,在一个僻巷里找了棵矮树,绑吊起来,封住嘴,用刀细细剖剐……办案警察掩饰不住厌恶,说这家伙残忍至极,孩子俩腿绑坠了个大铜秤砣,头皮子被沿顶剥开,用木楔子撑着。眼睛被生生剜了出来,嘴被刀子豁了个口子快到脖子根儿了。逮他时,正拿刀划开孩子肚子往外掏内脏……

    如此恶行,人神共愤。审讯手段自然残酷至极。可这家伙磔磔争辩,说什么杀害童子是为了精进自家茅山道法,好复仇。虽然几年来是杀过几个孩子,可自己根本就不曾吃过他们的肉——管你啥啥这道法那道法,一个字,死!
    道士很快被枭首示众。那颗脑袋装竹篮子里挂高杆上多少日子,风薅雨挠最后只剩下白森森一具头骨,人们路过仍不解恨,吐痰够不着,抓吧干粪冲着扬……
    听这个故事好多年,我总搞不明白这个谜案最终该归于哪类究竟。直到一次偶然,我在一位工作在档案部门的同学那里见到一篇论文,才恍然大悟。那文章标题为“中国历史上唯一归入官方档案的鬼杀案”(三句不离本行)。案例和爷爷讲过的故事情状竟惊人相似,也讲一个道士和人生隙,作法报复,不料事败。从而牵出所谓茅山道法修炼细节——竟是采生魂,养怨魄,遣厉鬼的手段。让人读来毛骨悚然。
    大致讲一下吧,细处我也记不清了。所谓这几个过程竟是要先拘棝六七岁孩子的魂魄(太大不好驾驭、太小力量薄弱不堪使令),前提是弄死他们,手段越残忍越好,最好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同时才断气。这样,他们的魂魄怨气最重,将来可发挥最大用处。接着运用一些所谓秘法、手段将采来的生魂“养起来”。一旦有了不可告人的欲求,再将它们放出来,作法遣之,帮自家实践罪最。——具体操作细节早忘了。那论文内容网上也查不到。不过近年来一件网上炒的沸沸扬扬的什么哪哪“红衣男孩儿事件”,有大侠做过细致分析,认为和茅山道术拘采生魂有关。感兴趣的可以去搜搜。
    据此,我猜想当年那几个兵听到的诡异铃声肯定是那个作死道士遣鬼作法时的手段。只因为兵营戾气过重,道士遣去的助恶生魂没起到作用。故而道士决定再采更怨的生魂。手段不密,事泄遭殃。这也算是天报吧!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那篇论文。上面说那案子(大致发生于元顺帝至顺三年)本身其实无奇,只是经过当时和后世三大文人关注、记述,才得以存世。——我不想看那文篇注述得如何精彩,也懒得再对凶徒作第一万零一次的谴责。我只记住了几个可怜孩子的名姓:曾二驴、贺四妮、胡春乔……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6)
    光说害人的事了,这次说个救人的。
    事情发生在日本鬼子刚投降那会儿,地点在武汉。一次,国军杜聿明部下属一支联络队进驻大武汉,座地休整待命。
    这支队伍说白了就是“捞油队”。直属国防部,多由国军嫡系部队抽调军官组成,专程为了向各个城市接收部队打秋风而来。爷爷作为技术好的汽车兵骨干,被抽调来为这支部队的主官开车。
    有一天,他们突然接到报告,说江上发现一艘船,满载银元和黄金,被军统的人截住了。可压货人亮出了国防部的牌子,双方一时争执不下,发生了武装对峙。警备司令部的人请求他们前去澄清原委。
    主官没敢怠慢,立码组织了几个人乘船赶过去。
    这时刚刚进入农历八月,大江上游几十个县接连几天大雨,长江、汉江白浪翻滚。两个大“锁头”——龟山、蛇山一时也被雨雾笼罩。出了码头,这几个军官乘的船在江面上就像一片秋叶。老远岸上的人看到都替他们心惊,船上的人更是越发害怕起来。
    等出来江口,风竟大了起来。一堆堆雪片样浪头卷着船前进。一时间桨、舵都不管用了,只能随波逐流。眼见前方湍流搓出的巨大漩涡,水声竟如牛吼。一船人全崩溃了,不由自主扶着船帮绝望地哭叫起来,呼爹唤妈,好不凄惨……
    单说家里这边,派出去了人久不见往回传讯,又听闻江上涨了洪水,主官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联络水上保安部门,紧急派两艘大的快艇循迹找寻。可快艇出港没多远就被浪头打得七歪八扭,只好调头回来了。主官急得直搓手,大叫这下完了。
    那几个人一去七八天。等风歇雨驻,江上洪水泄去,人们再去找寻,百多里江面滩头都没他们的踪影,尸身两不见。显然殉职了。大家心情沉重,开始为几个人起述事迹报告,并着手准备追悼。
    正当大家一片忙活时,那几个人竟泥头水脸地回来了。大伙儿猛一见吓一跳,以为见到鬼了。等定定神仔细询问,那几个人的回答竟让大家全都惊呆了——真有这样的奇事?!
    原来,那天在江上,几个人都觉得死是定了,鬼哭神嚎的有人开始踉踉跄跄跪倒船仓磕头求神。眼见一个巨大漩涡就在眼前,突然有眼尖的大叫一声:“有救了嘿!快看——龟蛇二仙来救我们了呵!”——就在船头不远,水波里一只磨盘大乌龟时隐时出。这不算稀奇,奇的是一条碧绿色的蛇,大概五六尺长,稳稳盘据在龟背上,冲着一船行将沉沦的人们吐着芯子。——就好像被抚平过的一样,乌龟游过处竟起不来多大波浪,形成一条相对平稳水路。船循着这条水路,跟了龟蛇绕来绕去,最后竟进了一处洄水沙湾。船被隐没水下的石头卡住不动了,一船人长出一口气,庆幸这船再不会倾覆了。
    大家惊魂甫定,这才想起那只给他们领航的大龟和那条盘于龟背的蛇。可放眼一片白花花浪头,哪里还瞧得到啊。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7)
    这回的故事主人公是个军官,职位还不算低,副师长。发生地是苏州。
    爷爷曾经的一位同袍,七七事变前调到了比邻驻防师师部,专为几个副官长开车。某天,爷爷几个在姑苏城里闲逛,偶然在街边遇见了他。伙伴重逢,嘘寒问暖一番,大伙儿接着扯问,咋在这立着?

    那位伙计挠头无奈:“嗨!陪了副师长听戏(其实是苏州评弹)。”“哦?”大家感到惊奇。觉得周遭驻防的部队大部来自徽北,还有些是陕南的兵。大家爱的无非是欣赏几段曲腔宛美的黄梅调儿、再不济扯吼几嗓子秦腔,更还有苦咧咧摆嚎几段儿河南梆子的。苏州戏(评弹),还有本地也有的唱的沪剧直至越剧、粤调儿等等在这些兵们听来,呢哝温软,像团棉花,又听不大懂,听着简直是受罪。“可不么,要不我咋出来上这儿立着。嘿嘿。”那兵说。
    过了几天,爷爷又在同样地点遇上了他。“哈哈!你们长官犯了戏瘾啦!”“呵呵,显点儿。”“他哪里人?”“和我一样,安徽的。”“爱听苏州戏?”“哪呀!”那伙计又开始使劲挠头——“我见他拧眉毛忽闪眼睛的,显是听着不耐烦。”“呵呵,何苦受罪来哉!”“可不是啥哈!”
    爷爷当时和他挥手作别,再见面却是大半年以后了。
    那天甫一照面,没来及寒暄,那位伙计就把爷爷拉过来低了声嗓:“老兄,你信不信,世上竟然有这么奇的事哩!“咋?”那兵娓娓道来……
    ——
    原来,兵陪了看戏的那位副师长,大半年以前就开始被一个梦困扰。在梦里,自己过世不到一年的小叔强拉自己去看戏。并且这样内容的梦一做就是很长时间,反反复复。梦里小叔只讲一句话:看看、看看,仔细看看。
    副师长很纳闷儿,自己小叔虽然年纪不大(比自己还小一岁)就死了,可他不是横死,是病了很长时间才殁的。他人很善良,小婶对他照顾也很周全,不可能是有人害了他,冤魂托梦来的。
    可纳闷归纳闷,这梦还是时不时趁夜寐撞入脑海。副师长急了,决定就近找出戏,到底要鉴看鉴看里面有啥端巧。
    离着驻地最近只有家唱评弹的,只好先去那看看。
    看了大几十出,颇耐性子。头都听得大大的,也没理出个头绪。茶水倒灌了不知多少碗。差点弄出个前列腺炎。我们这位官长最后坐不住了。决定听完最末一折,就让那该死的梦见鬼去。他上过几天洋学的,知道梦这东西有时啥也不意味着,昼有所思罢了。
    就在踏出馆子的那一刻,他瞥了几眼门边的“梗概”(评弹曲目内容简介,可能为了方便一些北方来的听不懂吴越方言的人们设置的),其中有段《孙四娘杀夫》,是改编自旧话本《袍公案》里的某段章节。这段内容他大略知道,鼓吹的是封建社会妇道名节啥的。讲一个妇女与人私通,谋杀了自己丈夫,最后事败,身受剐刑的事。其中有段描绘特别阴惨:该妇女为了掩人耳目,用一根细长铜钉楔入其夫头顶,致其身死,后细细挽起其发髻殓殡,以致阴谋竟许久没被人们觉察。

    副师长皱皱眉,舒口气,心里不喜不悲,理理情绪也没啥别的感觉,于是扭身走了。
    不久,老家有人捎信来,说副师长的老父快不行了,让他即刻回家或可睹大人最后一面。他急忙请假往家奔,到家老头儿已入弥留。在他遽悲呼唤之下,老父翻眼皮瞅闪一眼,撒手驭鹤去了。
    其后,自然该孝子极尽人悲,抚梓披麻。不在话下。
    这天,几个本家长辈在灵柩前忽然谈起,说该就着先兄入葬,把祖坟里几座汪了几块水洼、起了几泡蚂蚁的坟茔修一修。大不了再花销一笔,多添个道场。
    长辈发话了,侄男女怎敢不维。立刻请人动作。到了坟地一看,比老人们说的还严重,尤其近起的小叔的坟,当初就填土不实,加之近日雨泡,快成洼地了。大家觉得经由水蚁的阴宅恐碍后生,还是迁一迁的好。一拍即合。
    新葬,故迁,一大家子戚戚哀哀。
    待大家开始动手迁移副师长小叔的坟时,刚刨几下,棺椁就露出来了。遮上黑布幔,焚化几柱香,洒祭三杯酒。人们开始起出棺材。旁边请来的和尚道士们 大悲咒 、黄梁忏 齐念,铙钹齐响;另请的本地土乐也吹打出 凤还巢 、岐山隐 ,呜呜啦啦。一时好不热闹。
    副师长并不关心这些,一个人怔怔出神。想起和小叔在一起的时光,心里酸酸的。
    可能棺材入土不深,又被水沁过,固定棺盖的两排长钉都锈蚀得不轻。上下一折腾,棺盖竟然开了,露出了尸骨。人们一片惊呼。副师长当兵的,不忌讳,跃步上前扶住。闪眼看,小叔尸身头上毛发早已落尽,光秃秃一片。
    这时,就像打了一道厉闪,他的心里骤然想起评弹“梗概”里的那段话故。手竟不自觉伸进棺材,指头肚沿着骷髅头顶摩挲……
    ——就像福至心灵,他的手指肚突然蹭到了啥东西。他反复蹭摩几下没弄掉,显然是附在头骨上的。于是他改用指甲掐住往外抠扽——那个东西竟是长长的。随了它被徐徐拔出,他的心阴郁得竟像是在慢慢往下沉,直到沉到不能再向底而被涌起的愤恨代替——一根三寸来长的金针,被他从小叔尸体头骨上拔出,赫然展示在一干亲众眼前。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在他眼角余光里,小婶匹然倒下,像被抽去了脊骨……
    后来事情查明白了。那位小叔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就是其妻,我们主人公的那位小婶。
    剧情承继古、俗,奸情伤命,述之无味。不过凶手的手段堪称极其隐蔽,完胜评弹“梗概”里的活例。
    原来那位小婶勾搭的奸夫早年当过银楼首饰店伙计,有一手打造金银器的好手艺。后来还学过中医。他就是利用自家这两手特长做的案:先用金皮细心打制了一根中空细针,将蟾酥(一种中药,由蟾蜍身上提出,有毒)小心灌进去,针头小孔用蜂蜡暂时封闭。借着为副师长小叔看病的机会,将针摩根刺入他的头顶百会穴。真金既阻气凝血,又加上蜂蜡渐化蟾酥缓缓溢出,让其足足经受了三年多头痛折磨,最后神志错乱,惨酷身亡。如此,给了人们一个缓疾终焉的假象。
    ……
    开始我听到金针刺百会,觉得不可思议。后来见一份报纸上刊登了篇文字,讲述一个人文革期间试图自杀,拿长钉钉头,正好钉子顶进头顶百会穴,非但人没死成,钉子却一入几十年,每每梳头,还短不了将梳子绊住哩。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8)
    这个故事是一位西北军少校对爷爷讲起过的,不长,但很吓人。
    话说兰州战役前,这位少校受上司指派监督修造兰州城外围一处工事。他们半雇佣半强迫地集合来一群“洋芋蛋”(兵们给本地土生土长农民起的外号)来挖土方。这些人多数很滑头,在当兵的眼皮底下都能施展很多磨洋工的招术。弄得监管官兵很恼火,也很无奈。最后只得给每个人具体规定时限内应完成的工作量。
    有那么个小伙儿,别人比他羸弱得多都能按时、按量完成,他却每每落到最后也完成不了。一次,监看的兵急了,冲他挥起了棍子。少校正好看到,急叫住手。
    他走到小伙跟前,揶揄他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儿。小伙儿很委屈,说自家干不好活儿是有原因的,并且边说边甩下半边上衣让军官看他的左肋。
    少校一看吓一跳,见他左边身子带着两道深深伤口,随着他身子转动隐隐能瞧见底下的肋骨。且伤口颜色黑黑的,似乎经久没有愈合,不时伴着恶臭有黄绿色体液流出。
    难怪你那么不利落!少校问他是咋讨下这么大个累赘的,小伙嗨了一声,说就怨自己有一次太莽撞,落个这结果没把小命儿搭上已经很便宜了。
    小伙讲起,自己是银川郊区农民,家境贫寒。从十四岁起就跟着一群长辈出外讨生活。做过渠工,下过矿井,还做过一阵子小买卖。这伤就是做小买卖时留的“念想”。
    那天他和几位同伴一起进城撂地摊儿,到了日头擦西,别人主张收摊子回家。他见还自己剩些货底子,就想再待会儿尽量打发打发,就让他们先走,自己随后赶上去。于是伙伴敛货先去了。
    谁知呆了一会儿竟遇上俩“缠么头”(难伺候的顾客),挑来拣去的消磨去不少时间。等他收拾完摊子,天色已经黑得快看不清路了。他急急出了城往回赶,没走多远,那天就像一块黑沉沉的幕布降下来掩盖住了视线所及,四下里墨黑墨黑。他只能摸索着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自己也觉得肯定是把路走偏了,四下里黑漆漆的,分不清个方向,更找不见个归途的表征、参照。他索性停下了脚步,想与其这样瞎撞不如干脆找个地方将就一宿得了。
    嘿!说脚疼就有墙垛子扶——往右瞧看似乎远处隐隐有几丝光亮,莫不是有人家?他冲着那个方向蹴凑了一里来地,逐渐看着影影绰绰还真就是灯火。他心里一阵高兴,想着尽快赶过去,甭管是店铺还是民居先敲开门借宿一宿再说。
    磕磕蹭蹭又走了老远,他看清了。那是一大间庙,破败不堪,孤孤单单兀立在一条荒道之外。那灯火光亮是挑在它门前一棵枯柳树枝上的两挂灯笼发出的。灯笼各写着一个字,凑起来看是“静居”。

    小伙儿识字不多,闹不懂那俩字是个什么意思。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一丝研究的兴致,因为此时他已经累惨了,急于找个地方躺下休息。
    他凑近庙门,敲了几下,喊问了几嗓子,见没人答腔就试着推了推庙门。那门并没有从里面顶上,应手即开。他心里叫美,觉着没人应声也好,省得自己下一番声气。
    来到里面,见供龛前点着两盏“气死风”。昏黄的光线下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只有靠近左手山墙下支着块门板,有人仰面光着两只脚,身上覆了蓑被,脸上罩着只斗笠睡在上面。
    小伙儿轻轻凑过去叫了几声兄弟,说自己迷途路过,想借块地方凑等天亮,多有打扰如何如何。对方显然睡沉了,一动不动,更没回答。小伙儿觉得不便扰人好梦,还是先寻个干净角落眯瞪会儿吧。于是在屋里绕了一圈,挑了供桌底下一块地面抱肘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醒来,觉得夜凉难耐。这庙里也找不到个铺垫,好难捱!正犯难,忽地瞧见门板上睡着的那位仁兄,还是当初那睡姿,无声无响的,连个齁声都没有。干脆!不如凑过去和他挤一挤,哪怕就借他蓑被搭住点肚腹也好,况且俩人挨着也能互相给个暖,料他不会有大的反对,即使有,大不了我再转回来。
    想到这里,他蹑着手脚凑过去轻轻撩开那人盖着的蓑被,把自己的身子齐着门板边儿顺躺下去。虽窄狭点儿,但一会儿暖过来至少不那么冷了。
    见那人还是没动弹,小伙儿又大着胆子往里凑了凑,紧紧贴住了他的身子,又多扯过来点蓑被盖满了自己的上半截身子。
    可不一下的工夫,小伙儿感觉不对劲。这人身子怎么又硬又凉?仿佛一块冰坨子!莫非——死的!?甫想到这关节,他身子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跳开,腰胯便不自觉往里一拧,脸便冲向那死尸方向。谁知电光石火间,比他还快,那尸体竟然猛地侧过身子伸出两只手来一下掐抱住了他的腰,紧紧钳住不放,原来盖在它脸上的斗笠骨碌碌滚到地下,露出了一张似笑非笑表情诡异的脸来和小伙儿面面相对。借着昏黄的灯光,它那青白颜色的脸又被镀上了一层蜡黄,看着是那么的恐怖!

    小伙儿吓得不光一颗心差一点点就自喉咙里蹦跶出嘴外,只感觉下身一对外肾也惊得陡然一紧,簌簌两下缩躲入了腹腔里。急急挣扎几下,竟挣脱不开,死尸的两只手就像焊在了自己两肋之下,并且越挣扎箍得越紧。它那两只手没有一丝温度,抠在他身上寒彻五脏六腑。
    小伙儿差点哭出声来。不敢直看死尸那双翻着鱼肚白的怪眼,只好耷拉下眼皮。可它那半张着的嘴里溢出的臭气却躲不开,只好吸个满满。不多会儿他就感觉恶心欲吐,可又不敢大动,一大动死尸搂得更紧,只好把一口从胃里返上来的汤水又生生咽了回去。
    ……
    一人一尸就那么相对侧躺着。过了许久,小伙儿渐渐平复了几分心神,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动,那尸首俩手就不会加劲儿。并且他观察到自己每哈出一口热气到尸体脸上,它的两只手爪就略微有些变松。这可能是个摆脱的办法。于是他试着往死尸脸上频繁嘘气。果然,他感觉紧紧扣住自己的一双凉手开始松动。待它们松到一定程度,他暗暗调整好架势,一个动作整个身子就弹出好远,摔在地上。他顾不得两肋被死尸指端剐揦出的疼痛,就势来了一溜滚儿。
    几乎就在同时,那死尸忽地陡直立起,跃下门板,平举着双臂,叉煞了十条枯指,速度极快地一蹦一跳来赶他。小伙儿这才看清,原来它披着件长白衣服,呼呼啦啦的。屋里昏暗的灯火映着它跳跃的身形,恍如传说中拘人魂魄的白无常!
    小伙儿亡魂皆冒,在屋里绕着圈子躲闪那死尸。那东西竟像是不会乏累,追逐半天速度丝毫不见减慢,反倒把小伙儿累了个气喘吁吁。他想着夺出庙门,可在死尸间不容发的逼迫下竟让连拉拽庙门的动作都来不及施展。
    小伙儿暗暗叫苦,觉得今晚恐怕是死定了。但出于求生本能,还是在一劲儿闪躲。
    慢慢的他发现了规律。那死尸追逐他时虽然动作迅疾但不擅拐弯,往往被他在这个节点堪堪躲过。于是心里生出个急智谋。
    当死尸再次从背后冲他撵过来时,他径直朝一根立柱跑去,眼看就要触到柱子了,他迅速拧身向旁边一跃,那死尸来不及转折,一下子撞在立柱上,震得头顶扑簌簌落下一大团压顶土。那死尸旋即死死揽住那根立柱,十根指头发了狠劲儿,竟生生抠进木头两个指节深。它像是试图跳跃,又像是欲拔出指头,奈何爪子嵌入立柱过深,一时半刻竟不得挣脱,在那厢如同一根倔强系数不大高的压簧颠厾颤荡着。
    小伙儿抓住这个时机,几步窜到庙门口,拉开门扇没命逃了出去。
    这一气逃奔呦!也没辨方向,也没择路径,总之离那庙越远越好。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停下脚步开始大口喘息。这时他才感觉出了身上的疼痛,低头看看,左边肋叉两道血口子翻着白肉,鲜血淋漓——死尸最后那一扑自己显然没躲利索,被它俩指头剐到了。
    看着看着,小伙儿俩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
    这以后多少日子,那两道伤口总愈合不了。血倒是不流了,但逐渐换成流出一些黄不黄绿不绿的水水儿,痛痒难耐。看了不知多少大夫,擦抹、内服了不知多少药物总不见个大效果。有见多识广的说他那是中了尸毒了,普通治法是不管用的。于是又求了不少相关方子,却依然未近痊愈。时间长了他索性也就不大治疗了,这就严重影响了他的起居劳作。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9)
    说故事前,冒昧想请教一下各位尊敬的斑竹,今天上午俺发的“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8)”咋一直没见到?我们这里这些日子检修光缆,网路不稳、兼停了会儿电。是不是关挂此碍?——按说被删或被隐会事前有劳大斑知会一声的。兄弟初来贵版,尚不详熟各类规矩,不尽领略诸多经验,乍遇此情状,心头惴惴。同类情况,或不罕见吧?有劳斑竹百忙之中帮兄弟分析分析。谢谢!
    这次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抗战刚刚胜利那会儿。地点在距离陪都重庆二百来华里的一个古镇。
    单说经历八年艰舛,终于赶走了日本鬼子,咱中国人那个激动的心情无法言表。军人更是弹冠相庆。毕竟八年来甭管战绩如何,是他们在直接流血拼命,苦撑苦熬才换来如今驱尽狼烟的和平日子。普通百姓或许对国军别有另看,敬而远之。但一些个乡绅地主却出于巴结目的极尽攀附、讨好。其中一大手段就是请戏班子进军营演戏慰劳将士们。
    我们说的这个古镇当时就驻扎了一个连的国军。乡里仕绅打听得知这支部队的主官
    和大部分士兵是陕西来的,于是特地从陕南请了一个唱秦腔的戏班子过来,犒劳大家。同时奉上酒肉、大烟,上好茶饮。乡绅既勤于施献,兵们何不乐于顺受。于是其洽融融,一团和美。戏台子很快搭好,照例就在兵营里。择一美辰良宵,我们的后文主角即将登场。
    这个连队的主官,正巧来自我们故事5里打那个道士的后勤兵所在部队。后来他见到爷爷,大倒苦水,说就在听戏那天晚上,差点就把他吓死了。
    原来,那天受请的戏班子虽说是唱秦腔,可也玩很多“杂活”。和解放前一般戏班子不同,这些游方戏子还蓄养女伶。迫于生计见,又迎合江河日下的世风,难免流于低俗。——前台出将入相,冠冕堂皇;后间通款送曲,红烛熏帐——氛围意味你懂的,呵呵。不过莫想太歪,眼瘾而已——多是女戏子披彩挂纱,唱些时令曲调,做些摩登舞蹈等等,一如早年美国好莱坞文艺片《出水芙蓉》里的段落。
    话说佳期易盼,噩逢难遣。那天的夜晚很快到来了。
    当时,围了戏台前方一片空地,挑了百十盏“气死风”。兵们排坐一片。戏台上更是灯火通明。台役满台张罗,做着开演前的准备。
    一通碎锣响过,戏子们轮番登场祭台。之后大戏展开。先上折子戏:首折《崤山战》,再是《绝樱会》,其下《九战章邯》、《太师还朝》等等顺次进行,一直唱完《斩单童》,鬼神剧开场。先是大气名彪的《诛树仙》、《斩三妖》,慢慢变成不见经传的俚戏《夜鬼怨》、《五猖汇》、《夜叉探海》。最后还有整部搬演的《目连救母》……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前边大戏台下当兵的开始打熬不住,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后面小间儿里几个当官做长的却兴味方浓。旁边几个台役由班主差唤着,殷勤伺候。小台面上几个姑娘涂抹了浓妆,正妩媚娇娇地舞动着,一厢人众看得心头起痒。
    正在这时,一个台役灰土着脸撞了过来,凑近班主压着嗓子咕哝:“不好了!‘娘娘’那边有蹊跷。您要不……”主官就在旁边,见班主一下出了满头虚汗,正下意识地搓着手,身子开始突突乱颤,以为他不舒服,说要不你先休息去。班主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谄笑:“不用……”话音未落,一股冷风忽然从外边吹入进来,伴了簌簌尘土,一挂布帘子竟像是有人掀着不放,僵在半空迟迟不落地。屋里的灯盏扑突突一阵明灭……
    人们同时打一哆嗦,几个姑娘发出几声尖叫。大家还没弄清怎么回子事,就听外面搬目连的伴乐竟由正当进行的“酆都忏”曲牌骤然变成了“厉鬼咒”——一时间啸叫如鸣枭,沉吟似哀狍,呼呼咽咽、惨惨恻恻……小间的人只听见外边一阵骚动。兵们被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起立,嚷叫声一片。可没多大会儿,大家竟倏然闭了嘴——铿锵令冬的鼓音儿显然是五猖闹坟!一段尖细的不能再尖细的女音正飘飘呼呼传进大家耳朵:“独持巾栉掩玄关,小帳无人烛影残。昔日罗衫今化尽,白杨风起垄头寒……”
    这声音就像来自天外,又好像盘桓左近,时高时低,忽快忽慢。鬼气森森,寒意逼人。大家不自觉地僵在原地,像被抽空了思维,愣愣怔怔。
    舞台上的灯火也比早前惨淡了很多。“五猖”还在台上卖力地跳着。慢慢的,身形由五个变作了六个、七个……十个。大家眼花儿跳一跳,又见是原来的五个;再闪闪眼皮,他们又变多了……

    小间儿的人也好不到哪去。那股风非但久久不散,竟打起旋儿悠悠地开始满屋乱窜。挟起果皮脏土往大家头面上乱打。所过之处,碗碟盆盂好像都要快被卷起,一片叮当乱响。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牵领着它。灯烛早灭了,只有外面一火尚存的几盏马灯射进来些许光亮。
    那女声的还在幽幽唱着,时而惨厉如嚎,时而阴转如缕;绵延不绝,如泣如诉。大家试图捂紧耳朵,可那声腔就像能透过人的头骨,生生植入脑髓,让你不听也得听着。
    伴着古怪的鼓点,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一直到听见鸡叫声,大家才回过神来,左右观瞧,前台一切场景如旧,竟似啥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几个扮五猖的戏子累瘫了;几个伴奏师傅也筋疲力竭,连台面都无力走下;后台那位唱“幕辞”的女戏子,嗓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小间儿里几个人惶惶走出来,灰头土脸,和前面这些人望眼相对,谁也说不出一个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昨夜闹鬼了!
    ……
    班主一病半月有余,待他精神头儿好点儿,向大家道明了原委。
    原来,似他们这样行走八方的陇南戏班子,一般都供逢一种邪神,他们称之为“娘娘”。形象都由一截槐木刻成,每个班子刻的形象高矮胖瘦不一,也没个共同约定。但那截子槐木却有共同讲究。即必须曾经是房梁,而且有妇女曾经在上面上吊身亡。取其曾经挂套绳索一段大概数尺左右长来刻成人型,披了彩衣,戴了凤冠,围了霞帔,起了龛炉,置于后台隐蔽处,燃香一月数祀。
    为什么如此作为呢?原来“槐”,分撇成木鬼也。上吊者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灵魂无处去往,大多隐入其内。横死的怨妇据说戾气最重,可震住一般孤魂怨鬼。其藏魂所在制成偶像倒省却了请坛作法召唤圣灵法身一环。说到该这有人说,那不就是个鬼么?是呀,可戏子们可不敢这般说。他们这样做有他们的苦衷。
    要说天下哪个行当最苦,还得说是游方戏子。他们这些人除却地狱般的自小学艺阶段,就是每天曲不离口的成年演艺生涯。其间,多少戏子倒亡于台上前还在掐捏作唱!他们抬脚迈五湖,开口乞八方,受尽了人间冷暖,阅尽了世态炎凉,心灵深处渴望一种对自己保护的力量。然而这力量不可能来自人间社会,因为那正是压迫的源头。所以他们只好把目光转向缥缈的鬼神世界,企望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给自家提供庇佑。于是“娘娘”闪亮登场。
    什么要选这类邪神呢?原来他们深知自己的行当为世所贱,求告正牌神祗,患其不验。故而不如近利急功,奉鬼为神。宁临时多多舍祭血食,也好过大患及睫而空井无廻声。就像急用钱时等不及大银行放款,而只好求助于高利贷。这也是一种无奈——凋敝的社会民生就似一溏浊水,升斗小民就像其间的“鲫瓜儿”。眼看有窒息之患,总该有水面浮头的权利吧!
    我们的那位班主说,那天晚上,很有可能有人触怒了“娘娘”,不然不会惹出那般大乱。
    我们的这位官长听闻这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来,这些日子经见戏班子多了,在人家演出时,曾有兵图省事,偷偷跑到人家台后角落去撒尿。会不会是这个缘故,触怒了那位“娘娘”呢?
    李掌柜看在眼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狂笑,震得供桌上的铙钹都嗡嗡作响。
    画师被吓了一跳。停了口诀,满脸不快,问李掌柜发啥癫狂,是不是看到我教神异,有所倾仰?
    李掌柜还了句呀呀——呸!我倾仰个狗屁!你个小白脸子别再自欺欺人了。你那法门儿老子早勘破了!你再仔细瞅瞅呵——行尸即走肉,人鬼已殊途。一具臭皮囊,无头的不祥物,附了飘摇荡漾的旧魂魄,还想重入人道。做梦去吧——你自己瞅瞅!
    画师转头看去。果然,“天师”那物其势不举,萎靡如一条死蚕。他脸色顿时煞白。
    李掌柜继续添油加醋:“嘿嘿!你一开始就在白费力气。人死即如灯灭,就算可以暂时驱来他的魂魄,其精灵早泄。何况这个不祥之物头颅已失,如同天柱已折、地维已绝,即使羁绊他魂灵于体内也是六阳泄尽。终不可……”
    “够了!”画师脸色变得惨白。身体抖作一团,颤抖着声嗓:“我不信!我不信!本教法门神异,神异……”
    他一失神的当,那“天师”竟噗通栽倒。伙计和老太婆去扶时,那物已变作木头般僵硬。画师急急掐念咒诀,连念百十遍毫无起色。
    画师终于绝望,伏地大哭起来。连喊祖父、父亲、大叔、二叔、哥哥,后辈无能,终于未能重塑金瓯,中兴我教。看来妖孽世界强横异常且气数未尽……
    他哭了一大会儿,咬了咬牙,回头吩咐俩爪牙,自己要去安顿天圣尸首,他俩先把李掌柜那个妖人勒死。
    画师吩咐完,小心翼翼抱起“天师”的无头尸体,跌跌碰碰下楼去了。伙计和那老妖婆过来就要动手。李掌柜想完了,自己要死在这俩宵小之徒手里了,真窝囊!
    正在这危急关头,头顶传来两声枪响,伙计和老妖婆应声栽倒。李掌柜抬头看时,见屋顶被稀里哗啦掀开了个窟窿,中士攀椽扶梁顺着立柱滑了下来,手里举着他那只“大喇叭”。
    中士吁了口气,说了句好在有惊无险,又说娘的,把我惊个不轻,没脑袋的死物竟然能动弹!
    李掌柜见他如神兵天降,惊喜异常,问他怎么知道自己被绑到这里了。中士嗨了一声,说自己交接完当天任务就去了李掌柜铺子,见了他留的条子,就驱车往画师住处去,不料半路遇见个熟人,海聊起来,等俩人聊完道了别,他赶到画师住处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怕李掌柜早走了,不愿进门劳人家再作一回殷勤接待,见路旁正好有修电线工人未及收走的一架竹梯还靠在一根电线杆上,那电线杆正好靠近画师住那二楼窗子,他就悄悄爬了上去,偷偷巴望,想着看不见李掌柜身影就是他已经走了,不料却正好看见画师几个人正把李掌柜装箱。他当时没敢贸然行动,便偷偷观察,后来一路跟踪着画师开的那辆卡车来到了这里……

    中士还没来及说完,见李掌柜变了脸色喊他小心。他急回头还是晚了一步,头上早挨了一棍,眼一黑,瘫倒在地板上。
    画师手里握着根木棍出现在后面。他上前先掰开中士的手,抽出他的手枪别在了自己腰间,又找出根绳子把他也捆了,拖到墙边,站起身狞笑,讥讽李掌柜俩人到底没逃脱自己手心。
    李掌柜骂他必遭现报。他哈哈狂笑,说本教诸圣虽已归天,但余留我亚圣一脉不绝就是天可怜见的表证。既然天不绝斯,那就说明我教顺乎天理人情,合该中兴、博大。
    李掌柜见此人已近风魔,猖狂忘形。心头涌起无限的厌恶。说你的底细我如今总算揣透了,呵呵——你就是和你那横死的哥哥一并号称玉面双狐的“小教”小白脸子程撷薇吧?
    画师冷森森答腔:“倒也不错!”
    李掌柜骂他金玉其表却坏事做尽,他那死鬼兄长更是惯于伪装职业勾淫良家女子。不唯他兄弟俩,他家一门上至贼祖下及贼孙,无一不秉承其所创谓的教义,大行淫乱,祸及太多无辜,伤天害理。身死家破,恐怕只是最小报应,那形神斩灭的一天恐怕也不会到来过久!
    姓程的听他骂着,直气得脸如金纸,胸口一劲起伏。
    李掌柜心里知道今天是脱不了难了,索性骂个痛快。他话锋一下向姓程的痛处刺去:“嘿嘿!你号称个‘圣’字,岂不知你那‘圣’和你爷爷、你爹、叔叔、加上你哥差了多远!你爷爷那些贱烂手段你根本没学会多少,远不如那几个所谓的驴‘圣’狗‘圣’继承的多。你平常把心思都用在访花觅柳的小恣情上了,一旦老巢倾覆,清汤蛋黄流淌一地,你这个刚刚长出几撮绒毛的黄口边子雏鸟侥幸得生却顿感彷徨无措。试图出手收拾却不得法门,只好弄些个描影摄魂、羁魂趋身的轻浅法术来修补羊已尽绝之牢——你觉得你那几下三脚猫本领真能助你那掉了头的爷爷复生?哈哈——瞧你那‘八门引鬼阵’老子就看出来了!他妈邪教就是邪教,终究不入个正格……”

    李掌柜一气骂着,尽拣难听的来。把个姓程的邪教亚圣气得暴跳如雷。他捶胸顿脚冲着李掌柜扑来:“我要——”
    “砰!”——一声枪响居然从他腰间传来。他身子猛地一震,脚步随即停滞,身子拧了半圈,伸手往腰间抚下去,再举手只见满掌鲜血——那把被他夺去别在腰里的“大喇叭”(鲁格P08)在他激烈动作下走火了(“大喇叭”是种单动手抢,一击之后,击锤便停留在待击的张紧状态,倘若此时不注意就收起,极易触发击锤砸下造成走火),子弹穿透了他左下腹,击碎了半副胯骨,翻滚出体外,造成了一个碗口大的出口伤,那鲜血像放开闸门的水一般涌出,他捂都捂不及。
    他的脸色渐渐变成死白,圆睁双眼,一副打死不愿相信的神情,嘴里憋了最后一口气勉强挤出几个字:“我教神异——”随后像团烂泥般软瘫在地,一缕不甘化作怨魂,随他那几位至亲去了。
    ……鬼故事
    尾声:李掌柜盼得中士清醒过来,告诉他他腿脚没被捆着,先过来摸索着解了自己的绑缚。中士照做。
    不一会儿,俩人都获得了自由。中士边活动筋骨边和李掌柜商量眼前这摊子怎么办。李掌柜让他先为侄女和那些女子穿好衣服,随后把她们带下楼上了载自己来的那辆卡车。临下楼,告诉中士在楼上找寻找寻,见了画了符咒痕迹的画像就烧掉——破那邪法其实也简单,火剋之!
    李掌柜看顾着那群女子,在卡车上等中士。等了老大一会儿才见他焦眉燎发地跑来登上驾驶室。
    李掌柜见车后顺风飘来一阵烟气,有点纳闷,问怎么回事。中士僵嘴僵舌:“嗨!您让我烧画,我找寻半天觉得太多了,挨个得烧到啥时候,就来了个万法归宗——那火苗子窜起来还挺快,差点封了我退路……”
    “啊——你,你也太毛手毛脚了!”
    “嘿嘿!如此多解心恨。”
    “……”
    “不过——”中士挠挠被火焦了的头发,“毛‘首’我不喜欢!”
    “ 什么?”
    “我喜欢后边那俩字!”
    “毛脚?”
    “嗯——它们还有个后缀哩。”
    “什么后缀?”
    中士从观后镜偷着瞄玉露,嘴里含含混混不敢支吾清楚:“女——婿——呗——”
    (完)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0)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在43年,地点在重庆附近。主人公是我爷爷所在部队一部官兵。
    当时抗战进入了最为艰苦的阶段。重庆周边的国军面临的困难首先是缺粮,这可是个大麻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上峰曾想过很多办法,最后甚至对下面部队纵兵下乡抢粮一时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乡间农民哪来那么多粮?他们好多人家都不知断顿儿多少日子了。可国军顾不了这些,照常不时地窜到乡下,瘦蛤蟆攥尿般去搜刮一些。一时激起很大民愤。
    某天,爷爷所在部队接到个情报,说某乡一个地主家有间暗仓,屯有粮食。上面下令部队前去持券购买,并且暗示,购买不顺,大可强行征用。
    于是,三辆“杰米西”加两辆美式吉普,载着两个排的士兵全副武装驰往乡间。
    还未到地头儿,早见有人(暗线)挥手致意。车队停下,那人凑过来,和前导车上带队军官咬了几句耳朵。军官挥手示意他上了车,车队向路边一条小路驶去。那路通往一处山坳子,越走越窄,最后实在不能通过,大家只好下车步行。
    这时,从周边涌来一群得到消息的村民,大家一脸愤怒地瞧着兵们:“我们卢掌柜是个大善人,他攒了这点粮食要救全村人的饥荒的。你们现在把它抢走,还顾不顾我们的死活?!”
    什么他妈卢掌柜、韦掌柜!当兵的不高兴了。带队军官先跳上车头,慷慨陈辞了一番。假惺惺无非如今大敌当前,先军为本,请乡亲们善为体谅些些内容。见大家不肯散去,开始对天鸣枪震慑。
    村民愈发愤怒,群情昂昂,将欲上前。军官见状咬咬牙:“谁他妈敢往前走,老子先毙了他!”说罢瞄准一个靠前的村民小腿搂了一枪。村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其他村民见状,赶忙上前架起他,见情形难以阻止这些兵了,只好咬牙切齿边退边咒骂:“你们这些龟儿子等着,待卢掌柜祭请了蛙神来,有你们好瞧呦!”

    军官冲着村民背影大叫:“回去言告你们卢掌柜,我们是买的呵!”喊完回头挥挥手,命令手下,快点,继续动手搜寻!
    很快,一个石洞子被发现了。情报看来无误,里面大大小小的麻袋堆了好几层,扒开可见是糙稻。军官命令大伙儿赶紧搬到车上去。这时,那个向导小心翼翼从车上下来,探头探脑来到跟前。军官让他搬几袋子出去藏好作为牵线的报赏,证明国军是守信用的。那人谄笑着,赶忙出去推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架鸡公车来装载。
    不到俩钟头,一切停当。粮食足有两大车。军官露出满意的笑容,命令大家稍作休息,司机检视车辆,准备回程。
    就在这时,天上忽然涌来团团乌云,开始有雨点滴落,并夹杂雷声闪电。当时已近六月,有朵云就下雨在当地一点不奇怪,军官赶忙叫大家上了搭有雨篷的车。这时的雨开始大了。
    官兵们正在暗叹不顺,咋碰上个这么样的鬼天气!希望这雨早点停歇,好上路。谁知这雨偏不遂人愿,越发下得大了。一时间平地水能没过脚踝。
    军官心里烦躁,点手唤过来大车司机,问能走不。司机喘着气回答,说长官你看,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又拉了一车子粮食,马上走太危险,还是等等吧。军官更加焦躁。
    这时透过车窗,只见白花花一片水光,道路竟若显若无。耳边此时传来的殷殷雷声竟像长长的匹练没个断绝。突然,远处传来蛙鸣,先是星星点点,进而连成一片,竟像被人驱赶着,离这片山凹越来越近。

    蛙,在当地再寻常见到不过,起先,大伙儿对这蛙声也没太在意。可不大会儿,有人惊叫起来:“看呵!贼多蛤蟆!”人们循声观望,吓了一跳:漫山遍野的青蛙在水洼里跳跃着,向汽车停着的地方涌过来,越聚越多,有的地块竟吓人地垒起了一堵堵蛙墙。这墙仆倒再迭起,像汹涌水流冲来。
    兵们被眼前这幕场景惊呆了。一边突然传来的惨嚎,更加剧了他们的紧张——那位推了鸡公车没走多远的向导竟被青蛙搡倒在地,继而无数青蛙叠上了他的身子。它们努力登攀,生生摞起一座小山。向导吭哧了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显是断气了。
    大家全吓傻了,眼见蛙山聚到眼前了。带队的那位军官努力定了定神,开始声嘶力竭地命令士兵开枪。可喊了半天一声枪响也没听见,兵们握枪的手早不听使唤了,腿也在突突发抖。
    这时的雨仿佛瓢泼,雷声也仿佛低低围着这块山窝窝不愿远去。远处还有无数青蛙在绵绵无尽地赶来。蛙们叠起的小山已经高过车顶,仿佛倾轧着将把车压扁。这还不算,最恐怖的还是那蛙的叫声。早由起先的此起彼落、进而连绵不绝变成不辨起伏,一则声。形成的巨大声浪仿如一对巨手在狠揉人们的脑袋,让人觉得整个脑袋都大成了笆斗……
    兵们开始不管不顾,攀上车顶,往就近树上爬。
    这时,让大家终身难忘的一幕出现了:蛙海突然劈浪分开一块空地儿,一头巨大无匹的蛙陡然蹲坐其间。它那个头儿居然比乡间常见的水牛看起来还要大得多。浑身一片说不上来是青还是黄的颜色,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兵们。大家大气都不敢喘,怔怔地看它慢慢踱到那个向导尸体不远处,耷出一根房梁般粗细的白舌头一下子把尸体卷入口中,咽到肚里。
    人们崩溃了,哭爹叫妈。那个军官嚎叫着,求蛙大仙高抬贵口。说兄弟们只是奉命行事 ,无意冒犯,那两车粮是断不敢再要了。
    大青蛙这时鼓起腮帮子叫了两声,那动静就如同牛吼。大大小小的蛙听见,如闻军令,开始如潮水般退去,伴了哗哗的淌水声,很快消失不见,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周遭平复如初……
    多少年后,我从一本杂志偶然得知,渝中某些地方确实自古就有关于蛙神的各种传说,并且还有文人曾经把它编入故事里,广为传播。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1)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在鬼子投降一年以后。某一天,爷爷奉命从西安出发,到兰州去送一份公函。和他一道去的是位机要参谋,姓姜,陕西人。这人话不多,性情沉稳。
    俩人驾驶着一辆美式吉普,走的是宝鸡--天水--定西一条线路。
    很快,车子出了陕西,又在路上行驶了大半天,满眼见到都是平野荒畤,镇店越来越稀落,前边的路也越发难行。俩人一开始还时有说笑,渐渐地,都被颠簸得没了说话的兴味。
    眼见天色不早,前面还不见个有人烟的所在,爷爷心里有些着急。姜参谋此时就像在自言自语:“不用急,大不了咱俩在骆驼堡猫一宿。”
    “什么骆驼堡?你以前来过这一带?”爷爷问。
    “唉——岂止来过。”姜参谋吁了口气,言语间竟有些凄楚:“我小姨就埋在那骆驼堡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寻到她的坟头。”
    “你的小姨——该不会没了不少年头了吧?”爷爷问。
    “二十多年总有了吧——我记得当时我还不到十岁,小姨也没过二十岁……”
    爷爷很吃惊,说这是青春早逝么,病殁还是意外?
    姜参谋喉咙动了两动,一副不大愿提起的样子。最后低低憋出一句:“都不是——她是被杀死的——我的舅舅,她的亲大哥,亲自下令杀掉了她——砍了头,还挂在高高的杆子上……”
    “啊——”爷爷惊愕极了。
    姜参谋一副戚戚的样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姨那副如花的面孔,那头黑亮的长头发呦——大人们用手遮了我眼睛,可我还是一眼一眼地从他们指头缝里看得真切——身首分离,还是那么惹眼——唉!”
    姜参谋说着的当口,随着车子的前进,俩人看见前方地平线上渐渐兀起一溜土堡子。姜参谋努努嘴,说快到了,就是那个地方了。
    车子慢慢驶近那地方,爷爷发现这是一个有着巨大夯土围墙的堡子,早已没有了一丝人烟。它静静伫立在距离古老官道不远的地方,西风落日下,显得那么的破败、苍凉。
    他俩把车停在了大门口,举目观瞧,木梁架构的门楼已经塌掉了半边。姜参谋叹息,说当年这是有着两重门扇的大门哩,如今快认不出来了。
    姜参谋跳下车四下观望。爷爷知道他是试图辨寻亲人的埋骨所在,就跟在他后面帮着分辨。
    俩人默默转了几个来回,只见荒丘败草,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旧坟茔,岁月的举手早已把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了。
    姜参谋无奈,回到车上,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烧纸来,大致循了个方位,举火点燃——原来他早有准备呀!
    爷爷在一旁,觉得姜参谋拜祭的虽不是自家故人,但死者为大,面临庄重,自己还是应该随其一礼的。于是也跪倒跟着拜了几拜。
    姜参谋面露感激,倒也没说话。当一陌烧纸完全化尽后,他陡然起身,几步登上个土丘子,面朝斜阳,闭了眼睛,吼出一腔“信天游”来。
    他那歌声浑厚、苍凉。深沉里衬带凄婉,高亢里又隐蕴悲愤。爷爷一时间震撼不已。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位西北汉子动感情,这次听见他唱歌,算是深深理解了陕地民谚所谓的“‘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生民们无法解忧愁。”的涵义。
    姜参谋吼罢秦歌,掬一把男儿泪,下得土丘,开始向爷爷讲述一段陈年旧事。
    这还要先从眼前这座名叫骆驼堡的土围子说起。在姜参谋记忆里,没有谁能够确定它的营造时间始于何时,建造人最早是哪一位。
    这土围子高有三丈还多,阔也有七八尺,围成了个不规则的圆圈形状。整个围子只开了一个大门,再装上两道厚厚的木门,分明就是一座严实的城邑。
    这城邑的主要功用是防备游匪。其实,它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并不具备堡垒功能。开始,这里只是陕甘两地商业贸易的中枢,商品集散地。两地往来交易的行商客人都爱把带来的货品囤积于此,图个进退便当、趸售方便。时间一长,这骆驼堡竟热闹如集镇。这自然引来土匪的觊觎,在被其抢劫过几回之后,这些行商客人痛下决心,纷纷解囊,营造成了后来的骆驼堡。
    骆驼堡的围子是用黄土高原延伸过来的土层中的黏实黄土夯筑而成,在没有爆破武器攻击的情况下堪称坚不可摧【其实当时的土匪根本不像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装备精良,如何如何,撑死有上十来条洋枪的就算是有气候的趟子(东北叫绺子)了】。
    光有高高围挡、厚实门扇还是不行的,骆驼堡当时还有着强大武备——沿着土围子圈圈,一百几十门土铳被安置于墙顶均匀列开,铳口冲着堡子外。这铳子和著名的河北白洋淀雁翎队使用的“大抬杆”有些类似,都是长管身,大口径,蓄装黑火药,发射铁丸粒,杀伤面积巨大,威力惊人。这对于单股游匪有着极大震慑力,他们平时虽然对骆驼堡里的巨额财富垂涎欲滴,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望之兴叹的份。
    操纵这些土铳的铳子手,是被严格筛选出来的商客子弟,个个健壮机警。他们的首领就是我们前篇提到的姜参谋的舅舅,时年四十左右岁,面目精悍、性情坚韧。其实姜参谋的外公即是一位深孚众望的商队领袖兼护商队头领,他的舅舅后来算是子承父职。
    姜参谋那年正好随母亲去骆驼堡探望舅舅,舅舅疼爱这个年幼的外甥,把他安置在墙垛上的望楼里和自己一同起居。
    这时,他的小姨总爱上围子顶上来逗弄他,给他弄些好吃食。
    小姨生有一副好容貌,用他们家乡话来讲,是个花女子(青春靓女)。更兼有当地人中不多见的一身白皙皮肤(当地多风沙,无论男女面多沉色)。所以,无论她走在哪个角落,都会吸引来关注的目光。
    和姜参谋平素温吞的性格相反,他的小姨是一位性格泼辣的西北婆姨,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少女怀春时节,恋上了一个走方货郎。
    货郎这一职业在当时当地倒也常见。他们游走于各个镇店之间,以贩卖些个针头线脑,角皂脂粉以及其它日用商品博利。对于人们的生活倒也不可暂缺。只是这个行当常年跑外,栉风沐雨的非常辛苦,平常人家都不愿把女儿许配给作这一经营的人。故而,姜参谋小姨的恋情一开始遭到了亲人们的一致反对。
    可这位小姨从小被娇宠惯了,向来我行我素。家里人渐渐地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只好听任之。
    其实家里最终没有顽固反对的一大原因也是因为小姨的恋人,那位货郎小伙儿实在太优秀了。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面貌英俊,精明强干,常年行走于陇甘地区,经多见广,能说会道,渐渐地让小姨一家觉得可堪托付。
    既然家庭阻力不在了,小姨便放任性情,和人家搞得火热,每天沉浸在热恋的蜜情里,当面一团火焰,分别一腔牵念。

    和妹子的无忧无虑相反,姜参谋的舅舅每天都生活在紧张里。作为一位护商队的首领,他无时不刻在为骆驼堡中众多商住客人的安危操着心。在这官家照管不力的一方地界,他就是大家的主心骨,他的每一个举措都关乎众人的安危,如何不让他感觉肩上担子的沉重!
    偏偏那些日子里一些传闻又让他陡添了一丝忧虑:来往于大路的一些商客这些日子来在向人述说一个恐怖见闻,即他们在中道歇宿时曾见到阴匪借路。
    啥叫阴匪借路呢?他听自己的准妹夫,那位货郎细细描述过。说每当下半夜时,一些位赶不上宿头的行商客人露歇在道旁时,往往先被一阵好似夜枭啼叫的声音惊醒,马上远处传来大队马蹄声响。那声音倏忽就到了切近,只见一匹匹黑马驮着的都是团黑黑的影子,马鞍桥边挂着的马灯竟发着绿幽幽的光芒。待其经过眼前,有胆大些的客人探头瞧看,却被吓得亡魂皆冒,只见不少马的背上竟直挺挺坐着一具骷髅,骨架子也发着阴绿的光,披了黑斗篷,戴着黑孝帽,一颠一颤地,恐怖至极。它们走过去,只见白哗哗遍地纸钱……
    这些个阴匪给各地民户心理上造成巨大恐慌,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些横死碛野的土匪阴魂不散,聚在一起又出来作怪。阳世的土匪夺抢财物,有时还好避躲,这阴间的匪魂怕要是采夺活人的精气哩,这就不知道如何应付了!
    姜参谋的舅舅此刻也犯着这番沉吟,觉得一旦遇到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货郎见识广博。他思忖片刻,说他听过几种说法的,邪物不是不可拒惹,不巧撞见,用几种手段即可消弭于无形。
    货郎告诉姜参谋的舅舅,通常民间镇邪多用秽物,譬如粪尿,女子经血等等。要说最管用的还是那黑狗血——不少说书人讲的故事里都有狗血破纸马豆兵的情节,这东西应该是个灵方子。
    舅舅听后依旧眉头不展,觉得那玩意儿血呼拉拉,又不易久存,用之怕是不大实际。
    货郎紧拍胸脯,说哥哥你哪里知道,这东西根本就不必用现成的。我们用 血竭子 就可以。
    “啥叫‘血竭子’?”舅舅问。
    “这东西其实也算是狗血,只不过它是熬干了水气,晾成了干粉的。既好保存又好使用——我们的铳子填装的火药里加进去些就成了,效果和新鲜狗血一样的,外面好多地方的人们都用它来辟邪的。”货郎回答。
    “这东西——不大好找寻吧?”
    “嗨!包在我身上呗,我是熟门熟路的呀。”
    于是,这寻求辟邪法门的任务就交给了这位货郎。他也没有虚担托付,很快弄来了几包黑红的粉粉。掺进铳药里试放了几响,一点也不影响威力。这下舅舅放心了,觉得新添了个杀手锏,自此匪来拒匪,鬼来镇鬼,再也无所顾忌了。于是下令把所有铳药都掺进些血竭子,以备不测。
    后来的日子,阴匪闹腾得越来越凶。有几个夜晚,骆驼堡外竟也见到它们在纵马驰奔。有几次甚至冲着堡子大门扑来。在堡子顶上鸣放了几铳之后,它们消逝了踪影。
    这下人们觉得这血竭子真真管用,都对货郎由衷佩服起来。姜参谋舅舅家人更是对他青眼有加,觉得当初没有坚持反对他和自家花女子交往是何其正确。姜参谋的小姨更是心花怒放,每当听到人们对准夫婿的称许时,眼睛里便闪耀出得意的光彩。
    货郎得到大家的称赞,和姜参谋舅舅的关系更亲近了一步,从此便可以自由上下土围子顶,凭他那张好使的嘴巴,很快和那些铳子手打成了一片。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个把月,货郎已经开始和姜参谋的小姨商议婚事了。可就在此时,出事了。
    某天夜里,舅舅带人巡哨,走到存放火药的库房附近时见影影焯焯有人的身形在晃动,扑奔过去,正好逮住几个正在撬锁的人。这还了得!平时,这火药库是堡子里第一等禁地,除了护商队的几位骨干和当班值守的铳子手是不容许任何人靠近的。这几个人是如何挨过来的?追问值守人,两对铳子手都不在附近。急急打问、寻找一番,四个人原来都被货郎拉去喝酒了。
    这下舅舅冲冲大怒,严责了擅离职守的铳子手。重刑拷问那几个撬锁人,其中有忍熬不过的,承认自己是外面混进来做内应的土匪。并且供出货郎其实才是他们的头目,是骆驼堡里行藏最深的“第五纵队”指挥官。
    舅舅立刻派人去捆捉货郎。把他带来时,见他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连呼引人喝个酒不至于绳捆索绑吧。
    舅舅把匪徒口供举给他看,他更是咬牙切齿,骂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姜参谋的小姨听说消息慌忙赶来,求哥哥细察清楚,千万别听信匪类一面之辞错怪了好人。
    她哥哥也感觉仅凭口供难以确定货郎通匪,又碍于妹子的面子和以往情分不好马上对他用刑。只好下令先把他关押起来,待证据搜集充分再裁情处置。
    于是,货郎被押上围子顶专门寻了间窄屋子关了起来。
    小姨心怀牵念,不顾哥哥的严厉训斥、警告,不时觑个空子来探看心上人,给他带些吃食,为他更换衣服、晾晒被褥。负责看管的铳子手碍于她和头领的关系,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见他俩说开那情话,反倒远远走开去为俩人望哨。
    又过了半个多月,货郎见自己嫌疑还没有被排除的意思,心下焦躁。在小姨来看他时便托她向其兄求情。小姨叹气,说自己这些天来何止一次这么做过,但每每被骂个狗血淋头——哥哥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他身负一堡子七八百号人的身家财白,平日里有个风吹草动都要惊得一激灵,何况通匪的嫌疑!你还是沉下心来等着吧,终会……

    货郎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他流出了眼泪,哑哑的声嗓,开始直白胸臆,说小姨终究还是眷顾亲情,徒和自己交往一场,到底不能腹心相照。准舅哥一家一直以来对自己是心存隔膜的,这次难保不安了个落井下石的心思。况且眼下自己被匪贼叼实,分辩艰难,凭准舅哥素来求稳的行事手段,不给自己来个宁枉毋纵,将来自己和小姨终生不得结为连理恐怕已是最好结果了。
    小姨听罢花容惨然,不知如何是好。货郎长叹,说为今之计,我俩想求得个将来朝暮不分只有私逃这一条路了。
    小姨大惊,觉得这个想法实难实现。
    货郎绝望地和她道别,说如果不能那样做自己只好望天求拜了,保住这条贱命,落得那和心上人萧郎陌路,红尘永诀的下场就是天可怜见……让她今后自己多多保重。
    小姨闻听泪如雨下,说自己也不是没动过和他出逃这个念头,只是看到眼前这个架势实在是插翅难飞。
    货郎这时语气反倒疏松,说其实没那么难。我们可以借助外力……
    小姨惊诧,说你到底还是通匪——
    货郎满面悲愤,说世人迂懂,根本不分判打家劫舍的强梁和劫富济贫的好汉——咱说的“外力”不过是些交情过命的乡党,被官家逼迫得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他们从来不做戕害平民的勾当的!假如我有一句虚言语,老天教我刀下亡身……
    小姨赶忙捂住货郎的嘴巴,握住他的手,感觉那手在突突颤抖,不禁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最后咬了咬牙,低低问了一句该怎样具体行事。
    ……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夜色深沉。小姨照例带了年幼的姜参谋在围子顶上点着的灯笼下面玩。她一手摘下外甥脖子上的长命银锁来把玩,玩着玩着,一个拿捏不稳,把那银锁掉落到了围子外面。
    她慌忙下来,到大门处,要求值守的铳子手们开门,自己要马上去找回那长命锁。
    铳子手们很为难,因为头领一再嘱咐过,夜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开大门的。除非有他的专门指令。
    小姨很强势,腔调平缓地要求了几回见说不动那几个铳子手,便急扯白脸、声色俱厉起来。几个铳子手无奈,只好把两扇门同时打开道缝,并反复叮嘱她出去后动作迅速点,要巴望着点四周,注意安全。小姨哼了一声算作答应,侧身挤了出去。
    小姨身形刚刚闪出门去,突然从门旁的黑影里跳出来十几条黑衣大汉,闪电般撞开了掣掉门闩闪露一条缝隙的两道大门。几个铳子手未及反应即被击倒在地。领头的黑衣汉子呼哨一声,远处渐次点起了大量火把,一大片人影呼喝着冲骆驼堡大门扑奔过来。
    “不好!有土匪来劫堡子啦——”土围子上值哨的铳子手大喊起来,惊动了其他铳子手,有人大声呼喊:“快!快点火铳!”报警的锣声也紧接着响起来。
    姜参谋的舅舅闻声急忙披衣出来,只见围子下举火把的人影黑压压已经冲到了大门前。他沉着命令调整好火铳发射角度,先来个集火发射。
    可命令下了半天却没听到一声响动。他大急,跑上前查看,见一个个铳子手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察看着药仓。
    “怎么回事!?”他急问。
    一个铳子手带着哭腔回答:“当家的,完了!药,药都是湿的,根本不起火儿。”
    “什么?”他脑袋一下子大了,耳朵里嗡嗡乱响。好半晌明白过味儿来,顿足捶胸,恨自己偏偏忽视了这个关节。
    现如今做什么都晚了——底下土匪已经冲进了大门,开始肆意抢掠。骆驼堡里哭喊声叫骂声铁器碰撞声已经响成一团,进而见火光迸现,逐渐那火连片烧起来,烈焰熊熊。借着火光的映照,可以清楚看见群匪在行凶,遍地都是商客的尸体……
    舅舅看着眼前这一切,眼角都瞪裂出了血。牙齿咬得咯吱响,胸口紧一阵起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身子仆倒在地。
    人们赶忙过来搀扶他。这个铁铮铮的汉子抹了抹嘴角,沉声下令,吩咐大家拿起家伙守好梯口。事已至此,千万别让土匪再把围子顶也攻占了。
    ……
    铳子手们艰苦防御了大半宿,总算没让土匪登上顶子。直到天快亮时,匪群才满载而散。整个骆驼堡已是满目狼藉。大家下去收殓尸首,扑灭残火。清点之下,死者一百八十九,伤者三百五十二,失踪者三十一,财损无算。
    舅舅又吐了几口黑血,心底怒火熊熊,想着自己有负众商家的托付,没能尽到职责,导致了如此惨重的人员伤亡和财物损失,其罪以死去赎也就罢了,只是无论如何不能便宜了那肇事的祸首!
    他气喘吁吁,命人马上去把货郎带来,铁证昭昭下这小子还要抵赖,自己二话不说就活劈了他!
    有铳子手领命去了,不大一下便跑了回来,变颜变色地,让他自己快去看看,那货郎早被人一刀捅死在那间窄屋门口了。他那妹子手里捏着把沾了血的刀子,丧魂落魄的瘫坐在一旁,嘴里不住在咕哝着啥,问话也不答腔。
    人们闻言,一股脑向那边涌过去了。
    大伙儿来到关押货郎的屋前,全都惊呆了。只见屋门已经大开,货郎倒在地上,身下流了一大摊血,早已气绝。小姨坐在地上,手里执刀,守着他的尸体,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叨:“你说过,不伤人,不抢财,带我走,可是……”
    大家默默看着,一切都明白了。这时,有幸存的守门铳子手过来诉说,当时是她强要开门,不料引来了土匪。
    呸!——明明就是个纂门之计!舅舅气得脸若靛青,踉踉跄跄来到妹子跟前,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痛骂——财物且慢说,那几百号人的伤亡叫咱家如何补偿!你个不通人事的黄毛丫头,为了一己私情,不顾大义,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大错已经铸成,你我兄妹还有啥面目存活世上……
    这一巴掌把小姨打醒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哥哥那决绝的口气,知道自己命难保全了,不禁泪落如雨。
    他哥最后紧咬牙关,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成一句话:“我行铁规,通-匪-者——死——枭首示众——三——天——”说完,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他的话搁在平时即同法律,何况匪祸之后大家一腔怨尤正无处倾泻,于是没有几个人站出来为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子求情,马上执行了首领的命令……
    不过人们到底怜惜她那如花的年岁,没有把她的头颅真的曝挂三天,而是稍稍做了做样子,随即便合着她的尸身一并草草葬在了骆驼堡外的荒坡下。
    骆驼堡经此大难,一下子萧条了下来,不复平素的繁荣不算,渐至破败,最后落得个人烟阒无。
    后记:这件事情完全揭底则是在解放后了。这时的姜参谋凭借一系列际遇,竟成了中共兰州市民政部门的一名干部。一个偶然机会,他和几个同事下乡去做被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分子户籍注销工作,偶然得知一名缓刑犯曾经参与过当年抢劫骆驼堡,回来后便托人找到他,试图打听那件事的细节。
    那犯人倒也痛快,把知道的都说给他听了。
    原来,那个货郎父子两代都做着土匪的眼线。当地匪帮垂涎骆驼堡的财富,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苦心打造了个阴匪借路的幌子(把涂了磷粉的死人骸骨固定在马背上,招摇行路),纂得姜参谋的舅舅托货郎弄来所谓血竭(其实就是一种在空气里易潮解的制剂),为弄哑那排铁铳打下了埋伏,以图趁隙抢入堡子。
    不料后来事有不美,货郎几个内应被早早发现。眼看事情不能落个尽善,货郎却骗说动小姨为他们及时通了讯息,约定好了行动细节。真是天落馅饼!
    这个缓刑犯一伙人当时是被指派尾随小姨上围子顶救出货郎的,结果遇到铳子手们的狙击,一时未能近前。他们远远看见小姨打开屋门放出了货郎,正想猛冲一气上前接应,却见俩人停下脚步说开了什么,随即见小姨抽出携来未及交给货郎的防身刀子捅倒了他。
    当时他俩人具体说了些什么话,谁也不曾听得分明,只好算作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2)
    这次说个关于武器的故事。其事发生在抗战末期,关联人物是国军精锐交警第十七旅教导总队汽车营一位军官,和爷爷熟识。
    当时国军中下级军官大多配发两种手枪,一种是M1911(俗称大马),一种是鲁格P08(俗称大喇叭)。当然也有佩带毛瑟驳壳枪的。只有高级军官才佩带小巧但威力较弱的小型半自动手枪(俗称撸子)。
    一次爷爷无意间见他的这位朋友拿着一把花撸子(当时有一“枪”、二“马”、三“花”说法,分别代表三种品牌小手枪)在擦拭,就问他拿的哪位长官的。朋友笑笑,说哪呀,这是自己的。爷爷抓过来把玩,细看下有点失望,说这枪有年头了,表面烤蓝都掉了,露出了金属原色。朋友一把把它抢回去:“嘿嘿,你不知道,咱的这支小花口可是个有灵性的物什,再新的枪拿来跟我换它我也舍不得。”
    噢!?爷爷很惊奇,不就一把枪嘛。可朋友却很庄重,开始向他一五一十述说端详。
    原来这把花牌撸子是这位军官的上司赠送给他的,以报答他在一次战斗中的救伤之谊。初次拿起这枪,他简直不愿放手,军人有几个不爱枪的呀。从此这把枪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就连洗澡上茅厕也带在身边。
    起初他对这把枪的喜爱只是出于某种餍足,后来发生的几件事,竟让他对它产生出如活生生战友般的情愫。
    最早一回是一次阻击战,战斗很激烈。他们一连官兵四天四宿没合眼,在打退敌人又一次进攻后,因为太困乏,连负责警戒的士兵都打起了呼噜。敌人趁当儿摸上来时,他们都在熟睡,竟无一人察觉。当时他那睡眠沉得就像万钧巨石压在那倚着背包的身上,丝毫不会动挪动哪怕一丝一毫。正在这时,他似乎听见腰间小花口突然铮铮叫了两声,他陡然撩开眼皮,就见一名敌军士兵正冲他擎起上了刺刀的步枪。他连忙一个翻滚,同时抓枪就射,撂倒了那个敌人……
    还有一次,那是在湘西配合地方剿匪时,这位军官带了一个班急行军一整天,向晚人困马乏,借宿在一家农户家里后,大家除了一名士兵放哨外全都去呼呼大睡了。这次他是把枪塞在枕头下的。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到尿急,无奈那眼皮就是不愿撩起来。这时他又听见枕头下传来铮铮叫声,一激灵飒然清醒,就见屋外火光一片——原来这户农家通匪。趁大家都睡熟后,这家户主先冷不防打倒哨兵,继而揪齐一家人众在屋外搭起柴堆举火烧房,试图置这些当兵的于死地。幸而火势尚没猛烈他就醒了,否则后果堪悲……
    还有几次,这小花口也叫过,不是出现敌情就是天灾将至。简直是救了这位军官多少回。
    爷爷听了啧啧称奇,问他枪叫唤是个啥样声嗓。回答说,仿像往螺栓上拧螺母,缺少润滑油时那动静,声音不大,但短促、明晰。“你是不是幻觉?”。“绝对不可能,我听得真真的!再说我可能产生幻觉那么多次吗?!”——军官仿佛受了侮辱,脸红脖子粗地辩驳……
    这真是件奇事呵!古人有“匣中宝剑夜有声”的诗句。难道真是奇兵有灵预警祸患?还是身临战场的军人特有的所谓第六感在起作用?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3)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45年,是爷爷他老人家亲历,所以叙述起来比他转述别人的故事更让人有如临其境的感觉。

    那时已经是8.15鬼子投降之后了,爷爷所属部队当时全建制奉命由驻地云南向内地原驻防地回返。由于他们是汽车兵,比普通部队走得快得多,所以每行两天都要驻下等待后后续大部队一段时间。
    某天,他们的队伍来在一个不知名的地界,有山都不高,有林却不密。本着野战先顾水源的原则,他们挑了一处靠近一个水潭的空地扎下营盘。这水潭水面不过三四亩大小,看来挺深,湖中间一带水的颜色看起来蓝汪汪的。水潭周围是几座矮矮的山丘,貌不惊人,却有溪水连绵淌下,汇入湖中。
    这天闲着没事,爷爷和几个军官爬上最近一处山坡晒太阳。一路上来,见凡是大点的树木枝条上都挂了大大小小的木牌,上满画着看不懂的好像符咒一类的笔划。但凡能看懂的,无非是“神蟒”、“蟒仙”、“遍绕昆仑”、“伏气化龙”、“鱼服凡水”等等字样。大伙儿没太在意,觉得一路走来,似这类民间的,尤其是少数民族的土神崇拜习俗,林林总总,千奇百怪,早已见多不惊了。
    当他们几个下来时,迎面碰上几个当地老乡,正携了香烛祀食登山,开来是要祭拜啥神祗。当他们打趣地问他们是否来祀“蟒神”时,得到了肯定回答。并且他们边回话边小心地望空礼拜着,可见虔信程度。待几位乡民问清军人们行止所在后,变颜变色,连连摇头,劝他们还是早点走的好,因为这周边实在是个是非之地。
    几个人全没当回事儿,都想你们就算不说我们也呆不了几天,大队一到,立码开拔去了,这辈子再来不来梦里也说不准,嘿嘿!
    可谁也没想到,就这区区几天功夫,还就真出事了。
    一天晚上,两拨士兵交接岗,接岗兵发现前班岗有俩游动哨没过来交岗,赶紧报告。值班军官纳闷,连忙过去察看。见两个哨兵的枪都扔在湖边不远处草丛里,人却不知去向。他马上带人在附近寻找了一遭,什么都没找见。军官琢磨俩家伙弄不好是开了小差。
    开小差,在当时军队里并不少见,大多是因为忍受不了战争的残酷、生活的清苦以及军纪的严苛。实在缉拿不回一般也就作罢,毕竟兵荒马乱的,谁有空穷追!军官只好向上汇报,主官无奈,唯吩咐下去,着令各级严格军纪别无他法。
    谁知后来两晚又有四个哨兵失踪。主官大惊,觉得实在反常。按理说以前打仗有开小差的不稀罕,可如今战争已结束,该是军人弹冠相庆、论功行赏、衣锦还乡的时候了,这时开小差难道是思乡心切?如果真是这样,当事者未免太不值,一来铨选的军籍被注销不说,还要冒万一被抓住吃枪子儿的风险。

    主官来不及想再多,急忙组织了几个小分队,分别乘车沿路、徒步上山搜寻。
    爷爷就是乘车搜寻分队成员之一。一行六辆车,三辆一组,分别顺路朝相反方向搜索而去。整整一天,他们一组人一无所获,眼见天黑下来了,只好驱车回返。可不凑巧的是,爷爷乘的那辆车中途出了故障,一车人只好下车抢修。另外两辆车继续返回交令不提。
    修车很不顺利。一直到过了晚上十二点一车人才上了堪堪能行的车往回赶。一路星月无光,天色就像包裹了浓浓黑墨,只有车头射出的黄白色灯光勉强从中劈开一条缝隙,让车子挤过那黑暗朝前行驶。
    司机不敢猛踩油门,一来路况太差,二来车刚刚修好仍有“后遗症”,所以这返途竟让人觉得是那样漫长。走着走着,突然车子一个急刹,大家全来了个前栽,还没等回过神儿来抱怨,就听有人低声、紧张地叫了一句:“快看!前边那是什么东西?!”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到车子正前方,借着车灯的光亮,就见离车头不远处路面上正亘着一堵矮“墙”。打眼观望它足有大半截人身那么高,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不过这“墙'正在缓缓蠕动,随着它的动,其上似乎绘画好的一串串菱形图案也在徐徐移动,偶尔伴随几下碗口大小的反光。
    “妈呀!好像是蛇的身子啊?!”有人惊叫。经他提醒,大家这才想到,莫不变颜变色。老天爷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
    几个人紧张得仿佛要窒息,眼睛眨也不敢眨盯着那堵“墙”,只见它正移动得越来越快,花纹越发看得清楚,显然是在向山上运动。还真就是一条蛇!一条大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巨蛇!
    大家越来越害怕,有人慌忙建议司机关掉发动机。司机索性连灯光都熄灭了。几个人在黑暗里就听前方窸窸窣窣的声响持续了好长时间……
    一直捱到天光放亮,他们也没敢再继续前进,这时才发现原来车子已经快到营地边上了,旁边不太远就是那潭水。他们据此推断,那蛇肯定是昨夜下山来喝水,被他们恰巧撞上了。那几个去向不明的兵说不定就是葬身在它的腹中哩!
    回到营地,主官听了他们的汇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还没来得及详究其竟,这时卫兵进来报告,说大部队到了。他只得先去迎接上司。
    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是杜聿明将军,他一踏进营地,出于职业军人本能,就嗅出了周围气氛里的一丝肃杀。主官只得向他汇报了几天来发生过的事情,包括昨夜几个汽车兵撞见的一幕。
    要是换了别的将军,很可能认为大蛇的故事是士兵为了蒙混长官胡诌出来的。可杜将军曾经统帅远征军兵出国门,其间亲身经见过缅甸蟒活吞士兵事件(以后有详尽交代),并且亲眼见过被捕杀的巨蟒的样子。所以他随即下令,要两个营士兵持械搜山,一定要把巨蛇搜出宰掉。蛇越大越不易隐蔽行藏,且行动淤缓不易走远,谅来不难寻找!
    可方圆百十里的山都搜遍了,也没见到哪怕一泡粪便在内的任何蛇迹。于是人们猜测可能蛇潜入了深潭,就寻思用炸药来对付它。当五大车炸药沉下潭水引爆后,周围的山都颤了几颤。潭里的水族则完全灭种,大小鱼鳖全部震死,陆续浮出水面,可依旧没捡到一片蛇鳞。
    兵们不甘心,转而加大搜山范围和密度。然而把山上的野兔洞子都掏遍了,也没发现能容纳下大蛇的任何可疑洞穴。
    大家都很沮丧,觉得这么大的动物找不到除非它会飞上天。进而开始高度怀疑起几个汽车兵的话来。
    可军情任务不容多耽搁,杜长官也无奈,在努力搜寻无果后只得下令队伍开拔,这件事情也就成了一个永久谜团。
    李掌柜迷惑不解,哈下腰仔细辨认开那些七歪八扭的痕迹来。这次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自己以前看到捡到的那几幅画背面的印子其实该反过来看的。没错!那些痕迹翻转个面去看和眼前这些一般无二,就像照在镜子里的景物一般。他又思索片刻猛然觉悟:自己在那家木器作坊里见到过的春宫画背面的墨迹和这些痕迹一模一样嘛!
    他接着凝眉思考,紧张回忆,这次他的记性没有拖累他,想起了当年拜师学习混饭本领时曾听师傅谈起过的一种法门,汗不觉间涔涔而下,差点叫出声来——绘像御魂术!
    一边想来,竟不知所措,感觉脑袋逐渐大了,渐渐大成了个笆斗。
    不过这笆斗不堪一击,在被一根闩门杠子猛击一下后,他的眼皮瞬间重逾千钧,身子不自觉之下转了半圈。眼前彻底变成一片黑蒙之前,他模糊看见那个鸡皮鹤发的画师的房东,和以前见过的那家木器作坊里自己曾向他借过水的伙计并立在身后……
    李掌柜被人打晕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艰难撩开了眼皮。如不是看到几线光亮真以为眼睛已灭了灯。那几线光亮和身体的颠颤让他渐渐明白自己被塞在了一个大箱子里,箱子又被放入了一辆车的车厢里,而那车子正在开动中。
    他不敢喊叫,为了减少车子颠簸对身体造成的磕碰,只好窝了身子,绷紧了筋皮。那架势好难拿捏,滋味真不好受!
    不一会儿,他听见人声,说话的明明就是画师和那木器作坊的伙计,另外的那个苍老声音肯定是画师的房东。
    伙计在恭维画师:“亚圣,想不到您开汽车也那么熟练哎!”画师哼了哼,说这算啥,自己只跟圣兄学了点皮毛而已。
    提到那圣兄,伙计口气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倜傥一世,竟一个不慎被妖孽祸害,落得英年殡天……
    旁边房东老太婆忿忿叫嚷还不是受了红颜祸水的蚀害。
    画师斥她言语不实,修持偏颇。叹息五圣归位之后,自己淹留世上实在是少了明灯指引,也不知何时才能修补好那亡羊之牢……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李掌柜蜷缩在箱子里听得真切。把他们的言语归拢归拢,他明白了,这些人分明是“小教”里的人物嘛!
    这“小教”其实是民国时期江南一带孳生起来的一类民间邪教组织。和后来闹得沸沸盈盈的一贯道等邪教类似。它内部传承一些秘传法术,信奉五圣(天地日月人)平飨(一贯道是五教同堂),讲究阴阳谐调,崇尚采阴补阳、阴阳交融。故而多戕害妇女,被人间正道所不容。前一阵子,其教内五大首领被逮捕枪决了。教众一时雀散,留下些残渣余孽成了不敢见天日的老鼠,他们贼心不死,分散躲入民间伺机动作。想不到李掌柜时运这么背,正巧撞见了他们。

    过了许久,车子停下了。画师命伙计把李掌柜拖出了箱子,他见此时已是夜色沉沉。还没来及松缓一下筋骨,就被绑成了个粽子,牵到个楼上,拴在根柱子上了。
    李掌柜这才看清楚,原来自己置身的这间屋子以前是来过的,正是那个木器作坊里自己曾蹬上过的二楼。屋里一切物什俱在,只不过屋中央多了张供桌,上面罗列了许多法器——这是要起个祭坛,行个祀礼什么的呀!
    画师这时缓缓踱上楼来,冲他施了一礼。说恩公窥破了本门天机,本圣不能容许,念在援手之谊,倘若您愿意皈依我教,本圣可不咎既往,还要封您个点传大法师的职位。
    李掌柜斥他伪善,质问他自己的侄女玉露和其他女子的失踪是不是和他们有关。
    画师不置可否,只是说本教自是有甘愿应和天命,顺从圣意的圣姑来捐身侍奉,牺牲大化。她们的行为至淳、至洁,感天地,泣鬼神。
    李掌柜恼恨不语。画师也不多看他,嘴里只是说马上要让他观瞻一番神异,好知道本教门是多么不凡。
    画师拍了几下手,伙计和那老太婆上楼来摆列物件。李掌柜看清楚了:地板上一拉溜延开八门,休、伤、生、杜、景、死、惊、开。这个李掌柜是懂的,见冲楼梯口被张括死门,却是不解。又见供桌被拉拽着,主对了个五鬼廉贞凶位更是迷惑,心想这些人是人是鬼?正规道教禳仪统总是要遣引的,眼前这番排列分明实在招络么!岂有此理!
    画师这时已经站在了供桌后面,早拈起几柱香烛,闭了眼,嘴里念念有词。待香烛燃个差不多,急急并起二指夹起几摞黄表纸对火点燃。李掌柜看得清楚,几张纸上分明画了他见过的那些痕迹——纸燃烧成灰烬,画师紧张地额头冒出了汗水,急叫了声“乩”——屋子里早已烟气弥漫,楼梯口的栏杆恍惚还可看清。随着画师的喊叫,楼下传来一阵咯咯吱吱的声响,似乎是棺材盖子被挪移的声音。
    伙计和那老太婆面露喜色,轻声叫着:“这次没有走偏!成了。恭喜亚圣法力提升一层!”
    这时,楼梯扶手嘎扎一响,一段沉闷的扑通声响传来,似乎有人在蹒跚着往楼上走。

    李掌柜被绑在柱子上,耳中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不由得向那边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把他惊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个没了头颅、一条腿上包着裹伤白布的人(只能说是尸体),慢慢走上楼来了。
    这个东西不像是在自主走动,倒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着,动作机械、生硬。它赤裸着躯体,一身暗褐色的皮肤松垮垮像是披在身上,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
    伙计和老太婆连忙跪下,口称天圣。
    画师更是激动地难以自已,嘴里念罢一段口诀,放声叫喊起来:“上苍不灭我教,天圣尊躯尚可感灵!”
    李掌柜看得瞠目结舌。渐渐明白了,这不是早年曾听师傅说过的那种叫做羁魂大法的神秘法术吗!据说这种法术可以使得死者游离出躯体的魂魄被强行召回体内,多用于一些躯体破损严重但尚未腐败的尸体。这画师看来懂得这一法门,是要搞啥明堂哩?
    画师此时已经激动得涕泗横流,双膝跪在地板上仰头对着“天圣”,嘴里喃喃不休,像是对那它倾诉又似在自言自语,说这么久了,自己想方设法保证了天圣尊躯没有腐烂,极其不容易。接下来修炼那羁魂大法更是艰难,屡屡走偏,一开始连行动方向都不知如何调整——李掌柜明白了,中士当初提到的垃圾填埋场无头鬼出没一事肯定就是这“天圣”在作怪。
    接着听画师说话,他已经站起身一迭声吟诵起来:“天何苍苍,地何莽莽;日月交辉,圣人出将……”伙计和那老太婆近乎五体投地般在膜拜。
    画师接着念:“天近乎地,地接承天,天地交泰;日亲乎月,月受纳日,日月亲融……阴阳和合,万物不息……”念完这套词,又开始咕哝起一段祝告:“身且不灭,魂当永驻……雄起金根,再造完身……
    李掌柜冷眼观望着几个人的表演,想看他们最终会搞出个啥名堂。
    画师此时已经重新站到了供桌后头,嘴里念念有词,分明是唐代白行简的那篇著名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伴着他的吟诵声,供桌旁一扇暗门吱呀开了,从里面鱼贯走出来八个女子。
    借着灯光,李掌柜看得很清,打头的一个正是侄女玉露。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连声呼唤玉露。
    玉露就像没有听见,面无表情,动作木木的,竟开始解脱衣裙。其他女子也做着相同动作。眨眼间,八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缓缓站到屋里不同方位。
    李掌柜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快要跳出眼眶,声嘶力竭地大骂画师一伙。
    画师不为所动,口不停声,同时又增添了几下肢体动作。那“天圣”开始慢慢接近那些女子。女子们没有一个害怕的,反而主动上前迎合。
    画师愈加紧张,汗流浃背,连大气都不敢喘,嘴里一迭声念叨:“天不灭我,阴阳当合……金根雄起、残瓯修弥……返精于髓,驻魂于躯……”最后陡声喊喝:“
    藉得阴精补髓津,还我曾经血脉身,待到金顶春雷动,喜开圣目照乾坤——乩!”
    那“天圣”紧随着这声喊喝,跃跃欲做那动作……
    李掌柜心里好笑,索性停了脚步,任他多看会儿。就听中士在啧啧称美。他差点笑出声,觉得这孩子八成不是夸那人的画好,而是垂涎边上女孩子的容相哩,于是也跟着巴瞄了几眼。
    这一瞄看不打紧,他脸色沉了下来,原来,自己的嫡侄女玉露也夹杂在人圈里,正和两个女伴嘻嘻哈哈地冲着那画画人指划着。
    他闷着嗓音叫声玉露。玉露回头见是叔父,吐了吐舌头脸红了,乖乖走过来问他好。他板了脸训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姑娘家家的,疯疯张张巴看个陌生男人,成何体统!得亏我瞧见了,要是被你爹晓得又得揍你!
    玉露扎了头,求他莫要告诉老爹。李掌柜哼着答应,催促她赶紧和同伴去别处玩耍。玉露嗫喏着,却不肯挪动脚步,见李掌柜生气了才憋出一句:“人家刚才给我画像来着,还,还没交到我手里哩……”
    李掌柜真生气了,喝了句:“什么画像?我给你要去,要来了赶紧拿上走!”“嗯。”
    李掌柜穿过人逢,来到那画画人面前,向他讨要侄女的画像。那人慌忙翻找出来递给了他。李掌柜这才发现这个人三十来岁,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再看他的画,是副炭笔素描。西式的东西李掌柜接触不多,不过却感觉得出这人的作品技艺不凡。
    男子冲李掌柜频频颌首,脸上带着笑容,就像是他理亏一般,这让李掌柜心里的不快被冲淡大半,觉得这后生倒挺识礼数,有教养!
    李掌柜到底没搭理那人,挤出人群,展看了一遍那画,把它甩给侄女玉露,十分不快地斥则她竟然把自己闺中庚辰都透露给了人家,还被他标在了画像背面。
    玉露卷好画像,冲他顽皮地撅了撅嘴,说那人说了,过后还要给自己画整身工彩画像呢,两个要好的女伴都要画的,要依年岁来排列个金兰姊妹谱哩!
    李掌柜一手扶了河边的石栏杆一手去扒鞋子:“我打你个不羞臊的黄毛丫头!还画全身彩像……”
    玉露咯咯笑着,拉拽了两个同伴飞快跑开了。中士眯瞪着眼走过来:“您家里的女眷呵,好漂亮啊!”
    李掌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我二哥家的老三,上个洋学堂给熏染疯魔了,没半点贤淑女孩儿样子。唉!”
    “呵呵,哪里,挺活泼的嘛……”
    俩人游逛了好长时间,看着天色该到吃饭时候了,就想找家饭馆子祭祭五脏庙。中士说他知道一家淮阳馆子的吃食不错,不妨到那里去吧。
    要到那饭馆还得穿过几条窄巷,他俩边说着闲话边走着。这时,中士冲前边努了努嘴,李掌柜顺势看去,见一个人夹着个画板子走在前面,正是给侄女画像的那个画师。

    李掌柜撇了嘴,说声小白脸子。中士和他开玩笑,说搁二十几年前您这是在自损哩!
    李掌柜嘴上斥他不敬老,心里却很受用,想着那是!想当年咱也是被那些女仔少妇用眼光勾来瞟去的一副风神样貌哩……
    俩人正说笑,忽然见斜刺里窜出几条大汉拦住了那位画师的去路,二话不说拖倒了他。其中一人手执短刀,骂骂咧咧的,就要行凶。
    李掌柜眼见几个人想要加害那画师不由得大叫起来。引得几个人一齐往他俩这边看过来。那执刀的汉子阴声警告他俩别管闲事。那画师躺在地上大喊救命。
    中士飞速抽出枪套里的“大喇叭”,枪口对着几个人,命令他们马上放手。几个人眼见难以得逞,悻悻往旁退去。那执刀的汉子边退边愤愤地骂:“狗拆白!小白脸儿,勾搭我家妹子,惑她迷迷怔怔成了个花痴子!哼——今天天报不到,让你捡个便宜……”
    待几个人退远了,俩人上前扶起画师问他伤着没。画师满脸感激,一再念叨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先请二位恩人到居处停留一会儿吧,好让我略略款待,先酬还个万一。
    俩人为他安全着想,觉着送佛应到西,就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居所。
    到了那里,发现这位画师住在一间二层小木楼的楼上,房东是个耳聋眼花的老太太,住在楼下。画师向老太太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带俩人上楼去了。
    上得楼去,画师又是沏茶又是劝座,稍稍安顿一下,急急忙忙折下楼去,到街对面去买酒菜了。
    李掌柜和中士枯坐无聊,四下闲看,见整个楼上角角落落堆满了画纸,翻看一回,几乎都是画师的习作。俩人暗赞画师的勤奋。
    李掌柜不像中士,翻瞧个稀奇,他是用业内人士眼光来瞧看那些画的。见那些画纸里各种类型作品都有,技法也多变,忍不住逐一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眉头拧了起来,觉得其中几副小品似乎眼熟。
    李掌柜在翻动画师作品时,发现了几幅小品,觉得眼熟,再翻,又拣出来几副山水,更是觉得笔法好像在哪见过。正要细看,画师提了酒菜上楼来了,一劲儿招呼他俩就座。李掌柜只好把几张画纸草草收拢一番,不经意的当,见几副背面朝上的画纸似乎描了一排七歪八扭的墨痕。他来不及细看,丢下它们转身去坐了。

    画师一再抱歉酒菜粗杂,表示这次先让俩人认认门子,过后必须请他俩大餐的,要请吃正宗沪菜。
    二人自是客气一番。一来二去的,话题又转到画师的老本行上。李掌柜提了句刚才见过的几幅小品,说感觉似乎见过。画师听了面皮紧了一下,马上笑笑,说自己也忘了是在哪描画的那些东西了,自己平时就有个过目不忘的能为,能凭记忆描绘人物、风景的。比如刚才袭击自己那几个歹徒,一会儿吃过饭可以描绘出他们各自的面目给俩人看。
    中士啧啧称美,说先生好才华,早年见北方捏泥人的泥人张家师傅在上海表演过袖中捏像,您这望后描摹的技艺比他们一点不逊呀!
    仨人闲谈一阵,很是融洽。李掌柜和中士感觉时辰不早时告辞出来,临出门和画师约好今后不断通往,互相挥手,作别。
    一路上,中士嘟哝,那么实诚个人怎么结了那样一群仇家,上来就要下死手?李掌柜却在思忖那几幅画的蹊跷,怪自己老来记性差劲了,明明有印象,却咋也想不起来。
    走着走着,俩人经过一家电影院,看见门口的海报上写着“玉人何处”四个大字,还附了一位美女的大相片。李掌柜忽地想起一折——噢!那画师画的画里就有这个女子的形象唉。
    俩人各回各处,不提。苗疆道事:mjds.zt129.com
    却说李掌柜再见到中士差不多一月有余了,就责怪他这么久不来看他。中士一脸无奈,说最近巡防任务又增加了,市面上又增添了几起人口失踪的案子。失踪者都还是些个年轻女性。受害的苦主都说她们失踪前先是迷瞪,家里人一个看顾不及她们就自行走出家门没了踪影——应该是遭人事前下了迷药了。
    李掌柜听着心里忐忑。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不久后竟会降临到自己家族头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正在铺子里打理生意,忽然二哥家侄子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妹子玉露失踪了,要求他停了生意帮忙找寻。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李掌柜急慌慌关了铺子,招呼人四角城去打听着寻找,最后又陪二哥一家人去警局报了警。可公私两家忙活几天也没见到一丝玉露的影子。
    警察劝他们莫再盲目瞎撞。一家人忧心如焚,只好耐下心思等待警方的侦办。
    李掌柜心里愁闷极了,一连几天没心思开门营业。这天,他感觉窝在家里实在快憋闷死了,就给中士留了条子,告诉他自己这几天要出门子去透透气,每次很可能都要去画师那里坐会儿,他甭管啥时候来,见到字条就可以去那里找他。
    他放置好字条就出发了。来到画师住的地方,楼上楼下空无一人,房东和画师显然都出门子了。他见二楼的门虚掩着没上锁,就上去推开门走了进去,想在上面坐着等,画师如果回来了,和他聊几句,也好排遣一番心中的苦闷。
    当他走入门里,吃了一惊。见屋子中间并排摆了一溜画板,几幅工笔美女画已基本绘出了个形貌,每幅画面上都有海膘胶书写的痕迹。他上前辨认一番,竟和自己曾经捡到的那几幅画背面显露过的痕迹颇为相像。
    更让他惊愕的是,侄女玉露的形象赫然其中。画幅上那海膘胶的印子还没干透,依然清晰可辨写着雨露的闺字年庚。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4)
    前面讲过道士的事,这次讲个和尚的。关联人物是东北军撤至关内的一支汽车部队某辎重连的连长。
    这个连队的连长后来和爷爷结识。俩人初识缘于再正常不过的军务交接,一来二去久了渐渐无话不谈。一次,这人喝了几杯酒,眼花耳热后对着爷爷叹气。爷爷他们这些关内兵对这些东北军弟兄很熟悉,他们是眼睁睁看着大好家乡河山凭白沦入敌手,未及面别爷娘妻儿就被一纸强令调往关内的,那种担忧亲人、愤慨敌人暴行的心绪无论如何是难以挥去的。往往伴随一曲《松花江上》,这些七尺男儿个个涕泗横流,爷爷他们这些关内兵每每也陪着在一旁流眼泪——绝对不是瞎扯,如今太平盛世的人们是无法体会当时身处国破家亡境地人们那种掏心剜肺的痛苦的。
    爷爷这次见那连长叹息,以为他又关挂起了这段国恨家仇,自然就安慰了他几句。不料他摇摇头:“唉!我倒没想这个,这次只是又记起以前做过的一桩错事。”“嗯?”“我后悔当年冲动,错杀了那个和尚!”
    “怎么回子事?”连长一仰脖,又灌进一杯酒,开始徐徐道来:
    九。一八事变后不久,这位连长奉命率领所部一干人众往关内运辎重。当时并没有几辆汽车,绝大部分物品还是用骡马车装载。军情如火,他们晓行夜宿赶往目的地。可是毕竟道路不熟,在进入如今的河北省地界时,还是迷了路,向西多跑了一天多的路程。等发现路径有偏时,队伍正好进入到一个黑山洼里。
    山洼子不太深远,竟还有间寺院座落在里头。寺院并不大,只一处敞院。几间佛殿也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队伍此刻人困马乏,正急着找个落脚点。看见这佛寺,大家觉得尽管它哪哪都疏风透气可总比睡露天地要好,于是人马一股脑闯了进去。
    等进去,才发现里面竟然还住着个和尚,五十多岁年纪,低矮身材,黑沉沉面目显得有点凶相。正披了一身破衲衣趺坐在一个旧蒲团上打坐。见兵们进来,和尚先吃了一惊,马上平静下来后,站起身子,向队伍的主官,我们的主人公连长致礼。
    大伙儿一起嚷嚷,说和尚呵,借你宝刹驻驻脚,歇歇乏。和尚闭上眼,双掌合十,微微摇头,说众位檀越,你们实在该继续赶路,莫在此穷山恶水处停留……

    连长一听火了,说和尚你莫不知趣,老子们难道还稀罕你这几间破殿堂?!和尚无奈,叹息一句:“看来老僧的孽障到了,劫数难逃……兵们不再搭理他,开始忙碌着安顿家当。
    大家埋锅造饭,连长让人弄出一碗端给和尚,毕竟人家是这的主人嘛。可和尚一直在敲他的破木鱼,嘴里念叨着什么,没有领受。连长骂一句不识抬举,索性再不望他一眼。这和尚却起身向他走来,到他近前还是劝他赶紧带队离开。
    连长这下火大了,差点蹦起来扇和尚耳刮子。妈的!老子们辗转这么些日子,打哪过住县府都没人敢撵,你在这破寺庙当个独主持还端起来了!再废话让你吃颗“高粱米”!和尚见不是话,只得默默转身又去敲他的木鱼了。
    当当的木鱼声在人喊马嘶的嘈杂噪声里非但没被湮没反而让人觉得十分明晰。连长听得心烦,问一旁的兵和尚在咕哝个啥。兵听了会儿:“好像在念叨‘莫要瞋,莫要瞋;前世非为假,后世也非真。但离是非地,勿教是非寻……”连长又骂了一句。转头吩咐手下入夜前务必搭好床铺,大家都累惨了。
    可当夜睡得并不安稳,和尚的木鱼声好像总在耳旁萦绕。有心烦的过去找嫌,却见和尚闭眼端坐在蒲团上并无动作。
    渐渐地到了后半夜,站哨的兵慌慌张张进来推醒了连长:“长官,不好啦!这寺庙有古怪!”连长一激灵,问咋啦,有敌情?“那倒不是,您快去看看,那几个泥胎像活了,在走动哩!”
    连长一脸迷惑,跟着哨兵出去,见几个惊醒的兵正趴着窗棂往外看,他也支起脖子观瞧,不禁吃了一惊,就见白天见到的泥塑的韦陀和俩金刚牵了一匹泥马,正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像是有生命一般。只是它们的动作机械、生硬,好像被人操持的木偶。它们脚步沉重,每迈一步,划拉得落叶发出哗哗响声。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大张着嘴巴,觉得不可思议。

    连长起先也有点发憷,不过略略思忖,怒火上来了:“妈巴子敢跟老子玩邪性!”伸手掣过挺机枪,一脚踹开门,跳到门口,冲着那几个动着的泥胎像就扫射起来。
    弹雨如泼,几个泥像眨眼就成了一堆土坷垃。被惊动的兵们乱成一团。连长刚刚放下枪就有兵跑过来向他报告,说和尚趁乱牵了咱们十大几匹牲口从后门溜出去往山口跑了。“妈巴子果然是他捣鬼!”连长气炸了,吩咐全员集合,给我去追那贼秃,死活不论!
    大家一窝蜂追出去,不一会儿,就看见那和尚拽了一溜骡马已出了山口,见到追兵一发起劲往前奔。连长气红了眼,大叫开枪,毙了他。这和尚不是亲敌的汉奸就是日谍!
    一阵乱枪,和尚栽倒不起。大家拥上去,不解恨地还想砸他几枪托。这时,脚下大地就好像被一个万丈高的巨人狠狠跺了几脚,骤然颠动起来。山谷里发出隆隆轰鸣,且声音越来越大,空气里竟飘来阵阵刺鼻的硫磺气味……
    过了好久,地不颤荡了,大声响也听不到了,惊魂甫定的人们顾不上再理会和尚,赶紧往山洼里折返,想看看刚才里面究竟发生了啥事。还离着破寺很远,大伙儿展眼望去都傻眼了,就见寺两边的石山整个倾颓在了寺院所在的坡子上,寺里几间殿舍加上几围残墙早被埋没不见了踪影。
    大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这时都明白过味儿来了:那和尚那样作为其实是用了个急招子救了咱们!
    ……
    爷爷听他讲到这,心里也有些郁然。不过也生起了疑惑。问他那和尚既然有点神通,预知将有地震、山快塌了,直言相告不就完了。
    “嗨!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刚从关外进来,人人憋了口恶气,看哪都不顺眼恨不得找地方发泄。就算他当时说那话我们也不会信,还以为他嫌怨我们扰了他清修哩。”
    是吗?!爷爷意有不足,不过也再挑不出个啥。
    后来还是我找出了可能的答案。
    某次和一位资深居士聊天,他告诉我,爷爷朋友那班人马当年其实正应劫数。所谓在劫难逃嘛。幸亏他们遇见了一位有道行的修行僧,他窥破了这一天机,曾试图挽救,无奈那些兵土人泥性,浑浑无知,僧人又不好泄露天机直言相告。眼见劫期已至,就算直语劝说也来不及了,僧人只好使了个急,同时也搭上了自己,以命销了人劫难。
    我问,地震总会有个前兆、表征啥的嘛,和尚不会借这些点拨他们撤离?居士摇头一笑,说没用,地震也好雷电暴雨也好只不过是“劫材”罢了,该应还得应。就比如常说的,不死在水里,总要死在火里。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5)
    不少人都听说过赶尸,正巧我这里也有个和赶尸关联的故事。经见者是一排国军河南兵。地点当然是湘西。
    当时,长沙战役还没有展开,不过广大军民似乎已经嗅到了些许弥漫于空气中的硝烟味道——湘西的城乡已不时可以见到频繁往来的军用车辆。我们的主人公们当时就乘着两辆卡车行驶在这里的路上。
    这是一个排的河南兵,奉命押运一些电台备件去往湖南西部一个秘密军用仓库。
    他们的车显然不适应这里湿滑泥泞的山路,一天也走不出多远。眼见前面再穿过几座苗寨就离目的地不远了,排长索性下令,停车投店。因为他以前曾听人讲,说什么蛮苗(旧社会对于苗族同胞的蔑称)邪事多,还是少接触他们的好。
    野店不难找,路旁不远一个大土坡下、竹林外就有一家,并且店后面还有条极窄的小河,把店和竹林子隔开。排长看看,好么,就这家吧,把车停到店后面还可以洗洗车子。
    等住进店里他们才发现,这店铺原来在院子里还夹了一溜竹片墙,使得院子分成了两个独立小院落。只是后面院落较小,房子也没有店前脸那样的瓦房,只搭了两三间茅草顶子、竹根泥墙的陋舍。兵们抱怨,还以为直接就能出后门到小河边呢,还得枉绕一圈路,费腿脚。店里伙计小心陪着笑,说兵爷们辛苦一下吧,后面是留给走阴路客人的。阴阳不同路,生死乃殊途嘛。
    兵们听伙计胡诌几句也没听懂,不耐烦地打发他去烧水了,还是先洗涮洗涮舒服!
    第二天,他们从店老板那里听来一个坏消息,说前边山上围水的堰子(农民用来灌溉庄稼修起的水利设施)昨晚溃了,把一大段路冲毁了。此时赶车的行脚的来往客人都被阻住了,干瞪眼等着地方抢修。怕是一半天谁也走动不了了。
    排长一听就急了,忙带人过去看,果不其然,路面被水冲出好几道深沟,莫说是车,就是光手光脚的人攀过对过儿去都相当吃力。排长无奈,只得回店里等。心里记挂着军命,急得嘴上起了好些水泡。
    当天晚上,大半宿这位排长都在床上“烙饼”。进入了后半夜,眼皮刚想合上,屋外突然传来的几声细脆的铜锣声又赶跑了几许睡意。只听见那声音渐至左近忽然沉寂下来了。排长疑它还要敲,干巴巴等了一刻钟,不料再没动静。排长恼恨地暗暗骂了句娘,拢被子盖住头,神经一松懈,一不留神被困乏一记闷棍打得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日上三竿,排长才睁开眼,觉得头闷,起身绕到店后河边,想着掬把河水洗洗脸。这时,见这店的后门开了,一个后生,十七八岁年纪,穿着身灰不灰青不青不大合体的宽袍子,提着个桶出来打水。见河边有人,这小子驻了脚,傻愣愣远远看着。
    排长暗骂了句夯货,洗完走了。那小子这才敢缩头缩脑过来。
    排长急盼着路被修好,可派人去看,回来的都说还不见地方有修的动静。他愈加急火。屋里坐不住,就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这时,三五个在店后洗车的兵说笑着进了院子,话题竟是后头院子里新住进的那俩客人。“嘻嘻,小的丑吧,老的更他妈不俊,整个俩活鬼儿。”兵们边描述边做着鬼脸
    加强形容。
    排长一旁略听了个大概,敢情刚才见的那小子还搭了个老的一块儿在昨夜住进了店后院儿。那几声破锣敢情是他俩敲的喽,扰老子瞌睡,该死!他不由一阵心烦,训斥了手下几句。
    入夜,月亮竟格外的圆,光华耀得四下景物都一眼看个真真。近十五了吧!山中忘岁月。也不知啥时候才能交得了令,唉!排长怔怔盯着天花板伤神。这时候,外面一个兵急火火猫进来凑近他的耳朵低低地说:“官长,后院儿那俩人儿他妈不干正经事儿,被我瞧看个满眼,您要不也看看去?”

    “ 啥?”排长问。“嗨!”那兵换了副猥琐神情:“俩爷们儿,抱了个白净小娘们儿,把人家褪剥得光光净净,在河边——嗨呦,准没做好事儿……”“你看清楚了?”那兵咽了口唾沫,说这大白月亮地儿;咱这眼神;那小娘们儿那头黑黑长头发,呵呦……排长不屑再听下去,吼了声跟老子看看去,迅速穿起衣服走出门去。
    一群兵听见动静也跟了出来,大家急火燎眉来到河边,就见月光下,俩客人抬了个裸体女子刚刚回到院里正打算抬脚勾掩院门。
    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娘的!采花的骚贼人呵!”又有人大喝一声:“揍他个小舅子的!”大伙一拥而上,拳头脚尖齐下,打得俩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排长一旁见打得差不多了,急命住手,再打就没气儿了。
    这时,一旁进门就抢着顾看那女子的那个报信的兵惊叫一声:“嘿呀!把人弄死了的!”大伙急忙拥过去看,见那已躺在地上的女子披头散发,半睁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肤色惨白。摸摸身上,凉似冰、僵如石,显然早死多少日子了。
    报信那个兵破口大骂,说要不是自己吃伤了肠胃,临睡时如厕不及一泡稀屎被自家裤裆消受了,没办法来在河边刷洗,还撞不破他俩的勾当哩。正说着,进到屋里搜查的几个兵大叫:“嘿!门后头还藏了两个!”
    这时,被打翻在地的那个年纪大的强撑起身子,吐了几口血沫子,跪下哭喊:“兵老总爷爷们嘿,冤枉!”
    ……
    ——是够冤枉的。
    后来事情查明白了,俩人拿出了凭单契纸,还有公行照文——他们是湘西一对赶尸人。操持这一行当的人为了不惊世骇俗起见,挟尸赶路都是在晚间,边走边不时敲击一面小阴锣,当地人听到就知道是赶尸人借路,会自觉回避。并且不少地方还有客栈辟了专门接待他们这些人的偏间儿(湘西当时独有),进得门去,尸体一般会被他们置于门后。他们白天一般睡觉,晚上接着赶路。
    这个行当有秘传法术,除了最使人惊奇的御尸而行,还有尸身防腐术。这防腐术诀窍除去化符施咒,还必须为尸身涂擦一种秘制药剂。这药剂相当重要,除了延缓腐败,还有防狗接近的作用(气味使狗厌恶)。那晚,俩赶尸人(后来知道是师徒)把“活儿”抬至河边洗刷,是准备待会儿晾干后涂抹药剂的,并且几具尸体都要涂。不意才开始工作就被那个兵撞见了,倒引来场误会。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6)
    以往听游方说书客讲过动物通灵,代被谋害的主人伸冤的故事。类似题材也常见于旧话本里。我这儿还真有个类似故事,其情节较话本小说之曲折离奇只有过而无不及。
    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济南附近一个镇子,年代好像在抗战爆发前了。不过爷爷听到当事人讲述时已在抗战末期了,那人也已经由当初的小连副升至旅长了。
    我们权且称当时的当事人连副吧。他当时正带了一排士兵开了一大一小两辆军车执行押运任务。完成任务返程时经过我们前边提起的那个镇子,看看时间还算充裕,就想到镇上拜望一位乡绅长兄。这个人的父亲早年曾经教过馆,是连副的开蒙恩师。其实他们两家世辈交好,彼此来往不断的。
    待进得门去,自是受到主家殷勤接待。并且被款留了一晚。主人的意思是,世兄从戎这么些年咱们兄弟还没在一起痛快聚过,这次好容易来一趟哪能扭身就走。咱家屋舍宽敞,再来些人也住得下哩。
    连副无奈,只得应承,并一再强调,说自己如今是个行伍服身,执有军令,叨扰世兄不敢时间过长,最迟明天中午就得上路。主人含糊答应。
    其后,摆筵畅酒自不必提。可连副发现,自打自己进门,这位世兄热情归热情,可一脸和气里总掩盖不了一抹哀戚。几杯酒下肚,他借了酒力开口打问。谁知主人竟喉头哽咽,两眼扑簌簌流下泪来。
    连副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惊愣住了。还是主人稳了稳情绪,开口言告:“兄弟你有所不知,你那五侄女今天整好周年忌。”“噢。”连副听了也是恹恹不乐。他早就听说了主人家小女儿去年亡故的事,还向哀主发信慰问过。当时闻讯也想着可惜,觉得这位世兄年岁比自己大得多,所生长女比自己也小不了几岁,偏偏丧殁了最小的一个,那得是多好的花样年岁啊!
    席间气氛一时沉闷,连副只好规劝几句,无非世兄看开,黄泉路上无老幼,幺侄女寿数也是天命合该等等难关痛痒的话。谁知主人激愤地大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乱蹦。连副吓一大跳,以为自己出语不慎,触犯了人家忌讳。刚要开口致歉,主人已回过神,忙不迭地说:“哦哦!兄弟,不是说你、不是说你!”转而一脸悲愤喃喃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合该’,我那可怜的孩子是被那一对公母老龟害死的!”
    连副大惊,还未及询问,就见主人转了头,神情慈爱,泪眼蒙蒙冲着墙角一个黄缎蒲团上蹲坐着的一只大白猫说开了:“这猫儿我如今把它当我孩子养活呢,它身子里寄着我闺女的魂儿哩——要不是它来言告,闺女的命案怕最终也破不了呵……”
    连副见主人一副痴痴神态,仿佛在追忆,又像在思忖,把一只右手轻轻摩挲着屈曲的膝盖,就像在抚摩爱女的额头。他虽然一头雾水,却不忍打扰,只好静静陪坐。
    好一会儿,主人才叹了口气,转头致歉,说自家失态扫了世兄兴致。连副慌忙答应,说哪里哪里,急切想知道个究竟哩。

    主人定了定神,说案子几天前刚刚破获,还没来及述告略远处的亲友。看来冥冥自有天意使为呀!
    连副在旁边听他时而沉痛时而激愤述说起事件经过,不禁脸色都跟着变开了。
    原来,我们这位家主最小偏怜的女儿三年前嫁到了临镇一户三辈开染坊的人家。夫家父母俱在。有个哥哥,因为幼年发高烧伤了脑子,落下个羊癫疯毛病,不时发作,因而没有娶亲。考虑到两家“身量”相当,对方家庭不是书香门第但时过境迁这也不算大的挂碍,他当初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谁知女孩命苦,过门不足一年,丈夫就暴病死在了出去采买生布的路上。年少妙龄成了孀妇,女孩自然戚戚难持,不久竟落下个失心症候,变得不时愣愣怔怔。
    可厄运并没有远离这个家庭。一次,发病的大伯哥竟举火烧毁了好几间生布库房(这种病人发病时往往无意识),自己也葬身火里。公爹公婆急得一夜白头,从此对儿媳照顾渐渐有了疏忽。结果不久女孩病情加重,郁郁而亡。
    丧报传来,家主悲痛欲绝。可稍稍恢复理智,还是觉得亲家的不幸程度还是远远大于自家,倒反过来安慰起那老俩来。
    等安葬完女儿,家主想着再去亲家那里走动一番,毕竟通姻一场嘛。可还没动身竟传来亲家公殴死人命锒铛入狱的消息。他大惊之下暗暗叹息,觉得老头是悲伤地丧了心智,什么睚眦小事值得大动戾气?敢情是误伤哩,待有空帮他疏通疏通,或许生不出太大后果。
    正想着,忽然外面传话,说亡女的陪嫁丫头凤儿又来看望故主翁了。
    这凤儿是自小收养在家的小女儿的贴身丫头,女儿出嫁她是跟了去的,女儿病逝前不久,亲家翁给她牵了个媒姻,嫁了自己内表兄家过继的侄儿。这次她是头回携了丈夫一起登门拜望的。
    家主略略听说过凤儿后来的的事,当时他去看望女儿,女儿头脑正好还清醒,向他抱怨说公爹不该给凤儿找个那样的人,他爹(实为伯)倒是有医术手艺,可那小子游手好闲。有一次挖人家坟碑,差点教人整死。家主叹息,说还是先顾看好自己吧。
    这次见凤儿两口子进来,她那丈夫果然有些下流气,且礼数不周全,心里就有三分不高兴。又见凤儿平时机灵活泛,这次进门竟屡屡怔了眼冲着窗外出神,他心里生发起厌烦,便咳嗽一声,叫了声凤儿。

    凤儿猛然回过神,发觉自己失态,脸红了。家主问她愣啥神,她攒起眉毛,咕哝了句:“我见墙头蹲了只猫,好像小姐养的那只‘雪儿’呦!”
    家主抬眼望了一望,有点讨厌,说这瘟畜生也不知打哪来的,也不走远,时不时冒出来叫唤,恼人极了。
    凤儿丈夫在一旁讨好,说这有啥难为,我过去一棍子就敲死了。
    家主厌恶不语。凤儿一旁低声骂他:“闭嘴吧,没见猫脖子上拴了根绳套吗?那是有主的……在这里少出声!”那小子再不敢言语。
    家主又略略问了他俩些家常。听凤儿说亲家翁打死的那位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公爹。不禁惊愣,说那不是我亲家内表亲么?怎么一回子事!凤儿说嗨呀,都怪俩人太护财了,您的亲家翁是盏铁琉璃,我那公爹又是个悭吝皮——好几回我撞见他俩说钱的事,急扯白脸的,薅领子差点动手……她丈夫悄悄拉她后襟儿,示意她少说几句。家主看在眼里,打断她话头,吩咐他俩去厨房吃饭。
    打发走凤儿两口子,家主一时情绪低落,坐在条几前椅子上单手支腮恹恹欲睡。恍惚间,就见早前就蹲在院墙上的那只大猫忽地一跃,跳进院里,身子拱一拱竟慢慢直立起来,渐渐长长,变作一个女子模样。他眨了几下眼,女子已来到眼前,分明是亡女的形貌。他一下子缓不过神,女儿倒先开口说话了:“爹!您帮我找一找丢了的铃铛儿……”这时院里一股风刮过,窗子咯吱一响,他飒然惊醒,竟是做了个梦。这梦竟那么切真!女儿的言语活脱脱就像还在耳边萦绕。
    家主心里更加苦闷……
    日子晃荡着过得倒飞快,眼看再不多久女儿就到周年忌了。想到这个,家主重新了惹起心底的悲酸。为了排遣自己的负面情绪,他决定出去串个门,访访朋友。
    他也不走远,就来到本镇自己一个开当铺的朋友那里呆着。朋友奉他先坐在柜台边太师椅子上,说等忙完一阵搭伴出去喝酒。坐着的当儿,就见邻镇三里五乡有名的暗娼麻寡妇进来当东西。他见她拿出一只银镯子,也没大在意,可镯子竟发出悦耳铃铛声响,他心里略略动了动,凑过去看。果然,镯子上是串挂了个精致的小银铃,上面好像还錾着字,等当铺朝奉接过去的一刹那,他看清了,那是“雪儿”俩字。
    家主忙夺过镯子,仔细瞧看,觉得这俩字眼熟。朝奉说您怕是喜欢?他不置可否,问麻寡妇是不是死当。那寡妇多精明,一迭声称这当物自己是看活了的,日后手头宽松还是要赎的。说仕老爷您真心看上了我也没法,就算当死了呗!
    这番以退为进究竟坑骗了家主多少钱他终究没放心上,回家路上一直在苦苦回忆“雪儿”在哪见过。及至进得门来,那只兀来的白猫又冲他凄苦地喵喵叫时,他猛然记起凤儿和他说过的事,心里动了一大动。急忙叫人去找凤儿。
    凤儿急慌慌赶来,见到旧主翁买回来的银镯子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喊了句:“这不是小姐的物件么?!
    见家主惊愕,凤儿抓过镯子,说这物件还是小姐拆了一对绞丝银镯要我找银匠熔造的呢,当时取来我还嫌背儿处有道牛毛沟纹和银匠吵了几句哩。您看呵,这纹儿还在,当时那银匠还言称什么搭肉地处又看不见怎么的……
    李掌柜假意带中士走进去扒拉一圈,自是未见专注。他又假意叹息一回,又劳得中士劝慰了一番。
    俩人出来上车回返。李掌柜称了几句谢,中士说他太客气了,早年对门居住时,咱两家人亲近就像一家的嘛!如今这份亲热还会掉了分量?
    李掌柜也就不再言语。过了不一会儿,他见走了不几步路,中士忽然停了车子皱眉侧耳的就问怎么了。中士一脸怨怒,骂那专职管车的同袍光顾打牌也不给水箱换水,剩水不多且快开锅了,还就得找点水去!
    李掌柜很过意不去,抢着提了车上挂的歪咀子水壶跳下车,和中士一起沿着一带土路寻访,欲找户人家或店当求点水用。
    这地带民户稀索,找寻半天见到一处像是木器作坊的几间铺面,占地不少,房子也挺高大,全部是木结构,门窗却满挂了搭板,显然没经营着生意。
    李掌柜上前敲击搭板,敲了半天才见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摘板子探出头,警惕地询问他俩的用意。
    李掌柜说明来意,见那后生一副不爱理睬的样子,欲要回头搭门板,就急忙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小子接了钱稍稍犹豫一下,告诉他等会儿,接过水壶就要回身。
    李掌柜一把攀扯住他的胳膊,谄笑着,说大兄弟,你看我两人喝了一路的风,早口渴了,能不能进你这外间坐那么一小会儿,讨碗白水润润喉咙?
    那小子开始不大愿意,不过见中士虎了眼,生怕他有进一步动作,勉强点了点头把他俩让了进来。
    进来坐下,李掌柜感叹现下还是一身兵装扮能唬住人,到哪都吃得开。中士替李掌柜惋惜那一块银元,说一壶水干嘛值三十几斤猪肉的价钱,您出手真真大方!我也就晚出了一下声,您又挡在我前面,不然,他妈的那小子磨叽着离我手边近便,早一巴掌掴他脸上了!
    李掌柜连忙摁劝。凭他的精明岂不知道一壶水的价值,他其实早盘算好了,正欲借中士那一身皮子的威势把那一块银元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一开始逞威风动硬怕是非但不能轻易得来水,还要弄出什么是非。不如先施个香喷喷诱饵求得登堂入室,这样才好当面施展手段,见招拆招,来个前布后索。
    这则生意人的法门在那伙计提了装满水的壶过来后即被他施展开来。
    李掌柜笑眯眯接了水壶,冲中士问了句是不是该找块撑木,支起车底盘,把咱车胎就手换一换。中士会意,点了下头。李掌柜起身看也不看那伙计,径直冲天井院走去。
    那位伙计有心阻止,但偷眼见中士正死死盯着自己,一只手按在腰间枪套上,心怯了,只敢紧跟在李掌柜屁股后头,一劲小声叮嘱本间店主人不在,客人莫太随手。

    进了中庭院子,李掌柜四下瞅了瞅,见这院子被一溜木楼环抱得严严实实,却丝毫不嫌窄促。一拉溜方木料子堆放在几间席棚下面,还真是一家制造木器的作坊铺子哩。
    他不动声色地在席棚下木料间转了一圈,回头又摸出五块银元拍进身后紧跟着的伙计手里,伙计一脸惊喜,张了嘴不明就里。
    李掌柜明告诉他,自己是相中了几块方木脚料了,求他睁只眼闭只眼。伙计这才明白,说就是那几块不成形状的料子呀!您随便捡,那边库房角落里还有哩——早说嘛!劳我把您当成个不善紧提防着哩,呵呵……
    李掌柜依着伙计指点来到那间库房里,见这库房其实是隔了上下两层,从外面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楼下偌大个空间并没有多少物什,只摆了几具棺材,伙计所说的木料并不入眼。他意兴索然,心有不甘地想上楼去寻摸点啥。
    来到楼上,他竟呆了一呆。原来这上面被布置成了个厅堂模样。正面悬了一幅大大的中堂。他趋近几步,见那画幅满眼山水迷蒙,作者画技显然不凡,他作为一个行家可以看得出来,心里暗暗称善。可让他不解的是,画面上画了一轮彤彤红日的同时又画着一弯惨白的月亮。他摇摇头,莫名其妙。
    他在厅堂里转了一圈,见墙面八个方位都悬了男欢女爱的春宫画。这他倒理解,因为男女交合事在八卦里随坎卦,属水,水可辟火,所以一些摆放大量书籍或木结构建筑房间里多在角落间暗置这类东西以期规避天火。这间厅堂怎么明挂出来呀?许是平常没个外人上来吧?
    他见那些春宫画质料上乘,忍不住伸手摩挲一番,啧啧称美。无意间,他翻看画的複背时,见每幅画的下部护口襻子处都有墨迹,密密麻麻像是符咒图案,又说不准,凭他的知识,只可以分辨出几处类似六十四卦的纹路来。

    他默记了那些纹路几遍,想有工夫了查些资料,再去考证。
    观看过画的料子,他后退几步,开始欣赏画功,觉得真是不赖。能把这类东西描绘得如此细腻的作者明代唐伯虎最有名气,可眼前几幅画的笔法非但不输唐寅,在人物敷色、身体比例裁度方面显然还要高于他。也难怪,技艺千秋如逐浪,后浪总须推前浪嘛。可他又见到个疑惑:那些画里女子面目宛然,那男子形象却只见躯干四肢,其头部全被不同物体巧妙遮挡了。奇怪,莫非作者有意不让人看清“模特”面目的?
    李掌柜思索片刻,理不出个头绪,又草草转了一遭儿,下楼去了。
    等他抱了一堆木料来到进门那间屋子,中士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俩人出来,中士听说那一抱木头是他又加了五块大洋买的,连称不值。他笑笑,说叔叔我哪里做过亏本生意呦!打一入门子我就闻到了这名贵材料的香气了,嘿嘿,弄回去就算制成轴头来卖也可以大赚不止五六倍哩!
    俩人回去,不提。
    李掌柜回去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很早便爬起来去侍弄那几幅画。
    他把那几幅画托好了命纸(原始画幅背面糊贴的那张纸,因其在装裱工序里起着极其重要作用,故名命纸),挑杆上墙,准备阴干。这时却发现那些画的背面竟出现了未洇水前从没出现过的墨痕,七歪八扭,断断续续,分辨不出个形态。他十分懊恼,觉得这么好的画被丢弃其原来的主人一定是嫌弹了这些瑕疵。可不久纸张干燥了,那些痕迹随即消失了;等到下道複背工序时又一洇水它们竟又出现了。
    李掌柜大奇,想着莫不是浆糊里添入的白矾和画里颜料发生作用了?俯下身子仔细研看半天,觉得这些痕迹有些眼熟。他忽地想起来了,这些东西自己昨天和中士老侄子一道借水时,在那家作坊楼上春宫画背面见过的!
    他转而翻过画来,仔细看了半天,觉得这些画上的女子容貌怎么看都和那些春宫画上的相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掌柜揣了一腔子莫名,情绪也大受影响,出去转悠的兴致也没了,一连在铺子里窝了好几天。
    这天,那位街坊侄辈儿,当兵的中士趁休假提了礼品循着地址来看他,见他一副心事在胸的样子,以为他还放不下那几杆画轴,就说这几天秦淮河里白天游画舫、晚间放灯,挺热闹,劝他去那边逛逛,散散心。
    李掌柜觉得不好拂中士一片好意,点头同意了。他略略收拾一下,关了铺子,和中士结伴过去了。
    来到秦淮河畔,那里早已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徜徉于醉人的南国风光里,加之各类买卖摊档沿岸罗列,叫买叫卖声此起彼落,又伴了河道里来往不绝的大小船只不断的摇橹声、踏歌声,给人一种升平如斯的感觉。李掌柜心情也被带动得好起来,和中士一道说笑。
    走着走着,他俩见路边一群姑娘拢成了个圈子,叽叽喳喳在热烈议论着什么。圈里有人扶着个画板像是在写生风景。
    中士年少,脚步滞了下来,假意探头看人画画,那目光在那群姑娘身上来回游移。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3)
    爷爷曾给我讲起过民国时期的很多趣闻,大多让人新奇一下就完了,可其中的一桩挂带而出的一系列事情勾联起来最后竟成了当年的一桩奇案。
    事情还得先从那则趣闻讲起——
    爷爷他们这些玩方向盘的司机当年很敬重蒋二公子(蒋纬国),因为他曾经给众司机弟兄们摆平过一腔不忿。
    那时间如今已经模糊了,不过地点铁定是在南京。当时,南京城内曾经发生过一件轰动整个上流社会的桃色事件:国民政府的巍巍政魁陈诚的女儿和家里雇请的汽车司机私奔了。
    这桩丑闻很快被一家三流电影公司作为蓝本采撷了去,并杜撰出了剧本,拍出一部电影,名字叫做《玉人何处》。
    电影拍就算拍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个现实间的虚构,没有人会对它过分较真。可这部电影大行暗示、影射之能事,惹来了不好的社会舆论,人们议论间掩嘴窃笑,指指戳戳,弄得当局很是难堪。让人愤慨的不止这些。那缺德编剧极尽丑化了剧中汽车司机这一角色,把他描绘成了一个猥琐、下流且俗不可耐的人物(搁如今准被骂脑残——这样的人物会打动陈小姐那颗芳心?)。且电影中配角的台词开口闭口“贼司机”、“死汽车伕”。这惹得看过这部片子的汽车司机们骂不绝口。他们一再声讨这部电影,奈何那电影公司后台实在很硬,连番抗议下人家竟是睬也不睬,非但不理睬,到最后其竟然嚣张地搞了个免票影展,吸引大批市民进入放映场,弄得影响愈来愈坏。
    也是张狂过甚。没几天,这电影公司气焰竟然一落千丈,偃幕息影。大批拷贝来不及售出,招致巨亏。
    原来,底下放映拷贝的电影院为了吸引观众,兼迎合大家那一厢浮想,居然在海报上贴出了现实中陈小姐的照片(不知那时有无肖像权一说)。这下让一位实权人物薅住了把柄、掐住了软肋。这人不是旁个,正是民国一号人物蒋公中正的二公子纬国。
    蒋二公子有其父撑腰自是无所顾忌,着人在各个影院门口贴出告示,言称其所放影片有碍风化,命令其即刻停映。并警告即时不听劝诫、阳奉阴违或避风观望的影院将迎来六万斤坦克(蒋老二时任装甲兵司令)前门进、后门出!
    ——这么霸气的告令一出谁敢撄锋抗拒!虽然蒋纬国此举主要是为了看顾陈诚的面子,但众多司机还是觉得蒋二公子为大家出了口恶气,这就是其口悠悠,对他树以良碑的原因。
    这段话题且做个伏笔引子,暂时搁下,不提。
    却说当时南京城里有家售卖文房四宝兼做书画买卖、装裱生意的店铺,其掌柜的姓李。这李掌柜每天除了打理他那店里的生意,总爱抽空去往夫子庙一带转悠。那边除却一些书店,也有几家同行在经营和他店里一样的业务,作为精明的生意人,他转到那里意在窥探。

    这几天他去的格外勤兼格外早。因为前几天他在那边转悠时,偶然瞥见了几幅工笔重彩人物画竟然被丢在那几间同行店铺后面的垃圾箱里。他经营此行多年,一搭眼就看出这几幅画技巧一流,且纸料上乘。
    他过去,小心翼翼取出画纸,抖搂一番,见画幅还算整洁,也没有大的褶皱,心下纳闷儿,想是哪家店伙不长眼睛或掌柜眼光望偏了,把这么好的画心当成废作处理了?嘿嘿,算我拣着!拿回去,过些日子托裱个複背,有客人看上就安轴儿售出,现落把银洋在手心!
    李掌柜回去后先把那几张宣纸妥善存放好了,从此安了个株边寻兔的心思,一心想着再有收遗。
    那位李掌柜偶然从垃圾箱里捡拾出几张画,动了馋念,想着再有收获,就时不时到那几间店铺附近溜达,逡巡垃圾箱里有没有人家新丢弃的物件。
    这天,他见有个店伙打一间铺子里出来往垃圾箱里倒了点什么。待那店伙转身走远,他急忙奔过去翻检起来。
    翻腾半天,一无所获,他有些气馁,刚要掣身闪离,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李叔。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见几个兵刚巧列队经过身后,领头的他认识,是早年一位老街坊的儿子。他抚了抚胸口,暗怪自己过于专注,有人来在身后竟没注意到。
    领头的那兵接着问候他身体还好。李掌柜定了定神,急忙哈哈笑着应声,说大侄子行伍这几年叔还没见过你呢,你好吗、家里好吗云云。
    那兵一一做了答,并说自己如今已是中士班长了,近些日子因为恶性案子连发,正奉命辅助地方警务部门巡逻市面,整饬治安。
    中士很奇怪在这条街遇到李掌柜,问他干嘛观望这个垃圾箱子那么仔细。
    李掌柜一时尴尬,又不想露出腹内的盘算,便顺嘴出溜了几句瞎话,想敷衍过去,说什么大侄子有所不知,叔叔我前阵子裱画业务不少,自家一间店赶不过来,这不,分了些活计给了那边几家同行来做,没成想有一家雇的伙计不是熟手,分辨不出装帧材料的好赖,愣是把十几套金丝楠带浮雕的通轴缀头(轴头)给随手丢弃了。我那个气呦!虽然他们许了赔我但我还是想想心疼,便揣了个侥幸,来这里头找找,嘿嘿。

    他几句话说完,想着把那街坊侄辈哄开就算了。没承想中士却是个热心人。他吸了口气,嘬了嘬牙,问李掌柜那轴头该不是自己小时候到他家玩经常偷拿出来,和伙伴们打闹做敬德鞭的那种吧?那东西的材料好名贵的!老叔在这里没找到,如果没被人捡了去,十有七八是被倒垃圾的卡车装走弃在紫金山麓那边的填埋场了。您别急,就地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要交岗了,交完岗我开车带您过去搜检一番。
    李掌柜听完这些话,一时想不出啥话头来推脱,哼哈几句之后感觉若过份推阻反而会使人生疑,不如打蛇随棍上吧,空走一遭儿无非费些工夫而已,也当消了这个由头,今后他和我谁都不会再提这档子事就算了。
    他打定主意,等中士开了辆吉普车过来,拉自己往紫金山麓垃圾填埋场那边去了。
    一路上两人聊了会儿家常后,话题转到中士这些天来的任务上来。中士直皱眉,说自从上半年地方破了个拐卖、群淫妇女的案子,就没让他们这些驻勤的官兵安生过。李掌柜说自己也听人议论过那几件案子,说毙了的几人中,那首犯都八十多了——真是个老帮子!那个岁数竟还能搂十七八岁大姑娘,糟蹋人家——真还能有那劲头?
    中士撇撇嘴,说敢情。行刑那天,他们去做的外围警戒,听那老家伙和同伙嘴里念念有词的,一句听不懂,只在枪响前一刻听那老家伙喊了句什么天什么圣贤,嘿嘿!啥圣贤也食不下一枚“黑枣儿”——脑袋一枪就轰没了——行刑的也缺德,想到底求证一下老东西凭啥有那么大骚性,几通条敲裂了他的一条大腿骨。啧啧!您想怎么着?里面真还就满满的骨髓芯子,和少壮小伙儿差不多哩!
    李掌柜吐吐舌头,说这也算个奇人哩,叔见裱画时那吕真人行乐图上每每有警世诗的,都背熟了:“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伏剑斩愚夫,分明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髓骨枯。”——这老东西说不定是个修炼偏邪法门的妖人哩!
    中士干打着哈哈,说啥法门的当时也没听说警方搜出个形廓,倒是破案后把他们劳害得不轻,每天配合警方搜捕余漏啥的。治安状况倒没见个大好反而徒生了些紧张。对了!我们将要去往的那地儿据说就有蹊跷!
    李掌柜问有啥蹊跷。中士说,近些日子来有好几个人夜里在那边撞见个无头鬼在四下转悠,描绘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披了一大块麻布,一瘸一拐的……最后问李掌柜怕了不。
    李掌柜哈哈干乐了几声,说自己打小逗弄大侄子的手段如今被反施己身,真是韶光嘲人老呵。
    中士驱车载李掌柜走了一程来到了那个地方,倒没用太多时间。
    李掌柜放眼望去,见这一带山明水秀,不高的一带岭子在眼前曲廻延环了半个圈子向远处斜斜延伸而去。前面不远处岭的尽头攒起一包缓山,植被密密麻麻。不由开口称美,说这个山势明明是个“芦花枭龙”之形么,好个风水!
    中士惊奇他还懂这些,说他改行做个堪舆先生也饿不着。李掌柜笑笑,说自己年轻时为了找口子饭食,还真拜老师学过几天哩。不唯这些,批八字、推六爻等等道门术数端出来也能蒙住一大拨人哩!
    俩人对笑。
    及至见到那垃圾填埋场子,李掌柜嘬了牙花子叹息,说这一大堆腌臜东西把龙虎砂形外官星挡了,此地只好筑庙宇了……
    凤儿翻转着铃铛嘴里没停:“这铃铛也对!小姐当时太爱那只猫了,给它也做了只,挂在脖子上。小姐叫芸,猫脖子上的铃铛刻的是‘芸儿’,小姐镯子上铃铛刻的反而是‘雪儿’……”
    说着说着凤儿疑惑起来,说这不对呀,明明这镯子已给小姐随了葬的呀!我当时看得真真儿,小姐入殓时它是戴在小姐手上的呀!
    家主听着,眉头越蹙越紧。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急忙叫了几个人进屋,吩咐他们,把墙上那只猫逮来,手轻些,别伤了它。
    大家小心翼翼用了块鱼肉顺利诱捕来那猫。从它那脏兮兮的绳套上还真择出个铃铛,较比那只手镯上的,形状一致就是色泽暗哑许多,上面赫然錾着“芸儿”——竟真的是家主小女儿的爱猫!
    家主一时如在梦境里。痴痴好久,打定个主意。把凤儿送走时反复叮嘱她莫要说出今天所见到的事情。凤儿答应着走了,眼里还是一副打死不敢相信的神色。
    家主当然知道下面该怎么做。他立刻叫人请来邻镇当警官的亲戚,嘱咐了一番。那警官即刻亲率一帮人闯进麻寡妇家拖翻了那娘们儿,拿出证物,声言要告她个盗墓掘赃的罪过。
    麻寡妇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说银镯子的事不挂自己任何关碍,它是某某拿来的嫖资。这个某某很快也供出来了,竟然是前边那位凤儿丫头的丈夫。
    麻寡妇记得很清楚,说有天向晚,这小子偷偷踅摸进她家想要入港。偏偏自己月事快来了,不大情愿。这小子猴急难耐,从身上掏出这个镯子缠磨,她掂了掂觉得分量还行,就半推半就地成就了他……
    警察们没有闲工夫听她细嗑,转头一窝蜂去捉凤儿丈夫。那小子也是个脓货,三巴掌上脸就屎汤子流一地全招了。
    原来,是他盗了家主女儿的坟墓,把那些随葬首饰和衣物拿了个空。
    小姐入殓那天,他随了老婆去哭祭,见陪葬多且贵重,就起了歪心眼儿。本来他就对挖坟掘墓一行不陌生,加之送葬时仔细研究了一番坟墓地貌,于是很容易就得了手。后来他细细掩盖了盗墓痕迹,掣身回转以为神鬼莫知。
    事情到此真相大白,按说我们的故事也该告一段落,岂不知还有更加惊人的秘密隐藏在后文。
    却说那家主听警官亲戚述告完,直气得浑身发抖。警官明白该怎么做,于是告辞出来,到得大狱,命人把那掘墓贼上了大枷,送入紧挨死牢的那间牢房。每天满眼见些个面目狰狞的待斩死囚,充耳都是厉嚎惨呼,提鼻子嗅嗅也全是腥臊恶臭——先让这小子受些个活罪,吓他个半死再说!
    谁料想这小子还真就没啥大见识。一天,一群狱警来提死囚,验明真身准备正法。一个个点出名字揪出去砸上镣铐。看着人堆徐徐向自己这边汇来,这小子以为快轮到自家了,屁滚尿流地崩溃了,杀猪般惨嚎开了:“别枪毙我!我不敢再瞒着了!我全说……”
    警察一个个全愣住了,看他一劲喊叫,语无伦次,上去一皮鞋底儿蹬在脸上。这小子瘫地不起。
    值班警察把他提出去,问他到底想说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说出一个骇人的秘密来。
    原来,这小子当时盗了小姐的坟墓,卷了陪葬意犹不足。见入葬没有几天,肌肤尚有些许弹性的尸身展露眼前,化过妆的遗容仍显得有些妩媚,不觉起了淫心,竟伸手在尸体上来回抠摸一遭儿,肆意猥亵。当他把手指伸进尸身下体时,竟触到个硬硬的像铁棍儿的物体。
    这小子吓了一跳,连忙掣出手。不过究竟还是拗不过好奇心,他换了只手,小心地第二次探入用两根手指掐捏住那物往外拔。好费劲!那物伴着一大股污秽黏液的溢出被拔了出来。竟是一根纺车上用的熟铁锭针,足足一尺来长。
    这分明是有人早先就把它插进死者体内的。莫非——谋杀!他吓得心突突乱蹦,慌忙扔下锭针,起身收拾残局……
    吃了这一吓,他在家着实躺了几天。
    大半年后的一天,他那郎中爹一早把他老婆支出家门,然后默不作声来到他屋里,二话不说拿出根绳子开始绑他,他还没明白过味儿,已被绑了个结实。
    他一时张口结舌。只见郎中的一张脸阴沉得就像铅皮子敲打成,脑筋突突乱跳——这副表情他熟悉,郎中动了真怒往往是这个样子——莫非盗墓的事泄了?他一阵紧张,但还是强装镇定问怎么了。

    怎么了!郎中猛然爆发。从身后抽出柄斧头,将斧头刃子比对准这小子脑袋,咬牙切齿:“我把你过继来是想要你送我终老,现在看来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与其你在外边作奸犯科被人砍了脑壳,不如现在让我剁了你!搭上我一门绝后,也好过让我一大家族落得丢人现眼!”
    完了完了!这小子绝望地想。肯定掘墓的事泄了!他老人家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呢?可来不及多想,还是先保住命再说。郎中的脾性他清楚,这人城府深沉,办事果断狠辣,说到做到。他做出的打算,得出的结论,轻易不会落空。现在他盛怒之下给自己来个“实践”是有极大可能的。
    想到这,这小子嘴一松,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盗墓包括见到小姐尸体内插有铁锭针的事都说给了郎中。
    可出乎他的意料,郎中听罢却换了副出奇平静的表情,并且动手解开了他的绑绳。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郎中嗤笑他,说想不到他如此不经诈。
    原来您设的计呀!这小子这才发觉出了一身透汗。郎中说其实也不全靠诈,只是见你这么久百事不做还大吃二喝,准知道干了下作。这小子听罢讪讪地笑。
    郎中这时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帮子!光知道你有扒灰的能耐,想不出你还真有‘渡阴针’的胆量!嘿嘿。”“什么?”这小子在一旁显然没听懂。郎中扭过头:“你少打听。总之咱爷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这小子听郎中说话云里雾里的,心想反正他老人家做事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多时候猜度不透,索性就不费那脑子去猜了,倒乐得最后吃个现成。
    可郎中这次话说对了一半,他自己是往后吃喝不愁了——其实是根本不用再吃喝了。某天他一语不合,被表妹丈一秤砣砸在脑门上,呜呼死了。
    这郎中的死正好应了两句话,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二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详情搁下文再提)。
    ……
    却说狱囚口供新案牵连谋命,地方警执自然不敢怠慢,即刻展开侦破。开馆验尸,果然如盗墓贼所述,尸体腹腔脏器曾被针状物体所伤。凶手手法隐蔽、阴毒,如果不加勘验,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凶器曾自尸身下体攮入,完整隐留在体内。并且上面早就喂了大烟油子,故而竟没有一滴血液沁出。更加离奇的是,尸体腹内竟怀有已成形的胎儿。
    拘讯嫌犯也在同时进行。当办案警察来到正在省城大狱里服刑的家主亲家翁面前,把那根长针拿给他看时,这老货惨笑一声,说唉,饶我家里上下打点,求来个激愤伤命暂不致死的结果,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昭昭天理啊!如今我生念已绝,不如全说给你们吧。
    老货开始从头到尾叙述起事件经过来,头句话就教众人惊得瞠目结舌:“是我用这根针扎了儿媳妇,并且——她肚子里的胎儿——也,也是我的种!”……
    原来,事件肇始还得回溯到老货小儿子死后不久。当时,虽然老货夫妇悲痛欲绝,觉得儿子还没留下个后代就青年早逝,断了自家一门烟火,但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的火苗儿在心里烧,那就是自家大儿子虽然心智不周全但总归还有传宗接代的可能。
    不过,老货的最大愁结还不在这个。他素来是个求财不惜命的主儿,仗着和家主联姻,他的买卖里吸引来亲家那头亲戚们很大一笔股份。想着儿媳青春年少,娘家肯定要劝她出门另嫁,到时候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他愁得茶饭不思,每天思量这段紧迫绞干了所有脑汁使得他都腾不出心思来考虑老大承接后嗣的事。

    老伴儿知道他的心思,也替他琢磨不出个啥好主意,只能发些个无谓的感叹,有时惹得他愈加烦闷。
    这天老伴儿见他又愣愣出神,以至于端到眼前的饭菜都搁凉了还没动一口,就又叹开了,说唉,可惜咱那老大脑子坏了,不然媳妇改嫁了他多好,媳妇还是自家的……
    这无心的一句话竟让老货听进了耳朵眼儿。对呀!我们这的风俗里寡守的弟媳改嫁大伯哥、小叔子继娶不出门的孀嫂也常见么!可那多是些个穷门小户。亲家即使不看着两家家大业大也不可能应允自己的闺女嫁给个疯怔人。除非——老货脑袋里像火苗飞窜,想到只有让儿媳的身格下降到和自家老大一样地步,才有可能成为与亲家赌算续婚的筹码。说具体了就是她必须变得和老大一样愣怔才行。
    可怎么才能实现这一目的呢?眼见光阴似箭,不能拖得再久(亲家那边已有提儿媳改嫁的苗头),他愁得眉发添白。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和老伴儿摊牌(这时有事也只有和她一块儿合计了),说自己想如何如何,如今差阵东风实在无法寻找。
    老伴儿起先吓了一大跳,说他疯了。可架不住他一劲儿陈明厉害,最后低头仔细思量,竟认为可行(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但她脑子此时已乱,说我一个妇道加你个老道肯定想不周到,不如咱们请个至亲来参量参量吧。请谁人哩?就请我那郎中表兄吧。这人你知道,脑子灵光,又和我自小就近乎。他比较爱财的,到时候多给他点钱,保准事情弄得天衣无缝。破费那点钱,和人走财散比量算个啥呀!
    老货此刻一颗本来就被猪油蒙住了的心又被陡然裹上了一团驴毛。腻腻叽叽、扎扎煞煞之中竟没深想,点头同意了。
    于是郎中就此闪亮登场——
    却说那老货因为实在扪不出个办法,听了老婆一言决意求计“外援”,但还是秉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没一股脑把老底儿也托出去。见了郎中,骗说什么自家一个跑外趸采生布的账房忒不是东西,是个欺主的奸棍。多少年来不知坑混了主人多少财白。并且自家小儿的身死这人也有莫大嫌疑,只是自己苦无揪告的证据。想要辞了他的柜,一来这人经年算计,根基太深,牵扯太多。二来总觉得织造的遣辞理由太苍白,难以甩脱周围多多的掣肘。索性一为斩净乱麻,二为雪一腔憋恨,弄点东西废了他得了!特来求舅哥助力。
    郎中一听吓一跳,连连摆手,说自己施药救命才是本分,杀生害人可不敢做。老货不失时机地把一扎银票摁在他手里,说没教你伤他姓名,这么龌龊的勾当我其实也不敢干的,只要你想个法子把他弄浑噩了,我就解了恨了。
    果不出老货老伴儿的估算,郎中顺势攥紧了银票,换了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哦!这倒不难!妹兄弟你是知道我的侠肝义胆的,像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哥哥我也是平生最恨……
    原来,这郎中自幼家境贫寒,但他仗着脑子十分聪明,未成年就拜师学医,还是一张黄口就能独自临床、悬壶问世了。这次见老货登门求计,便想起自己倒还真有那么个蒙汗之方。这方子本来用作缓解女子经期疼痛的,只是药性叵测,施用剂量稍过便影响人的神智,出现意识迟钝,如果再加量人终会变得痴乜。至于加大到何种分量,最终会把人弄成个啥样情状,他没敢试过。于是他就把这药给了老货,并一再叮嘱要徐徐、稳稳地加大剂量,切不可求功心切,万一生出个不测就麻烦了。
    老货得药,欢天喜地。回头迫不及待地实施了对儿媳的算计。
    那药果然神效,见儿媳不觉间渐渐吃下,开始显现乏力晕顿的症状,老货暗暗合掌庆幸。老天眷怜我一门不幸呵,总算在我老来丧子的剧痛伤口上,洒下了一把三七粉。好歹我的家业不变消乏有了可能!
    接下来,便是老货假惺惺知会亲家,说您那亲女俺家宽慰、照管不周全,她难以排遣丧夫的剧痛,以致添了失心症候。我俩老该死的要不是还掖着根怨肠子,惶恐、羞惭也死多少回了!演到关键处还假意悲了几滴狐狸泪。
    家主得知女儿病了,自然关心,但看到老货的表演被迷惑住了,反倒宽慰了他几句。随后家主看了女儿几次,见她真变得有些迷瞪,更加心酸不已。又见她公婆煎汤端药伺候得无比殷勤,心里反倒泛起几许不忍,觉得老俩真是不易,徒有一大把家业,却落得老来不得清闲,于是提出要接女儿回娘家调养。
    老货一听差点蹦起来。说亲家,莫说我眼下还有点细软,就是穷到将来拆房卖瓦地步,自家媳妇也要她吃饱养好!我俩老的哪怕剩半碗汤羹,也得撇出稠的给我媳妇喝。是!她眼下添了病,可我家就更不能因为她病就将她推回娘家一头。这叫外人看,知道的说您舐犊心切,不知道的……
    这一番辞令喷口说出,倒叫家主感动不已。说亲家你言重了,我绝无他意!孩子我接去真不如在家舒坦,只是看你们太劳碌,想分担一些罢了。
    ……
    儿媳妇最终也没被接回娘家,落在公婆俩手里其下场可想而知。渐渐地竟变得接近她大伯哥情态,时而正常时而迷怔。老货看在眼里心里窃喜,但他并不急于向亲家摊牌,欲窥视个最佳机会,来个一鼓而成。
    可这番处心积虑并没有换来期望的最佳结果。他借故拜望过亲家几回,其间不落痕迹地探问了几下亲家的口风。亲家当然浑浑不觉,只一劲向他道劳苦,并说闺女这样子总不是个事,长远看还得接回娘家来,最不济看看能不能再找个主儿另嫁了,也省得二位尊老将来老得不好动了还得照顾俩痴子。
    老货当时差点就把自己的心事端出来了,可话溜到舌头跟了又咽了回去。凭他的几分精明,生怕亲家因为没有这方面思想准备而一口回绝,路途堵死,将来便无法开口重提。
    看来还得再想个周全之策,并且觑准个最实机会才行。
    俗话说想上吊总能碰上棵歪脖子树。这机会还就偏偏有人给他提供了。不是别个,正是他的那位亲家。
    某次亲家过来看女儿,闲谈中他不无遗憾,叹息说女儿竟没给夫家留下个一男半女。又说也罢,她这呆呆的样子如果有着后代牵绊,更不好出门子另嫁,倒成了公婆老俩晚年的绝大负担。
    说者无意,听者竟上了心,而且是大大上心。老货一琢磨是呀,假若儿媳有孩子的话,阻她另嫁是个绝好由口哩!可现实间那分明是镜花水月么!上哪去弄那么个东西来?幻想一番得了!
    可现实不容他幻想。由于他把大把时间用在了辛苦苟营上,渐渐生意有了褪色。就有股东沉不住气开始冲他发难。这逼得老货使开了急智。
    不就是个孩子么,我去撺使老大如何如之何。一旦老二家的肚子有了结果,那我媳妇留住了,后嗣也不愁了!股东们还稳住了。这反而成了一石三鸟嘛!呵呵。老货往自己创造的牛角尖里越挤越深。
    可他也想到亲家那头恐怕不好料理。但是,不怪人们常说利令智昏,权衡无数遍后,他还是打消了收回计划的念头,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激情——宁可亲家把老大和我看成个畜生、王八,也不如我那生意财富,骨血后代重要!况且亲家是个极要脸面又很有脸面的人物,到时候未必愿意大加声张。嘿嘿!无毒无狠不丈夫。咬牙跺脚,开弓已无箭回头的可能,反正自己第一步早迈出去了,就索性一条路跑到黑吧!对!跑到黑!!
    老货一边想一边就像现代拳击手为了提高兴奋度那样,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捣了两拳……
    可憧憬万分美好,现实往往十分残酷。老货关上门子调教大儿子手段,清醒时儿子懵懵懂懂。他毕竟是个痴子,好歹也弄不明白爹教给的是怎么档子事;糊涂时更是油盐难浸。这可愁苦坏了老货,觉得自己真是一腔狗血泼出去没镇住邪物。这可咋办!?
    他甚至去找郎中讨要过起春性的方子,往儿子身上使用后,那蠢物倒是有冲动,只是不得发泄要领,只会乱蹦乱叫,碰得血流满面。
    老货黔驴技穷,知道再鼓捣下去恐怕这个傻儿子自己也留不住。天呐!难道要绝我不成!?
    正当他惶急得无可无不可,万般无奈之际,亲家的一次到来,把他抛入了彻底绝望。
    那次亲家来看女儿兼问候老货夫妻,谈话间亲家如释重负般告诉他俩一个消息,说已有人提过,想给女儿说合一户人家,那家虽然贫苦了些,但后生子听说很老实,也说过不嫌弃我女痴傻……主要你老俩可以不用再费心劳力……我两家通姻一场,今后……放她出门也算成全……
    老货一把苦鼻涕险些当场就沁出来,亲家的话只听全了开头几句。身子觉得就像被抽去了脊骨,软成了面条。眼前仿佛看见一把把银票长了翅膀飞远,再不回来……
    说什么也不能坐以待毙了!行动!!

    这次老货是打定了个铁注意:你老大不行,老子还不用你了。我自己来!——反正一口染缸都是出来同一种颜色成布。横竖跑不出我一门血脉。哼!等媳妇有了孕,我把它安在老大身上谁能够知暁端的!!
    这老货于是横下了一颗疯牛直撞的心,又揣着自以为得计的小九九,后来竟然多次趁着儿媳妇糊涂时,对其施行不伦。
    ……
    渐渐地,儿媳竟真有了孕相。这下老货狂喜,一时竟然把该如何打理亲家这头儿干系的忧虑都抛在了一旁。光想着怎样稳固这一“筹码”了。后来曾多次找郎中求药安胎。
    谁知这一找不打紧,竟入了人家早给他安置好的圈套。让他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且说前几次求药,郎中什么也没说,很痛快就把药给了老货。最后一次他来时郎中换了副脸孔,打问他药的用途。
    老货把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词说给郎中听,无非哎呀,老哥不问我是不好腆了老脸说出来的——你那傻外甥和他弟媳妇……唉!我正愁没个法子向亲家那头交待哩,今儿既然撂了底儿,就顺着坡子求您帮着给拿个主意,最好让俩孩子(举手做了个合二为一的动作)——呵呵。劳心费力的,将来我替孩子们的那份孝敬自然少不了……
    郎中板着冷冷一张脸,突然插嘴:“哼!有个疑问弄不懂!”老货谄笑着:“说来听听?”
    郎中嘿嘿一阵冷笑,教老货的笑凝滞在了嘴角。“甥媳妇孩子生下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爹爹?!”
    老货闻听郎中说出这话,就如同脑门子骤然被铁锤砸中,耳朵嗡地一声响,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自觉地抖起来。脑门上的汗就像潮水涌了出来。想开口辩驳几句,无奈两片嘴唇就像被鱼鳔胶死死粘住了,张也张不开……
    郎中不依不饶:“这个计谋耍得不赖嘛!先淫污了儿媳,修下栈道,再来个移花接木,安在你儿子头上,妄想着给你那傻儿子续故亲家,来个桃僵李代,这么着你稳稳地渡过了陈仓……”
    老货傻呆呆立在当场,他那乱纷纷的脑子里已经调动不起思维,来分析郎中是如何窥出了自己行事的端窍的。他这等人上了屋顶再抽去梯子的手段才真是把自己困在了绝境。
    无从反驳即是承认。如今的老货就像一条被扔在了案板上的鱼,是煮是蒸得看人家的口味了。
    但郎中显然没有马上就吃鱼的打算,在他的眼里,这老货其实更像一只鸡,一只能下金蛋的鸡。眼前这段尴尬其实也好解,一个字——钱!
    饶是老货平常把钱串在肋叉子上,这次显然不撸下几串是不行了,自是痛的死去活来,可有什么办法,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可叹他机关算尽,一着不慎来了个满盘皆输!

    老货回去后一头栽倒床上,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买卖、骨血,如今在他眼里变得轻若鸿毛,一阵风就能荡去。
    老伴儿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直气得五迷三道——随她去吧!老货已经麻木了。理智告诉他,现如今只有稳住郎中,自己就还有胜算。只要自己预定目的达到,再缓缓图谋郎中这一环。于是他强打起精神,去亲近那郎中。
    郎中此时就像一只刚刚捕获老鼠的猫,对于爪牙下的猎物极尽狎戏之能事。他索性告诉了老货自己是怎样勘破他手段的。
    原来,老货那天从郎中家取走药不久就听闻其儿媳生病了。郎中通过打听得知了那媳妇的病状,心里就有了三分明白。后来见老货来求安胎药他心里的念头更增添了几分(他知道他那大外甥于此道是个废人)。那天和老货摊牌时其实他心里还是少两三成把握的,便决计诈他一诈,没想到一诈还就真的吓懵了心怀鬼胎的老货,印应了自己的猜度。于是他便就坡下驴子,对老货行其敲诈。说完这一切,他嗤笑老货,就你那点小聪明居然还把我也算计进利用之列哩!嘿嘿,蠢!
    这郎中显然处心积虑盯住了他。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其实,这郎中虽和老货是亲戚但早就厌恶他的待人接物之道。尤其郎中自己心胸狭窄,通家交往中的小隙他也总憋着一股报还之欲。只不过他城府深沉,平时不带出来,只在暗暗寻找机会罢了。大有一经有隙可乘,必将啮之入骨的心意。这次正好中了他下怀。
    老货哑巴吃黄连,说不出一个字。怪自己听信老伴儿妇人之言,引鬼进宅。如今只好对这位舅哥似亲爹般逢应,以求封住他那张嘴
    正当他庆幸大风波暂时偃下时,又发生了上文中大儿子举火自焚的事故。老货夫妻俩差点被这又一场变故磨去半条命。尤其这场风波造成的巨大物质损失动摇了家里的经济根基,加之郎中不时狮子大开口肆行敲诈,老货家底渐渐变薄。
    这对老货这个嗜财如命的人来说简直像是碎剐凌迟。他平时嘴边常挂一句话的:没钱要命干啥!如今他最看重的钱没了,这让他几乎万念俱灰,行事也渐渐偏执、无章法。
    某天,在被郎中又一次上门敲诈后,他头昏脑涨间,心念又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觉得自己如今弄出这副狼狈完全是咎由儿媳肚里的那个胎儿。那小东西在一天自己就得担惊受怕一天。如今大儿子已死,儿媳铁定挽留不住了。这胎儿反成了一块兀自生出的麻烦。真不如……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顾念自己承留血嗣的初衷,开始风魔般寻求眼前的解脱。
    为了安稳起见,还得求助于郎中。他刚刚小心翼翼探问几句,郎中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冷笑一声,半嘲讽半认真地说如今胎已坐实,想用个虎狼之药打下,恐怕弄得一尸两命。如果你个老小子敢下手,我这里倒还有个偏门左道的化胎之法,就怕你没那胆子手会哆嗦。
    老货手没哆嗦身子倒在哆嗦,问那法子的弄法。听郎中一边说老货身子一边往下沉,直到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大口喘虚气。不过郎中授那法子他倒一字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用一根铁质锭针,着大烟油子泡透晾干反复几次;用风干中空水牛角锯作半尺左右对半分开——牛角用于撑开下体,锭针则要沿牝门探入对准关窍。只要扎入胎盘哪怕半分,其胎自化……
    郎中的话只不过是调侃他几句,连郎中自己都没怎么上心。谁知邪魔入脑的老货竟信以为真,决心孤注一掷再赌一回。这下可好!在老伴儿配合下,竟真的依法而行。一施之下才知道绝非容易。手脚忙乱之中一下子手重,竟当时就伤了儿媳妇的性命……
    老货此时鸡飞蛋打,欲哭无泪。和老伴儿脸对脸傻呆呆坐了一天一夜才想起动手收殓儿媳妇尸体,竟忘记了把那根针从尸身内取出……
    埋葬儿媳妇倒没有横生枝节。老货正在庆幸。不想很快发生了盗墓贼掘坟窥破天机的一段情节。郎中据此认定老货已摊上人命,更加频繁、疯狂地向其行起敲诈来。不过他没料到这次把老货彻底逼上了绝路:内瓤已空的老货又经历一场丧葬早已心财俱疲,再也拿不出钱物来打点这位活祖宗。终于,在他最后一次和郎中面对面时,被其无餍彻底激怒,把一腔怨毒全倾注在无意间一把划拉到手里的一只铁秤砣上 ,砸碎了自己大舅哥的脑袋。(完)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7)
    这次这个故事发生在1946年,主人公是一位中校军官。抗战胜利后他所在部队奉命从大后方重庆调防河南开封。
    部队兵分两路,他跟随所在的辎重部队取道贵州北上。当时抗战胜利不久,公路损坏严重,又加之修补、养护不力,故而一路蹭蹬。
    这天,队伍行进到一个不知名的镇店,又遇到前途洪水阻路,只好停下边等待水退边休整。
    这位军官在营房一呆几天,觉得憋闷想出去逛逛,散散心,于是带了俩勤务兵来到了街上。
    这个镇店这几天看来有庙会,几条主街摆满了各类买卖摊子,挤满了诸色人群。还有许多玩杂耍的、唱戏的,叮叮咚咚、铿铿锵锵,好不热闹。其中一个杂耍摊子前围的人最多。他们几个不必挤到人圈里就能听见摊主人的吆喝声。
    几个人驻足听了几耳朵,摊主一副河南口音。大家觉得有趣,真是有出有赴呵,我们正想要去那里,那里偏有人来到了这儿。这也不奇怪,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华夏之大,恐怕到哪都能遇到操其同一方口音的人。
    他们刚要走开,忽然围圈的人们一齐发出喝彩声:“好啊!真神!”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于是就往人堆里挤了几步。
    透过人圈缝隙他们勉强看见里面正在玩一种常见的耍猴杂技。一只瘦骨嶙峋的毛猴上面穿了一件无袖短褂儿,下面穿着短裤,刚刚表演完走钢索,又被耍猴人牵到一块木板钉成的黑板前演算着算术。旁边一具铁笼边还蹲坐了五六只猴子,都穿着小衣服,衣服穿在它们身上七长八短看着是那么的滑稽。
    俗话说猴性浮躁,可这几只猴子一个个蔫头耷脑,连眼皮都不敢撩高。也难怪!谁叫旁边站了几个狞眉厉眼,手握皮鞭的汉子呢。可能这还不是它们最忌惮的。铁笼前人立着的那个怪物——一身灰毛,猴不是猴,猿不类猿的,长着一副夜叉般面孔,一对阴绿色的眼睛,凶恶至极,才可能是猴子们的命门闩。
    正在这时,前边做算术题的猴子爪子稍稍打了下滑,把一根滑石粉笔脱掉在了地上,断成了几截。牵猴人大怒,上去劈头狠狠就是一鞭子,打得那毛猴喑着嗓子惨嚎,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见它躲闪,那人更加恼火,持着鞭子开始满场地转圈追打那猴。围观的人们都看着不忍,纷纷拉劝牵猴人,教他别对一个懵懂畜生发威。
    这时猴子正巧躲到军官眼前。见牵猴人忿忿追过来不依不饶擎鞭子又要开打,军官心里实在不忍,几步挤出人群,上去托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见是个当兵的阻挡自己,没敢言语,只是虎着一双母狗眼,凶光四溢瞪着猴子。那猴见到救星,赶紧扑抱住军官两条腿,抬眼望着他,盯了许久,眼里突然涌出泪水,身子哆嗦,嗓子里也吼吼有声。
    大家伙儿旁边看着又开始啧啧称奇,赞叹这畜生真是通人性,太机灵了,真不该受这样的活罪。
    正在这时,笼子前那只怪怪的东西突然发出一声怪啸,那声音形容不出地瘆人。尖利、阴森,让听者直起鸡皮疙瘩。军官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子,觉得这声音咋那么耳熟,自己准在哪里听见过!
    他正愣神,抱自己腿的那只猴子,听见怪物叫唤,早吓得魂不附体,乖乖跑进场子继续表演了。牵猴人见状也从军官手里掣回手臂,压了压火儿,又开始高声喊喝着招揽开生意了。人们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开始看猴子表演书写大字。
    一个畜生能写出啥样好字体!军官试图调头招呼伙伴一齐走开。刚一扭身,听人们又一次热烈喝彩,他忍不住回头观看,这一看他自己也不免睁大了眼睛,真想不出一只猴子竟然也能书写出那么多端正字体来!洋洋洒洒竟写了满满一黑板。

    他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几步,想仔细端详一番猴大师的笔迹。可看不几眼,他竟然一下子被惊呆了,那字里头竟有几笔自己颇熟悉的内容:“四七五、丁星汉、马甫……”
    他的心里打了一道闪络,很早以前的记忆就像被海风吹走了苔藻的礁石般浮现出来。他把它们迅速组织、联缀,很快这些东西成了具象。就像暗夜里扑入掌着灯的屋子里的黑蝙蝠般,一段恐怖往事清晰重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几乎叫出声来——津门妖鬼案!!
    ……
    那是在华北事变前,军官当时正在北方城市天津近郊做军用仓库守备。那仓库周围没有什么居民,只有一座老辈子修造的大庙坐落于错对门不远处。这庙里早就没有了和尚,不知何时充作了“孩儿店”。
    这“孩儿店”是当地的叫法,是和“花子营”对应着叫的。前者里面住着的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最大不超过十来岁;后者则住的是成年流浪者。两处地方的人其实都操持同样的职业,就是乞讨。其实他们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幼,擦鞋、拉套儿、提包儿、跟闲儿等等但凡能换一口饭食的营生都干的,很多时候他们中有人也觑空做些个小偷小摸。
    就像上学堂得升学,“孩儿店”的孩子们的最终归宿往往是“花子营”。这两处地方都被当地堂口(帮会恶势力)控制着,住在里面也是不容易过活的,每晚人们必须依年岁、强壮程度等等“能为”标准缴纳数额不等的“日份”。多有凑不够的,这时就得忍受把头(堂口爪牙)的谩骂殴打。月月下来,个个鼻青脸肿都算是家常,往往有人胳膊腿都被打折。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一个敢逃离,因为他们知道,堂口势力遍布城乡,出去独混寸步难行,最终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所以只能默默忍受。
    年岁大一点的“花子营'成员还好过些,毕竟身子骨相对“抗造儿”。苦的是那群“孩儿店”的幼童,往往把头发起威来被打得找不到一隙地缝去钻。
    这天,军官和几个兵拉水回来,正撞见大庙门口看“孩儿店”的那个癞头把头在打两个小孩儿。平常兵们总是听见大庙里传出打骂、哭喊、求饶的声音,知道有孩子受虐,早就有点忍不过心、顺不过气,这次陡然看个满眼,便一个个不约而同走过去干涉。
    那把头小子开始不服,说一群丘八狗拿耗子,是想来个强压地头儿吗?!兵们火性上来,妈的!管你孙子啥地头儿的!几枪托捣在脸上,那小子吐了一地碎牙,跪下服了软,开始拿出帮会码头那套程式化认怂方式求饶,替自己后辈认开了曾祖。

    兵们懒得再理他。觉得这帮东西欺软怕硬,真糟蹋了他爹当初那点儿玩意儿!可古今中外就这些个物什如同三秋的狗子,咋也绝不了种;抑或鸦片烟馆子挫出的灰渣子,撂地儿戗也戗不干净。
    军官上去扶起俩孩子,见他两个身子看着也就比田地里刨洞子的大个鼹鼠大不了几圈,被打得惨不忍睹。一问,那稍大点儿的倒还机灵,一口一个军大爷叫着,说他们是亲哥俩,前些时从乡下随着早年就守寡的母亲来津门投靠亲戚,不想亲戚没找见,还和母亲走散了,一来二去的住进了“孩儿店”。还说弟弟没名字,自己叫豆子。
    军官心里惨恻,真是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呵!近年乡间荒旱,农民携家带口逃难,自己眼不见的该有多少似这俩孩子这样的百姓呀!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大会儿,他回头警告那癞子,甭管你哪个码头的,他妈的回去告诉你那堂首,别处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就我眼前这儿块地,再见到你们的人来喘口气,就好有硬壳儿花生米招待个够!
    那家伙点头哈腰、屁滚尿流地答应着跑远了。
    果然,这些堂口的码头混混儿从此再没见来过。庙里的孩子们虽然依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一时间总不至于再挨打受骂了。他们把这些守库兵看成救星,不时过来附近玩耍。兵们有时同情地分给他们一些汤饭,舍给他们几件旧衣服。但军营毕竟不是慈善堂、孤幼苑,兵们这么做只能说是尽其力所能及。
    这样的日子一晃大半年,大家得过且过着倒也平静。可是(俺最爱这俩字了)好景不长,出事了。
    这天,军官听哨兵说自己曾救过的那个叫豆子的孩子急着找他,一时也劝不走,就到门口来看。他刚闪出半边身子,那孩子就急奔过来,揪住他袖子:“军大爷,求求您帮俺找寻一下俺兄弟吧!昨儿夜里,他被个东西给弄走了!”
    “什么?”军官没听清楚。问他是不是他见过的堂口里的人呢。
    “绝对不是!”豆子很肯定,说他当时睡得正迷迷瞪瞪,恍惚一阵阴风,一团黑影从窗子卷进屋里又卷了出去,他惊醒坐起来,伸手一摸,睡在旁边的弟弟不见了踪影。
    当时还觉得自己刚刚做了梦呢,又以为弟弟起夜,就又倒头睡下,谁知天亮醒来弟弟还没有回来。他觉得纳闷儿,出去找了一遭儿,又召集了一群伙伴帮忙,四外都找遍了可还是没找见。他这时着了慌,开始回忆起昨夜的梦,觉得朦胧间见到的那团影子咋看都不类人形。莫非——弟弟被什么鬼怪掳去了?!
    军官听罢半信半疑,只好先宽慰了豆子一番,说你们再往远处找找,说不定你兄弟半宿出去迷迷糊糊认错了路,一时走不回来呢,如果再找不到,我可以帮你向管片的警署求助。
    豆子无奈回去,接着又找了好几天,甚至到城里兜圈子,逢人便打问。可天津卫这么大个城市人海茫茫,哪能问得到一丝线索。豆子绝望地复去找军官,军官觉得八成是被堂口的人给绑走了,这帮家伙睚眦必偿,可能是想报自己这伙兵驱逐癞子把头的前仇。
    驻军毕竟不熟悉地方情况,这事看来还得求助当地警察。军官只好带着豆子去十几里地之外的本区警署报案。值班警察听完豆子的叙述有点不耐烦,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本管区这么大,每天不知有多少失踪、拐骗案子发生哩,警爷们给那些个大亨老板找寻跑丢的哈巴犬成天都折腾个腿抽筋,哪顾得上找几个叫花小子!这些穷骨贱命的“路倒儿”材料到哪不能扒拉口风喝喝,知道饿不死就得了……
    军官在一旁见他沁不出句人话,恼了,发作起来,警察见来头不善,认真起来,开始一迭声介绍说其实这些日子来本署已经接到很多起失踪报案。其中不唯一些个乞儿,还有几户平民。丢的孩子大的也超不过七八岁。警方调查了,不过还没有线索。
    俩人无奈,又询问几句,做了做登记啥的就出来了。一路军官又宽慰了豆子几句。这孩子挺懂事,急惶中没忘对军官说几句感谢的话。
    ……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2)
    这个故事发生在云南,但经历人却是在南京讲述它的。因为当时鬼子已经投降,这个兵随所属部队奉命回调南京了。
    这也是一位汽车兵,当时为所在部队主官作司机。部队驻扎在昆明近郊一座古镇边上,除却必要的军务出行,这位司机的任务就是隔三差五载了主官来往于镇子上一些官员、豪绅们的请吃筵席间。
    某天,本镇上一位在昆明开药厂的大老板做寿,发来请函。主官觉得不好推辞就坐车过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阔绰的老板是包下了本镇最大的戏园子来作为宴场的。当厅摆了百十张大桌子,戏台上待演一溜儿折子戏。来宾团团围定餐桌,等待开席前一个个喝着普洱茶水,嚼着蜜饯、嗑着瓜子,彼此打着哈哈,聊着天,好不喧闹。
    主官和司机、警卫都被请上了二楼雅间。在这里往下看有着更好的视野,大大的戏台一览无余。主官觉得心情不错,倥偬间得闲还能看到戏,难有的奢侈哩!
    寿宴程序显然是事前精心排演好了的,诸多杂役各司其职,迎来送往、端茶布菜、喑锣静鼓,一切一切弄得有条不紊。最后,随着总司宾大喝一声,请寿星前台答礼各位高朋至亲,一位一身万字团花大红喜装的和蔼老者登上戏台开始致辞。
    这就是那位做寿的药商。主官和司机却是没怎么见过,不过从来宾们由衷的热情来看,这应当是一位在当地很有人缘的绅士。
    药商在台上对大家能来赴宴一口一称谢,一谢一拱手,弄得人们心里暖融融的。主官与司机看在眼里点头称是,觉得这人这么大个人物能有如此谦恭气度实在难得。
    道完谢辞,那药商又说了几句,略略回顾了一番自家创业经历,显然是有意说给一些如主官这样的生客听的,有自我介绍的意味。他倒是个坦诚人,毫不避讳自己曾历草莽低贱。在用诙谐的话语惹得大家哄笑几番后,他恰到好处地宣布开筵。
    楼上楼下顿时热闹起来,台下大家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台上戏子掐指动喉、插科打诨。
    主官和司机等人没大在意这些,他们还在暗暗惊心刚才东主介绍自己早年卖野药经历时撩开裤管露出的那一腿伤疤——当地人司空见惯,不感到惊奇,他们这些外省人哪里知道那些惨酷的行当传统啊:云南是疗伤白药的故乡,早年间集市、庙会撂摊子卖白药的小贩为了证实药效,都爱采用持一把风快刀子在自己肢体上划拉几道伤口,然后揉抹上自家调配的白药的方式吸引眼球,博得购买。这种血腥的促销宣传往往很见效果,人们眼见血流如注的伤口在抹上白药后立刻止住流血,无不啧啧称奇,纷纷解囊……
    几个人正在感慨行商的不易,忽听雅间门口传来人声,原来寿东引了几位亲朋逐桌敬酒过来了。大家起身致意,药商慌忙规劝还座。主宾很是客套了一番。药商和主官交谈不过三言两语就互道相识恨晚,比带了羴味的羊辨识同类还要简单。其后自是互约通往,不提。
    俩人把盏正欢,忽然一个跟随从屋外匆匆进来,把药商拉倒一边耳语了几句。药商皱了皱眉,低声嘱咐:“那——给他洗把脸,外面再罩上身干净衣衫,就这样吧!赶紧去,演完给了赏马上从后门打发他走……”跟随领会去了。主官忙劝他莫耽误正经事,自己一行人众被安排得已经很周到了。

    药商攒了皱纹苦笑几声,说你我已是一家亲近兄弟,言告你知晓也无妨——一群乞丐推举了个耍玩意儿的小子想登台表演——讨俩赏钱呗!今儿大喜日子,我想了想,给宾客弄个稀罕物什,讨个乐子未尝不可哩,呵呵——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绢帕擦拭着额头。
    主官心里明白,药商其实心里很讨厌这些乞丐的。无非今天日子特殊,当着一众来宾他不便发作,只好作了让步。也是!这些要饭的和一群癞蛤蟆差不多,谁爱让它们爬上脚面呀!是不咬,但膈应得慌!
    主官今天是来做客的,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含混应承几句和新识寿东挥手暂别。药商几个人回身出了雅间,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楼上楼下一片喊叫声,原来台上乞丐表演已经开始了。主官在楼上看着药商几个人缓缓走到楼下,伫立观瞧。药商眼睛始终睨视着台上的乞丐。
    大家都明白药商此时的心情。当地许多富户举个红白筵席,这些乞丐也爱来“捧捧场”的,算是老“宾亲”了。
    ——乞讨这一行当,古今绵延,传承未绝。多有似此番寿宴间强堵着东家门子要求表演些个俗技俚巧以求饴赏的,市井称之为赖丐。还有诸如残丐、巧丐、苦丐之说,不涉主纲,不提。
    可能今天寿宴上的那个赖丐表演得真正不俗,连药商看了一会儿都暗暗叫好,一张脸子也渐渐不自觉转成了正对台面。
    主官几个人的视线早从药商一行人身上被吸引到戏台上——一个五十来岁年纪,蓬头,脸有烧伤疤痕,身躯佝偻的乞丐正在表演御纸人的玩意儿(魔术)。只见他把几张白纸裁剪成人形,在其中一个纸人上面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咬破中指把一点血点在纸人额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呆了不大会儿,只见他扬一扬手,纸人竟像活了一般跳起来,开始在台上来回走动。走一会儿,驻下,又开始打几下拳术套路……
    人们惊奇无比,纷纷起身,伸直了脖子细细张望着。

    乞丐在台上表演了老大一会儿,大家全被他那新奇的表演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举筷。药商回过神来四下环顾一番面露不悦。几个随从明白,那不识趣的乞丐喧宾夺主了么!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到台边冲乞丐挥手,示意他早点结束,下来。更有位性急的甚至边呲牙边做了几个扇打的动作。
    那乞丐看在眼里,抬手做了个制止动作,纸人停下不动了。可他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在那位药商随从耸鼻作怒,一腔怨毒目光下开始大声询问观众,说刚才看了活人御纸人,要不要再看看纸人御活人?大家连声回应说想。乞丐呲牙笑笑,那笑竟看着意味深长。
    乞丐顺应众议,开始低头忙碌。药商和几个随从只好无奈地互相看看,静静退到一旁观看。
    乞丐谄笑着来到台边,要求那位刚才驱赶自己最积极的药商随从赏一滴血,点在新拿起的纸人额头上。那随从厌恶地甩甩头发,没言语,转头看着药商。观众们一劲儿起哄。药商微微点颌——给他!早演完早打发他走!
    随从无奈,怒目耽耽盯着乞丐,摸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小心地划拉了自己小指几下,弄出一丢丢血来,走到台边伸手臂抹在乞丐手中纸人的额头。
    乞丐飞速转回身,来到台中央,开始掐念起咒诀。奇了——那纸人随着他的指挥动作着,台下刚刚献了血的那位仁兄竟不自主地模仿起纸人的动作来。举手投足的,竟像他是个提线木偶,那纸人才是捏线的操控者。
    大伙儿鼓掌叫好,说这个更新奇,纸人牵拽活人哩!
    ——大家一个闪眼的工夫,那随从被纸人操纵着抓过桌面上一把水果刀来——要仿个项庄么?人家舞的可是剑唉!哈哈!大家饶有兴致看着。
    突然间,“项庄”猛地来了个侧跃,一下立在了旁边寿星公身后,一手环臂膀把他搂住,另一只手竟举刀子顶住了他的喉咙。
    宾客一时间懵住了,搞不清这是唱的哪一折。药商被揽得死死的,喉咙感觉被刀刃剐破了皮,尖尖地疼。他面如土色,一迭声喊乞丐莫开玩笑。
    那乞丐这时已站在了台缘,依旧掐着手势,目眦欲裂,冲着药商厉声发问:“老贼!还记得三十八年前你绑架家乡王XX一家,在逼问出白药里红丸(白药瓶里装着的一粒小药丸。俗称救命丹,多用于严重外伤或有内伤时伴酒送服)配方后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恶事么?今天该是你偿还公道的时候了!”
    药商面如白纸,身子抖成一团,汗如雨下,好半天才颤着舌头哆嗦出一句:“你,是王家——小三儿?!没有死——命太大了……”
    乞丐凛然回答:“不错!我这些年来苦心孤诣寻仇与你,始终无法接近。为了今天这个结果我做乞丐、习道法,浪迹江湖,受尽人世间的苦楚;你个杀人的恶徒,带了一副伪善面具,倚了浸透人血的配方开着买卖,享受着人伦至乐——嘿嘿!上苍有眼,可让我假手亲斩仇人!哈哈哈哈……”
    所有宾客都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偌大的厅堂静得似乎人们可以听到
    彼此的心跳。
    待有人终于回过神想采取些什么措施时已经晚了——伴随台上乞丐一个断然的手势,血光迸现,进而血流如注,最后血尽气绝——药商“一缕幽魂随风去”了。
    ……
    以后的事,那兵并没有详尽叙述,那乞丐后来结局怎样,不得而知。
    (完)
    原来,前阵子两拨拆白党当街殴斗不为别的,是为了向刚刚由于小白脸子出首而被捕的那帮制毒贩子争抢一种迷药的购买份额。这迷药就是说书的常常提到的蒙汗药。这种药用的是一种传统配方,成分复杂。其中一味重要配方就是人胎。
    其实这人胎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用的胎盘(整胎哪那么容易弄),当然效果不如整胎的好(所以旧传统小说里多有盗取人胎作蒙汗情节)。所以制药贩子们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求整副人胎,以期制出药效绝好的蒙汗药。
    这几个被捕的毒贩子,就曾经制出过药效奇好的一小批药来,引的四下里一些做不是的团伙、单帮趋之若鹜。同时也招至许多同行的嫉恨,千方百计要撬了他们一伙儿。可总也不成功。后来有人使计打听得知这几个人中的老大会一种祖辈传下来的 御猫术 ,即驱使猫儿为他们打探孕妇所在、盗取产妇胎盘。更甚的是,他们能操纵一种世间罕见的巨猫为他们直接下人家宅院,剖取孕妇腹中胎儿。
    警方听到这里感到荒谬难信。可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小白脸子说那毒贩老大会一种离魂大法,可以在打坐时入定产生执着,进而使得元神出离关窍,游离而出,附在那头巨猫身上,使得那畜生拥有了人的思维意念,从而代替人做坏事。这种法术施展时必须保证施术人不受打扰,否则身形一动元神随即化散再也回归不了本壳,施术人将来也就成了一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大家听了半信半疑。啥子灵魂出窍的光听说没见过。不过那几起孕妇被害的案子里勘验尸格明明写到:“尸身下体自下腹至产门下缘血肉模糊,似兽类利爪数番掏挠所致……”莫非真有只大猫作案?!
    走访苦主,经提示,大多人家都回忆起案发那晚曾听见过诡异猫叫声,且猫叫过后受害孕妇都出现神情先紧张进而倦怠欲睡的现象——还真和猫有关!
    接着提审几个神智正常毒贩子。酷刑之下他们招认,老大是有使唤猫咪的手段,并且也见过那个大猫满爪子血污送来过几副血淋淋的人胎。不过老大驱驰大猫的手段几人不得而知,因为那个时候他总是去个极安静所在。他们几个只会打下手监看些个平常的猫偷盗人家生产后的胎衣……

    ——这下落实了,就是那愣怔了的毒贩子老大驱使一只巨猫做的案子,活活弄死了几个无辜孕妇——匪夷所思!
    上士听警察说到这里也感到不可思议。他猛然想起自己一个多月前那天晚上见到过的群猫聚会的那番场景,就向警察说了出来。
    警察听完吸了口气,说这东西竟真的如此凶恶!看来把它纵放在市井民间始终是个隐患。虽然它眼下不为人所操纵了但一旦有个意外激起了它的野性子,恐怕到时候受牵绊遭累害的还是我们这一行当。不行!得往上打个报告,让分署重新重视起来。
    警察回去往上递交了个细察案件遗漏的报告。上边回复同意,只是言辞隐晦,称巨猫一事,着作害畜伤害市民处理,可逮获击毙。不得附带宣传神异,不得牵扯多余。
    下边领会,做了一番搜捕,一笊篱下去没能逮住主角,却又捞了些个“小鱼虾”。其中就有前番捕获的几名毒贩手下的喽啰。几个人供述,说老大豢养的那猫是个神物,白天无形无影,只有到了晚间才聚合成形供老大使唤。老大前些时是大意了,不然有神猫警护着怎么可能被抓云云。
    警方很糟心,觉得凭添了些麻烦。对那猫妖有着莫测神力的说法三分信七分疑。没个抓挠之下难免对交报告的警察斥了几句捕风生事。
    那警察很委屈,觉得那大猫行凶人们都见了,的确邪气不小。后来也有了它是孕妇遇害案佐凶的推定。自己据实建议怎么就成了没事找事!作为一个警察,谁愿意自己参与侦办过的案子落一溜汤水收拾不干净呀。唉!下边当个差真难!稍稍迟缓骂你消极不为,你积极些吧,又嫌怪你拉风。

    又遇到上士时,警察把肚里的埋怨向他道了。上士苦笑着劝慰他。
    转眼又过了一个来月。上士几次碰到出来买菜的仇四阿婆,老太太都是冲他翻着一对白眼不爱搭理。上士有一次实在憋不住了,强拦住她解释,说买您的那几只猫现如今都跑出去了,我们早就不再喂养了,根本不存在虐待它们的一回子事。
    老太太不愿相信,一再强调她见到她的猫一到晚间总去库房后面一带转悠,每次回归都遍体鳞伤的,不是遭到了你们这些库房看守的虐打那是谁干的?
    上士听着心里不免动了一动。
    后来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上士又蹬着那架梯子举着望远镜,探头往后墙外观瞧。一下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毛色暗暗、眼睛贼亮的猫妖又踞在上次吃那只花猫的地方。面前十来只家猫战战兢兢地逡视着它,每个嘴里都叼了东西,似是在上缴供奉般一一从它面前走过去把嘴里的东西丢放到它脚下。猫妖看来鲜有满意,往往狠挠面前上贡的猫一爪子。被挠的猫不敢抗议,只能瑟缩着忍受。
    看着看着,上士心里升腾起一团怒火,妈的!好猖狂、好霸道的畜生!我——
    他迅速下来,跑回去拎来一只 汉阳造 步枪,重新登上墙头,平伸出胳膊、竖起拇指,用跳眼法估算了一番距离。很近!这要在白天根本不用费大力瞄准。
    他把枪架在墙头,眯了左眼细细瞄向那猫妖。月光下虽看不切真但能肯定那团黑物什和照门准星成了条直线。他憋着一口气,手指开始缓缓扣压扳机——在这距离一颗“黑枣儿”给那猫妖吃上就能让它来个大开膛(除非那物真的是神物)——上了膛的子弹是上回驻勤江西时打野猪剩下的,是为了增加杀伤特意加工过的开花弹(弹头端刻了十字,入体便翻滚爆裂)。
    世间看来还就真不存在啥神物——随着他精心瞄准后的果断击发,那枚特制子弹狂啸着冲出枪膛,眨眼间在枪口和猫妖脑袋间划了条曳光直线——那猫妖还真是个能剧忍的灵畜,在一枚脑壳瞬间碎作一团齑粉的同时居然一纵身子跃起足有一丈多高,落地后痛苦至极地四脚乱扑腾了一气,竟连蹭带蹬地顺着坡子滑入了河里。
    上士急忙和几个闻声赶过来的同伴一起越过墙头赶过去观看,那群家猫早被惊散了。刚才击中猫妖的地面上只见一大溜血污延伸到河边。河面上只看到一片被月光映照着泛起粼粼波光的流水……
    上士心里犯开了愁,想猫妖尸体被水冲走了,没了证物,白天再见到仇四阿婆时该咋洗脱自己和一班同伴虐猫的嫌疑哩?
    (完)
    又是十几天过去了,这天军官出去闲转,豆子早已在门边蹲着等了老长时间了。他手里捏着张报纸,说这是昨天他在路边擦皮鞋时从一位主顾那得来的,当时那位先生一边看一边和伙伴说话,说什么失踪案登报了。他惦记着弟弟的事情,使了个奸,假意吐歪了口吐沫,弄脏了那报纸,客人嫌恶,就把它丢了。等客人一走他立刻拿起,想着过后给军大爷看看,最好上边儿能有弟弟的消息。
    军官接过来大略看了看,报纸上相关消息标题很吓人:“津门郭围妖鬼出没,暗夜入宅强掠童稚,民心震恐闭户不及”。内容离奇空泛,大多是些目击、臆测,并没有豆子所期冀的内容,显然是无聊小报闻风杜撰的花边新闻。他向豆子大致介绍几句,那孩子听见没有实际内容,道了几句谢,失望地转身走了。
    军官兴致大减,胡乱去转了一遭儿。
    不久,上边传下命令,称时局有变,着津门驻军加强本防区内警戒。夜间必须荷弹值巡等等等等。军官所在仓库这边也抽调出一个排,分作两班晚上出去巡逻。
    某天,正好是军官带队执行后半夜巡逻任务。当他带着一队士兵走过大庙后院墙时,忽然听见房顶上一阵咔咔乱响,像是有人在踏着瓦片迅速奔跑。他们厉声命令那人现身,就见一个黑影从屋顶跳下,飞速折向一旁杂树丛中。妈的!这个点儿攀房越脊的绝非善类,不是惯偷就是劫匪!
    有眼疾手快的,抬枪就打。树丛间传来一身惨嚎,紧接着是一连声啸叫。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的声嗓儿,但也听不出是哪类动物发出来的。大家追过去,显然刚才那枪没中要害,黑影只留下几点血迹,还是逃掉了……
    又过了俩月,上峰命令军官所在仓库在一个月内转移新址。营如磐石兵似水,这也很正常。不过军官到底挂念豆子他们一群孩子,想在自己走前给他们个最善安排。于是他把豆子叫来,说让他记下几个人名地址,将来自己不在了,他可以依此去找寻些帮助。这些人名都是自己的旧相识,很可靠。可豆子说自己不识字,怕记不住。军官说没关系,我就教你那几个字划就行了。
    豆子这孩子还真聪明,一教就会,并且就势还多学了不少字。军官感慨,说要不是自己时间不多了,一定还能教会他更多。
    军官就这样和“孩儿店”的孩子们分别了,从此再没见过豆子。

    大约半年后,军官调入保定一个临时教导营作教官,专门传授一些个地方公职人员军事技能。这些人七长八短,素质不一,教着不太省劲。他不免厌烦,渐渐有了请调的打算。
    这天,有一个学员向他打招呼,仿佛熟识。他半天没认出来。那学员笑笑,介绍自己是天津哪哪区哪哪警署警员,某天见过军官带着个乞儿来报个失踪案。
    军官一拍额头,想起来了,说你记性倒好哩。警察不无玩笑,说当时你逞了几下威风的,把我吓个不轻呢。俩人对笑。
    闲谈中,警察提起当年那些失踪案,说破了,破得很偶然。
    军官一下子提起了兴致,把他拽到屋里,倒上杯茶,请他细细讲述经过。那警察就一气讲了开来。
    那天军官带着豆子走后,接连又有几起孩童失踪的报案。后来社会舆论也波浪兴起,先是几家小报如苍蝇嗡嗡,渐渐大的报社也参与进来,一时间“津门妖鬼案”一词竟被炒得沸沸扬扬。警方无奈,只好下大力侦办。开始走访受害家庭,询问目击者。然而获得的线索只有那么几条,除了说案发时见到一团黑影迅速出没,就是说伴随黑影听见过诡异的叫声,还有就是每户受害家庭屋顶都发现过同样的被瓦片压住的黄纸条,上面鬼划胡桃地用红笔划拉了些看不懂的线条。
    案子一时没有进展,坊间传言却愈发离奇,竟有了妖鬼血食津门,专掳孩童,吮髓食心的说法。一时间恐怖气氛弥漫。警方压力越来越大。
    这时,也许是慑于官民有了警惕,“妖鬼”竟一时潜踪,好像躲入了如镜的湖底般,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也许是天败吧,它不久还是露出了行藏。

    那还得从津门远郊一座道观说起。这道观只住了一位青云道长,这人据说颇有些道行,民间传说他有书符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更兼看相、测字、祈福、纾祸、禳凶、堪舆等等能为,故而信众广泛。
    他住的这道观分前后两进,后院早年几间房舍多用于临时租赁。后来他名气渐大,收入渐增,再不用指望那俩租金了,就把它让给一群河南跑江湖卖艺人居住。他收不收那群人钱或收多少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他们处得极融洽。
    某天观里许香祀、添油供,来了好多信客。一个土豪的老婆带着一大群子侄也执香来拜。吃素斋的当儿,这些孩子里有俩不安分的偷潜出去玩耍,逾过院墙去到后院里攀花弄草。没料到不知从哪个角落冷不防跳出来一只猴不猴猿不猿的那么样个怪兽,开始追咬他们。俩孩子吓破了苦胆,屁滚尿流,跌跌碰碰逃出了院子找大人哭诉。
    土豪老婆一听怒火冲天,即刻唤人打砸后院。道长苦劝不及,叫苦不迭。一来二去,惊动了地方,地方赶紧派警调解。谁知后院里几个侉子一见警察起了毛,竟然执械抗拒。把本来再平常不过的一桩民间纠纷演变成了流血袭警的刑事案件。
    警察只得自卫,开了十数枪,撂倒了俩住客。其余的人见警察搂了火,立刻作鸟兽散。可不巧的是,混乱中青云道长被颗流弹击中了印堂,来了个敞天儿大揭盖儿(头骨被掀开),脑浆流尽,嘎嘣死了。
    这误伤来的!大家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想来这道长见天推爻起课的,咋就没给自家占上一卦,问问凶丧?看来应了那话:斧虽利不得自剢其柄。
    大家收殓尸体不提,只说在搜查后院时有了重大发现,竟在一间空屋中发现几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被拴在几具铁笼边。其它房间里则堆满兽皮和一些个不知名的汤汤水水,再有就是些个打把式卖艺的行头。整个院中腥臊味扑鼻。继续搜索,竟有了更加重大发现:在院子角落的一个枯井中发现了尸骨。
    这让人们无比震惊,联想前阵子的失踪案,说不定跟这有直接牵连。加紧动手,尸骨被一一起出,竟达数十具之多,全是幼童身量,有些略新鲜的骸骨还残存些零丁皮肉,看上去好像被油煎水烫过一般……
    询问几个幸存的孩子,他们全都喑了嗓子说不出一句话。贴榜招领,家人来认,他们竟真是失踪案里丢失的孩子。于是不多几个家长叹万幸,更多的苦主则是呼天抢地。社会舆论一时谴责警方侦办不力,致使如此多的孩童无辜被害。
    可不管怎样案子也算是破了,下一步警方继续通缉那几个漏网嫌犯同时也调查开了那位青云道长,想知道他究竟与本案有无关挂。可最终“两处茫茫都不见”。
    ……
    ——军官脑子里飞速梳理了一遍这些回忆,心里打定个主意,于是向一旁勤务兵使了番颜色:元芳呵,眼巴前儿——咳咳……元芳很机灵,想大人授意,眼前这事定有蹊跷!会意转身而去,不多会儿引来一排士兵,把这帮卖艺的连人带兽摁在了当场。
    那写字的毛猴见状,竟几步跑过来,再次抱紧军官的腿,嘴里咿咿呀呀,爪子一劲比划着。军官一下也看不懂它表达的意思,只好命令手下先把这些人带回军营问讯。
    刚刚回到驻地,没来及坐稳,一个兵飞跑到军官跟前,说长官您快去看,有俩猴子竟然会讲人话呵!
    军官大奇,连忙奔过去,果然,见俩瘦成一掐柴禾的猴子竟然真能咿呀地吐出几句人言。追问下居然勉强说出了家乡住址。围观的兵们一片惊愕。军官拧眉思忖片刻,命令检查它们的身体。
    一查之下,真相大白。这几只“猴子”明明就是几个小小的人类孩童!
    他们的身体严重畸形,四肢植满了灰黄的兽毛,眼珠子蜡黄蜡黄。一人屁股后面甩了根假尾巴,再穿上一身的“号坎儿”,如果不贴近前仔细瞅看,可不就是几只毛猴子么!
    可仔细比较,他们较比真正的猴子还是有差别的。首先他们由于严重营养不良,显得羸弱不堪,远远没有真猴子的那种灵动。另外,打量他们的手脚,和真猴子比还是有较大不同,不过得留心仔细看才能窥出端倪。
    兵们一个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围着啧啧称奇。
    军官心里全明白了,几步走到刚才写字的“毛猴”面前,刚问了句:“你是豆子?!”“毛猴”立刻眼里泪如泉涌……
    接下来好多天,军官好不容易连比划带哈呵,弄清楚了豆子他们这些“猴子”的遭遇。
    原来,和军官分别不久,豆子和几个“孩儿店”的伙伴还是相继着了道。被人弄进了一处不知方位的院子。掳走他们的正是刚才卖艺场子里铁笼前立着的那只怪兽。进了院子他们先被灌药坏了嗓子,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人话。豆子曾经是听人说过拐卖孩子的事情的,以为这下自己惨了,指不定被卖到哪哪做个苦力啥的,可万万没想到后来的经历要比做苦力凄惨百倍!
    开始,他们和早前被掳来的一群孩子每天被人往身上涂抹一种药水,先是四肢渐至躯干。这药水腥臭难当,涂抹在皮肤上,奇痒难忍,他们便不自觉去抓挠,一抓之下,皮肤竟随手剥下,倒也不觉疼痛。这时就有人过来拿一绺绺长满灰黄长毛的新鲜生皮子往他们身上褪掉皮肤的地方覆盖。盖满了一片便包裹上洒了白酒的洋布。如此反复直到盖满所有抹过药的肢体。

    那滋味自是难受至极,可谁都不敢喊叫、躲闪。因为随时有人会召唤来那只怪兽,一口咬断不老实者的喉咙。那血喷一地的场景往往吓得他们夜夜做噩梦。
    逐渐有孩子忍受不住,异常痛苦地死掉了,尸体马上就被那些人处理了。豆子咬牙忍受,总算在恍惚死过好几回之后挺了过来。可马上就被逼着每天服下一种药丸子。服药之后的感觉还不如置换毛皮,身体感觉就像无时不刻有双巨手在反复往其手心里抟攥。于是,豆子他们几个不多的幸存者又走了趟鬼门关。
    这以后,豆子几个开始接受耍猴戏的训练。为了使他们看上去更像猴子,那些人每天揉捏、扭掰他们的四肢手脚,又让他们痛不欲生……
    这还不算完,这些人还牵来一群真猴子,逼着他们每天混迹其间,和它们一起作息。并且被逼着揣摩、演示真猴子的动作举止,以期以假乱真。
    一段时间以后,活下来的几个孩子便开始了无限凄惨的充猴卖艺的生活。
    军官问豆子为何没有及时依地址去找自己的朋友寻助,豆子表示一来自己惦念弟弟,怕他突然会找回来;二来奇怪的是,出了“孩儿店”原本很熟的路径,看在眼里竟生疏得很,恍恍惚惚间每次都会不自觉又转回来。这一耽搁,后来就被掳走了。
    军官黯然。接着看豆子比划卖艺时的种种磨难:每天饿饭是必须的;挨打和饿饭比重相当;还得不断吃那些恶心的药丸子,可能那是一种阻止生长的药,自己和几个伙伴这些年来非但没长个儿,身子倒都佝偻成一团了……真猴子表演的是些翻跟头什么的,自己和伙伴表演的则是偏重智力这方面的把戏……

    军官心里燃起了怒火,他难以相信阎浮世上竟有这样的罪恶。于是厉声命令手下把几个耍猴人拖过来,他要问问这些王八蛋死之前还有啥可说的!
    手下答言,说这事已经通报本地警务部门了,他们的人已经过来了。那几个耍猴的侉子早被他们扒了赤膊,挑了脚大筋,用铅丝捅穿了锁巴骨,串成一溜拧在车屁股后头了。单等您照一照面,交割一下,就开车遛走呢。您还是劳点力气走过去问问吧。
    军官走到几个人跟前。这几个家伙只剩下甩大鼻涕痛哭哀嚎的份儿了,起先的威风早掖到各自的裤裆里了,头也不敢抬地哀告饶命。
    军官厌恶地捂住鼻子,觉得多和他们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侮辱。这几个人好像猜得出他的心思,抢着交代起他们做过的恶来。
    他们说,当年自己一帮人在天津混码头时是拜了那位青云道长为师父的。他们说是师徒,其实不过是互相利用。那老道的确有些神通,除了一般本事,还会障眼法和牧猴术。这障眼法多数人都听说过,可牧猴术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这种本事其实和真猴子没有关系,主要是用来害人的。据老道自述,这个手段是他早年在岭南山中跟一个异人学的,自学成以来,走遍大江南北,受用无尽。他们这些人只从老道那学了点皮毛,大多时候是受着他的差遣做些个下手活儿。可就这么点皮毛已经让他们觉得学着不易——老道每每责骂他们不思进步,浪费了太多“胚子”。感叹自己是老了使唤不开手脚,想当年光往食猴脑(一种残忍活吃猴子脑髓的吃食方式)的店里送的“生材”,就比如今逮的“胚子”还要多哩。
    那怪兽其实是老道自小训练来采“胚子”的,本身是一种猿。由于它行动敏捷,要比人好用得多,所以大多时候,先由他们“踩”好“点”,老道随后施法,着那猿行动。往往一做即成。只是后来一次行动出了偏颇,那猿受了伤,只好让它修养了一段时间。等它伤好利落,又做了几票。没想到一次意外,他们暴露了行藏,老道被打死,自己人中有两个也成了枪下鬼,剩下的伙伴堪堪带了几个“成品”和那猿逃了出来,从此流浪江湖。
    自从老道死后,他们像船失去了灯塔,再也没能力去做那些伤天理的事情,例如他们再没有取过“胚子”,再也没有给“成品”续喂哑药、缩骨丹。
    憧憬中的培育大量“生材”售卖已无可能,他们后来只好守着在天津时在老道指导下做成的几件“成品”耍把式卖艺糊口了……
    军官不想再听下去,摆了摆手,车子呼啸而去,车后拴着的几个人被拖拽着,发出一连声的哀嚎……
    这时有兵凑过来问怎样处置那只猿,它还拴在笼子边上呢。军官咬牙切齿:“关进笼子里,架上柴禾,烧死它!”
    ……
    至于豆子和几个伙伴最后怎样了,流落到了何方,恢复到了何种健康程度,由于当事人没有再细细叙述,也就不得而知了。(完)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8)
    这次咱们放松放松,说个新奇的。
    那是在抗战后期,爷爷带了几辆卡车从云贵交界处的一处仓库出发,往云南昆明拉油料。同车的是个河北新兵,主要负责洗车、加油、加水、摇火儿这些维护类的工作。
    几辆车鱼贯行驶两天多,没走出多远的路。原因是当时恰逢雨季,当地大雨不断,时常把去路冲坏,每每还需自己动手抢修,费力倒也算了,主要是耽搁了不少时间。作为带队长官,爷爷有些心急。
    可急归急,老天可不顾及人的心情。这不!在走上一处临湖公路时,他们沮丧地发现湖里涨上来的水又把眼前一段地势较低处的路给没了。
    大伙一劲儿骂娘。着人过去探探,还很深,车看来过不得。没法子,照老规矩,等吧!
    无聊之下,爷爷和那河北兵来到离水不远的一块卧牛石边,立着看水。只见远处烟水迷茫。湖的尽头似乎和一条江通连着,隐隐能望见几桅船帆。
    立了一大会儿,他俩觉得腿酸,便倚靠到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正在这时,在离他俩也就不到三十米的水面上忽的荡起一大片水浪,扑突直响。俩人惊奇,想着这得是多大条鱼才能荡起这么大的水花子呀。可还没等他俩细看,就着刚才的余波,两条从未见过的动物披挂着水花跃出了水面,又把浪花掀带起多高。

    那两只动物身子就像巨蟒脑袋却形同马驹子,明明可以看清是长了腿爪的。跃在空中只一瞬就又双双钻回水中,激腾起更大的浪头来。
    爷爷和那个兵揉揉眼再看,水面上它俩时出时没,仿佛在嬉戏。好大一会儿,在又双双跃起几次后,终于消失无踪,水面复归于平静。
    四外人们大多都看见了,聚集在水边热烈议论着。
    “知道刚见的那物是啥不?”爷爷笑问那河北兵。兵说不知道。爷爷说量你个兵蛋子也不知道,这回也是让你增加点儿经见哩!听好喽,那东西叫 蛟 ,和龙是亲戚哩。只不过它总出没在水里头,头上一般没有角或角很短。
    “您以前见过?”兵问。爷爷很得意:“当然啦!三五年武汉发大水,周边数十县加市区三镇被水囤住整仨月。当时我和舅舅正好从枣阳老家过去探亲,被困那了。后来汉口那边闹民暴,说他们地方官不贤,把他抓捆了要扔水里祭江神。我们去瞧看热闹,就见要行祭礼那块水面上浮起来得有几十条和刚才见的一模一样的蛟来……”

    “噢——您是说那物什和龙有亲份?”兵问。“嗯!是呀,龙的近亲好多呦,光是老百姓的叫法……”爷爷激昂地说着,就见那兵仿佛在自语:“哦,那我也是见过龙的。”
    爷爷停下话头,打趣他,问他见的龙有没有刚才见的 蛟 大。那兵说比那 蛟 大太多了。随即顺着这话头,兵讲开了自家的一段见闻。
    这个兵是河北正定县人,小时候他家就住在正定古城北门里。大约记事后不久,有一天狂风暴雨后,有人言说东关护城河边苇子丛里下雨时从天上掉下来一条龙。这消息轰动了四里八乡,人们赶集般过去瞧看。他也随着比他大十几岁的二舅一起去了,果然见一大片被压平的苇秸上趴着那么个动物:足足十大几丈长,身子覆满了鳞片,长着两对粗大的脚爪,不时发出一种低沉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叫声……别的地方一来他当时年龄还小,舅舅不敢抱他硬挤过人群,二来那物身上散发的气味实在腥臭难闻,招来太多绿头苍蝇,让人不愿近前,就没有再靠近仔细留意。不过但凡听到的说法无不确认那就是传说中能兴风作雨的龙。
    这条龙在原地趴了七八天。来看稀奇的人里竟有不少来自外县的。更有许多善男信女掂了香炉不计路远来膜拜。后来的一天夜里,又是风雨雷暴的,待人们天晴后再去原处看时,它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大片被压倒的芦苇、水草,和一大摊黏滑、腥臭、下雨也未曾冲走的体液。
    ——世上说不定真的有过龙哩!
    (完)
    过了不大一会儿,刑场那边开来一辆囚车。见车子驶近,俩警察招了下手,车子停下,下来个狱警,和他俩说笑。来人问为啥你一辆车先走?狱警撇嘴:“真他妈拖泥带水,竟叫一小白脸儿落个多喘几天气儿!”
    原来,刚才行刑时执刑警员人手一把 柯尔特 手枪,对准人犯后脑扳机一扣,子弹出膛,大都干净利落完成了任务。唯独到一个小子那出了状况。先是扳机一扣,没响!退出臭子儿拉枪机再射发现刚才那一下还把撞针顶坏了。监刑的急了,一迭声叫嚷着谁谁你的 大马 赶紧拿过来!行刑的警员悻悻嘟哝,说那枪劲儿足,待会儿一枪打出去犯人脑瓜顶子飞老远害我溅满身脑浆子——不如我打后心吧,可又怕瞄不大准,指不定几枪才能打死哩……
    他一番自言自语不打紧,那抻脖子准备吃枪子儿的犯人崩溃了,刚刚眼见同伴血流满地像群死狗般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早吓得魂魄飞出了顶梁门,扎了草绳的裤脚也挡不住稀溏溏的失禁屎尿汨汨流出。又听见说自己比他们死得还得惨上几分,身子一歪,软成了一滩泥。也许是保命心切吧,本来早已被吓得失去说话能力的舌头突然自行捋顺溜了,开始不顾命喊叫起来,称自己要首告个极大的最过,先不要急着行刑!
    死刑犯临刑揭发,事非小可。带队警长用电台向上峰做了汇报,得到个暂缓施刑,押返待审的回复,于是指派了几个人押着那个没死成的家伙先行返回。
    狱警说完,提醒俩警察快收队了,再不回去别一会儿给你们忘搁到这。俩人就势起身和上士道了声别,拿起暂借的工具,往刑场方向去了。
    话说那个警察送还工具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见了上士连呼延宕。上士自是称道声无所谓并邀他进来坐了会儿。闲谈间,提起月前儿那件事,警察脸上掩不住轻贱的神色,说那拆白党小白脸子真他妈不抵一摊软烂泥,平常包在外面那副神气活现整个换了张尿泡皮、里面一架贱骨头撑着——为了多存活那么几天,回去后见男人张嘴闭嘴爷爷祖宗、见女人就是奶奶姆祖。啊、呸!弄得我们想宰他都嫌弄脏手!
    “全撂了呗?”上士好笑。“那还用问!非但我们想知道的说了个细,就连我们不想知道的他也倾肠倒肚子沁了个干净——还真别说,前阵子那些个孕妇遇害的案子就倚了他的口供破了……”
    上士本不太爱听这类市井俗谈,可那警察来了兴致,一气说开来,他也就不得不提起耐烦听起来。
    原来那小子知道几处违禁品收藏地点,知道谁谁绑架了几个妇女现藏在哪,还供述出了一个加工毒品、迷药的据点。警方依据行动收获颇丰,尤其在突击制毒据点时不光缴获大量毒品、毒资,还抓到了好几个臭名卓著的毒贩子。

    可这期间曾出了个小小意外:那几个毒贩子马上被砸上大镣铐投进死囚房。验明证供时警察把出首那小子牵了去做指证。几个毒贩见到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他。
    这天晚上,看管死牢的一对狱警交接班。上班的叮嘱下一班的,说刚弄来的几个毒贩子仔细盯好些,头头儿可是交代了,可别生出什么枝节来,弄得上上下下不好谈寰。接班的抱怨一句还怕他们会飞?可终究不敢马虎,隔不久就蹑手蹑脚巡视一番。透过铁门上的小窗,见永远不熄灯的单间牢室里每个犯人都安静地躺着。
    想来能出啥问题!他一面想着一面拉上小窗想走回值班室。这时他忽然听到刚才监看过的那个关了毒贩子首领的牢室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人起床的声音。这是要放茅(上厕所)吧?妈的!事儿还不少!他就静静等着嫌犯出声报告。可等了一大会儿也没动静,他心里起疑,悄悄过去把小窗拉开条小缝儿往里瞧看。只见那毒贩子已经支起身子坐在床上,摆了个奇怪姿势:带着脚镣的双脚努力盘成个双盘姿势,活像庙里罗汉像的模样;双手垂下,左手掌叠在右手掌上,两具虎口交叉做了个水火相交式;头颈和脊柱挺得一溜直,双目微合,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他见过,五心向天!这分明就是个老僧入禅定的架势么!这家伙这么晚了在弄啥古怪?
    ——与此同时,关押拆白党小白脸儿的监区也是一片黑沉沉的安静。个个牢里的犯人早睡熟了,很多牢室还发出阵阵呼噜声响。这里值班的狱警熬不过下半夜的困,坐在桌前双手支腮犯开了迷糊。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一声落叶斜飘下来撞上窗玻璃的轻响让他飒然惊醒,他下意识往窗外望了望,依旧黑黢黢的,看来没睡多会儿。噢——想伸扽一下坐久显酸的腰身——嗯?等等——那边是什么东西?
    ——远远的黑暗里有两点绿幽幽的光在飞速移动,眨眼间来到了附近,略滞了滞,从一个气窗进入了牢房。

    狱警满腹狐疑。想八成是只猫,不过那眼睛光亮咋看咋不像个平常的那种物什儿。他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到走廊里,心里暗骂那瘟畜生来的真不是地儿,这里一间一间的塞着的都是些个百十多斤“大老鼠”。
    他正想着,忽一个闪眼,一团暗暗的影子仿佛在切近晃了一下。他揉了几下眼睛,掐了下胳膊——没做梦啊!咋有种梦境感觉哩?!没等他回过神儿,关着小白脸子那间牢室猛然传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哭。
    狱警大惊,急忙奔过去,拉下监看小窗,眼前一幕把他惊呆了。就见一只大如狗子,毛色暗暗,目光如炬的猫,人立在小白脸子床前,正下爪子狠掏他的下裆。三两下就见了血。最后两下干净利落地将那小子尘根截下,还捎带着带落出一拉溜肠子。
    小白脸子吭哧死了过去。狱警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吹响了警笛。一时间人喊狗叫喧腾起来。那大猫见惊动了人群,停下爪子迟疑了一下,一纵身从顶窗口跃了出来。
    狱警大叫截住。那猫却如入无人之境,像团阴暗的影子从人缝里三折两晃冲到了外边,又几个跳跃,隐入黑暗夜色中不见了。
    人们遽急、惶惶。去检视小白脸子,那小子气如游丝,估计很快就要挂,只得先抢救他。一时间人群跑过来冲出去,跌跌碰碰,乱成了一片……
    也是在这个当儿口,关着毒贩的几间牢房那边,那位观瞧毒贩子老大拿捏姿势的狱警见那家伙半天纹丝不动,心里厌烦起来。掏钥匙打开牢门走过去杵了他一警棍:“妈的!大半夜的不睡觉支扎个佛架势——似你们这帮早该下地狱的玩意儿还想求个浮屠引渡?!”
    没想到那家伙应手而倒。狱警吓一跳,赶紧上前察看,见他呼吸正常,脸色也没啥大变化。摸摸脖子下动脉,跳动也勃勃有力。妈的!装神弄鬼。狱警举手就是几棍子,可就像打在一块死猪肉上一样,那家伙没哼没哈;劈手再俩大耳刮子,他也只眨吧了几下眼睛。狱警动了肝火,出去到监区总值班室叫来俩伙伴,准备好好“侍弄”一番这个不怕开水烫的毒贩子。
    俩伙伴里的一位很精明,一过去就发现犯人举止不像平素里常见的装疯卖傻。整个人活像一块会动的石头,愣愣乎乎,肢体僵硬,眼神空洞。
    狱警发了慌,急忙去找狱医生。医生来瞧看半天,说生理指标哪哪都正常,根本就没病嘛!——莫非脑子出了问题?建议送他去疯人医院找特科医生检查。
    监狱方面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听从狱医生建议,准备送犯人出外就医。
    再说另一头。那小白脸子被送去抢救,性命堪堪保住,人却是作了废——也算是平时屡屡骗奸妇女的现世报应吧!这时的他真正体味到了啥叫做了无生趣(嘿嘿!该。)
    警方由于经见了那惨烈、诡异的一幕,很想从他嘴里再套出点啥新鲜未知的东西。小白脸子长叹,说他能确定真实的已经都说了。想不到自以为是个荒谬传说,就没有贸然交代的东西居然是真的!
    警方自然不肯放过这一口实,继续追问下,这小子说出了一段骇人的话头来。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1)
    这个故事依旧发生在上海。那时抗战刚刚结束,社会秩序一时比较混乱,市区驻防的军队也不得不参与进维护市区秩序的活动,配合市政当局做一些个巡逻、警戒、反哄抢、反走私、反黑市贸易等工作。一旦有所查没,都存放到了由一座废弃医院房舍改建的临时仓库里。
    这仓库大致位于如今的普陀区,背后紧邻的一条河是吴淞江的一条支流,墙高坡陡,门窗牢固,很利于防盗,所以守备兵士并不多。来自某辎重部队汽车连的一个上士正好被抽调过去成了其中一员。
    他和几位同伴每天的工作很清闲,无非早巡逻几遭儿,晚检视一遍。有出有入做做记录。
    这天,外边又运进十几车罚没的外埠投机商运进用以居奇的大米。劳大伙儿腾挪一早上才堆进库房。接下来几个人很犯愁,想着这里鼠患很严重,平日里存放的一些布匹、衣物都被啃坏不少,何况这次又堆放了这么多粮食。于是就有人提出养几只猫来避鼠。
    这个主意看似不错。大家马上动手,去周围人家收买来几只猫放养在仓库院里。还真挺见效,老鼠逐日稀少渐至不见。
    这下又省去了老鼠的骚扰,晚上看来更能睡个好觉了!
    谁知好景不长,这几个兵又添了新烦恼。那就是这些猫一发情就会招来周围很多野猫,每晚结对穿走于仓库不同角落凄苦地喵嗷叫唤,长一声短一声的,就像小孩子在嚎哭。他们起先不以为然,觉得猫也是牲灵,也想留下个后代哩。可后来猫群规模扩张的越来越大,那叫声每晚听来竟重叠不尽,绵延不绝,弄得几个兵反倒没了个好觉。这还行!兵几个又开始想法子驱逐开它们了。
    不料,请神容易送神难,猫这种黑暗里的精灵竟像溶化进了夜色当中,让他们睹不见个首尾,更别提驱赶了。
    大家伙儿一筹莫展。决定不再费那劲了,由它们去吧!大不了它们再多点,晚上动静更大点儿时咱们睡觉把耳朵用棉花堵了。
    但是慢慢的,情况并没向更加恶化发展,那些祖宗们像是约定好了,渐次一拨拨叫声愈来愈远,直至剩下寥寥几声。兵们暗暗高兴,觉得好觉又回来了。
    日子就那么过着。某天那位上士去前门口接岗,听俩兵在议论着什么,见他走近就捎带着问他昨晚听见猫叫了不。
    上士脱口一句,骂他俩站岗站得脑袋迷糊了,要不就是怀念前些日子那些个活祖宗。劝他俩赶紧回去补觉。
    俩兵恍惚不敢确定的样子,互相瞅瞅,嘟哝了几句,说其实也不敢断言,敢情真是幻觉吧!那声音——好像从仓库背面河坡子一带传过来的。

    上士赶走他俩,独自一人在门口立了会儿,觉得无聊,拿出烟卷来抽。这时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提了一篮子菜打不远处走近向他打招呼。他一看,认得,说这不是仇四阿婆么,又去买菜啦?老太太没搭腔自顾自向他发着牢骚,一口苏白夹杂着上海本地土腔让他只听懂了个大概。那意思是说我把几只猫卖给了你们这些当兵的,图了家里省那一丢丢粮食,可你们不能核算了这几粒粮食的轻浅钞票数就把我那些畜生也看得一般般低贱吧——虐打它们,个个血乎剌剌的跑回我家门……最后扭头走开时老太太愤怒地抚着胸脯注视着上士,说侬窥窥良心地来!
    上士受了一回抢白,莫名其妙,哭笑不得,想着自己何必和个老人家计较,兴许她上了年纪,老来幻小,跑这来找拾童趣来着,呵呵。就没往心里去。
    日子一晃又过了几天,忽然感觉街头气氛骤然紧张了不少。大白天凭多了不少治安警,在设卡盘查车辆行人。上士纳闷,就凑过去向一个警察打问。那警察回答说这些天来市面不大太平,接连出了几桩人命案子,被害的都是些年轻孕妇,有的马上就要临盆了——血乎乎的看着惊心——害得我们也少了清闲,这不,白天街上顶一天,晚间还得加班夜巡……
    上士听了嘴上感叹几句世态,心里想着我们还是各司其职吧,我守好我仓库是紧要。客气一句回来,不提。
    这天晚上,轮到上士值更。在门卫室呆到快后半夜了他觉得困意上来,就起身出来想在院子里溜达几遭儿提提精神。溜达来溜达去就来到了紧临最后边几间库房门前的水门汀甬路上。这时月色已经往西偏了,清白光线下四周景物依稀可辨。他正要扭身回转,忽然听见库房后面传来几声猫叫。
    平时听见猫叫唤再寻常不过,可刚才这几声却与平时听到的大有不同,低沉、晦暗、迂廻、延绵,似真似幻却又隐蕴威迫。上士心里不自觉升起一阵紧张感,他觉得纳闷,几声猫叫咋就至于引得自己起这反应?!

    还没等他心情彻底平复,就听见房根屋角陆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定睛一瞧,吓他一跳。只见不知从哪里哩哩啦啦冒出许多猫来,越聚越多。一个个像是受了谁指令似的纷纷攀上房顶跳向屋子后边。
    上士感到十分好奇,待它们走光了,他搬过一架梯子靠在后墙头登上去探头往外观察究竟。
    朦胧的月光再加上河对岸射过来的少许路灯光,让他勉强能够看见库房后面不远处河坡子上黑压压聚集了一大片猫,各种毛色都有,正簇成一圈好像围了个什么东西,看不切真。上士赶紧从梯子上下来跑回去,拿来一只美制7X35望远镜,重新登上去观瞧。
    这下看清楚了。竟让他吃惊不小。就见那群猫围成的圈子里蹲着一只比平常猫身形要大上四五倍的巨猫。它的毛色暗暗的,一双眼睛发着灼灼绿光。可能兽有兽语吧,仿佛正在和猫群议论着啥,喉咙里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呜声。
    群猫噤若寒蝉,只有被那巨猫点到的几只才敢发出几声细细的应腔。
    上士举着望远镜看着,心里称奇。
    忽然,那只巨猫像是发了怒,冲面前一只花猫猛吼了几声。那花猫立刻哆嗦成一团。巨猫颐指气使,那只花猫乖乖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河边开始一个劲儿喝起水来。喝几口吐几口,且连拉带尿。好一会儿才瑟缩着来在巨猫前头。巨猫一爪子把它挠过来,先咔嚓一下咬断它的头,进而掣骨带肉眨眼工夫把它躯体吃得只剩一张皮。
    群猫吓傻了,一个个俯在地下动都不敢动。等了好久,巨猫在低低呜呜一番之后,突然加大嗓门吼了一声,猫群如蒙大赦,一个个飞速往四下里散开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巨猫最后也一个跳纵,翻入旁边树影里不见了。
    上士大奇。看来白天那俩兵说的猫叫声是真的哩!不过这么大个家伙从哪来的呢?我老家曾有人下笼子逮住过野猫,他们叫它猫豹,可看上去也比刚才那猫身量小得多。莫不是传说里的猫妖吧?嘿嘿。
    打从那晚起,接下来几天夜里倒也太平无事,那猫妖没再召唤群猫。上士把这事也就放在了心外。这天他在大门口值班,见远远开来一队警车,停到不远处的马路上。车上跳下来不少警察,押着一列五花大绑的犯人,个个脖子后面插着长条牌子,往库房旁边荒坡子走去。吓!这是要毙人么?咋挑这么个地方?
    这时正好有俩警察往这边走过来,到跟前冲他借修车的工具。他见其中一位正好是那天在街头参与设卡的那个,就捎带着赠了他俩一壶茶水半包烟。俩警察道了谢,坐下和他聊起来。
    提到刚才的一幕,俩警察说在这作刑场纯粹为了震慑。最近本区犯罪猖獗,刚才拖下坡去的那几个是拆白党。平时这帮家伙骗色、骗食、骗物的也就罢了,天报或许还早,没想到前阵子两拨阵营竟起了火并,当街杀伤十几条人命。乱世宜用重典,拣出些个没啥背景的,捎带着给些新入警队的兄弟练练胆性、涨涨枪法。正说着,刑场方向传来一阵杂乱枪响。俩警察笑笑,说坐不了一会儿了,待化人场车子一到就该收队了。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9)
    这次这个故事有些血腥。上一篇见龙的两位人物,我爷爷和那位河北兵是要在其中担当角色的,不过都不是主角。
    当时已是抗战胜利后的次年,爷爷所在中央军某部汽车部队忽然接到命令,要其紧急抽调一连人车自驻地云南昆明出发赴山西省,接运一批晋绥军抗战期间曾借下,如今开始偿还的部分重要物资。
    赴晋名单很快确定下来,爷爷和那位河北兵名列其内。想到此去万水千山,路途艰险,大家都在心里暗骂阎老西儿。这老小子做他的山西王,弄得自己一省铁路轨距都不同于别省。出晋的物资往往转运不及堵满一省边境,还得劳烦等不起铁路运达的各省通过汽运流转,真是费时费力。可军令如山,再有牢骚也得不折不扣去执行。于是一个卡车队伍迆逦而出。
    车队行了十来天,走得磕磕绊绊。这天到了个地方,路标显示前面快到南充了。这时,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条路就地向西折,擦过成都再往北,经绵阳、广元入陕;另一条路继续向前穿过南充经由达州北上入陕。他们核算了一下,认为后一条路较比前一条要多几次船渡,太麻烦,就决定走折往成都的一条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选择有份让每个人见识到一起匪夷所思的人间奇案。
    一开始走得很顺利。车队在成都郊外休整一天后开始右折北上,一路就快到绵阳了,这时听说前面正在修桥,只好停下等待。这种情况这些汽车兵司空见惯,觉得这一等不定几天呢,趁着滞留,不如在附近找个有趣去处耍耍,于是陆续有人请假。
    爷爷和那个河北兵也请了个闲出来转悠。他俩有个便当,就是可以开出先导车来。那车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式吉普,性能优越。因此他俩可以比其他人出去得更远些。
    他俩一路寻找着人烟辏集的镇店,不一会儿还真见到一座,只是不知个名称。他俩把车停到了个不碍事的街角,开始步行闲逛。见这个镇子还真够大,逛了大半天还没走完一半。俩人随便买了些土产,又走了一段,穿过最热闹的镇公所大街时都觉得有点累了,意兴阑珊,就打算往回走,驾车返回驻地。
    正走着,忽见旁边一堵墙前面围了一圈人,在议论着什么。俩人好奇,挤过去伸脖子往里瞧看。原来是一面墙上贴了张镇公所告示,称言近日将处决一对犯人,且附了两个可怜虫的大照相。爷爷不耐烦,就要退出来,可扭脸观看,那河北兵正看得仔细,于是催促他莫耽搁工夫看那与咱不相干的热闹。谁知那兵竟看得越发仔细,甚至凑到切近脸贴着相片观瞧。
    爷爷刚要继续催他,忽见他嘴里喃喃念叨起来:“官长先等等,我认识相片上的一个人。”
    爷爷很纳闷,心想这地方咱俩谁都没来过一次,哪能遇到个熟人?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留意起告示来。见上边写着:“兹报省府前番本域居民肖X勾联游方尼僧法号慧月者,因奸谋命,杀害其正妻火氏芦花一案有复:着不日解还本域即行枪决……”

    “你认识哪一个?”爷爷问他,兵答:“那个比丘尼。我叫她佛叔叔的。”
    原来这位河北兵年幼时家住的地方是一座历史上和保定府有着同等行政地位的北方古城,号称京畿锁钥、三关雄镇,着实是处大镇店。进其北门沿城根往右手方向走,不几步就到了兵的家,他家斜对门子有座尼姑庵,有俩老掉牙的尼姑住在里头。本地人都习惯把那庵子称为奶奶庙(据说直到今天本地还有它的庙会)。那告示上的那位慧月尼姑常常在里面挂单。时日久了,这尼姑和周遭居民混得很熟,大家都叫她慧月师太。这位河北兵被大人们教着唤她慧月叔叔或佛叔叔,慧月则称他小施主、小檀主。
    ……
    爷爷见那兵一脸戚戚,有点不解,问他莫不是同情那杀人的罪人。兵摇摇头,说自己只是感到有种莫名失落感,更觉得能在这个地方再见到这人是一种不应有的机缘。
    爷爷很好奇。那兵一气念叨开来:“怎么说人家当年也算救过我哩!”
    “噢?”
    ——那位慧月师太当年很受人瞩目,其深湛的佛学修为固然是原因之一,可大部分还是倚了她那不俗的容颜气质。这尼姑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身材高挑,加之性情深沉,举止娴雅,一身缁衣也难掩其绰约的风姿。乡老感叹,可惜这么一位美女胚子竟遁入了空门!闲谈时有好事的曾经问过她缘由,人家大多时候笑而不答;被问得没有了退避,也只是说早年和家里生了些龌龊,厌倦了俗世,故而远行至四川山中寻了处庵堂落了发。
    这位尼姑很喜欢当时的河北兵这个小不点儿,时常爱给他些素果子尝尝。一次,他正蹲在家门口菜畦边大便,突然被一条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疯狗一口衔住了裤脚往远处拖。他吓得大哭。那尼姑远远在庵门里瞧见,急急掣了根棍子一阵风赶过来落手只一下就敲死了那狗。

    事后大家议论,说这尼姑师太手头够狠辣。狗子号称豆腐腰铁脑壳,头最禁打,可被她一下凿中就死了,厉害、厉害!
    慧月师太自惭杀戒,倒为那死狗念了几篇经卷。虽说事出有因,但她一位出家人总觉得到底自家修持有偏。这魔化之所自己还是远避它为妙。于是从那以后这尼姑飘然而去,再也不曾回返,那河北兵也就再没见过伊。这次异地不期重遇,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真让他感到心情复杂。
    爷爷一时也不知说点啥好。俩人默默开着车子回去了。
    前路的桥一时没有竣工消息传来,主官很着急,唤来爷爷几个人一起去前边探看。待走到架桥工地,见指挥施工的头头儿他们竟然认识。那是一位曾经的川军同袍,淞沪战役时和他们并肩御敌,彼此和善。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接着离开军队去了后方,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这次陡然重逢大家自是异常高兴。这人说自己如今是这一方的一县之长,既然兄弟们来到了他所牧御的地面,这地主之谊是非得尽尽不可的。一边说他一边使令人安排迎接,把整个车队伍都迎进了县里。
    等来到县党部所在,爷爷发现那正是自己和那河北兵曾来过的那个镇店。
    一番接待,几番寒暄,下一步自是数巡酒筵。饭桌上,谈笑间,不知不觉眼花耳热。爷爷想起那则告示,就冲那县长打问。县长说那可是个奇案,破是承自天意哩,如何如何。大家全都竖着耳朵听。当他言告到紧要关节,一群经历无数艰舛,阅遍无数稀奇的汉子们也不免发出阵阵嘘声……
    ——想说清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先得从一桩姻亲喜事说起。
    原来这个镇店和现如今许多城镇一样,由许多区块组成。这些区块早先曾经是一个个村落,并且每个村落多由一个大姓氏家族占居民大多数。这些家族间世代通婚。案发前,其中的肖姓家族和火姓家族间正酝酿着一桩婚姻。婚姻的男方属肖姓一族,单名一个月字;女方火姓闺字芦花。
    男方暂时不提,单说女子火芦花。那天她随了家里三个嫂子到本镇城隍庙进香。她早就得知自己赤绳将系的未来夫婿是本方有名的才子兼财主肖月,心里满意极了,也不顾嫂子们笑话,走路都一跳三颠的。
    来到庙门口,见哪哪都是人,也难怪,今天传说是本地城隍公的生日嘛。可这位芦花小姐压根就不在乎什么烧香礼拜啥的。她只对里面那对黑白无常木雕像感兴趣。这对雕像设计得很有意思,两个都扯着一条铁索,那铁索从大梁上引下,连接有机括,与门槛下一块活板勾连,当人踏动活板,就触动了消息儿,这时一对雕像就会哗哗啦啦揪着铁链向活板方向凌空扑来,一个交错,移身换位到对方位子处呆定;再次踏下活板,它俩又哗哗啦啦复归于原位——民间有很多类似设计,主角也多为无常鬼,可能是为了诠释所谓的人生倏忽无常的理念吧。往往这个设计会吓初来者一跳,本地人见多了倒觉得有趣。
    这位芦花小姐此时就急不可耐想进去玩那踏板。嫂子们正告她,说无常像今天拴死了的,不会动。可她不信,一迭声叫着要进去玩无常鬼。几个嫂子怎么拉劝都不听。
    正在这时,旁边有人诵了声佛号,并说这位檀越须知无常也是神明,莫要亵渎他们,以免不患之灾。她们扭头见一位尼姑正对着她们施礼。
    几个人慌忙还礼,并问尼姑为何在城隍庙前揽香火。尼姑回答说自己和城隍庙本无关挂,只是临时帮一位道家羽士看一下卦摊。
    这时那位芦花小姐抓起卦摊上六枚铜制钱抛着玩起来。尼姑见她一连抛了八九次,都是阳爻数多,就笑笑。几个嫂子看在眼里,问师太还懂道家的六爻精仪么。尼姑又笑了。说参合之妙三教总归一真,只是各自具体方法不一罢了。
    几个女子见尼姑出言不俗,就请教了一番法号,宝庵以及挂单所在。尼姑一一作答,说自己法名慧月,从北面游历至此,刚在城隍庙后专门接待僧道的寓处投了单,还没过去住。
    这时那芦花大叫起来,兴奋地手舞足蹈,揽着几个嫂子胳膊教看她刚刚掷出的一卦。尼姑瞟了一眼合十称善,说贫尼可越俎代庖一回,您刚刚一抛,呈一乾卦,满满阳爻……其合用九,群龙无首——兼搭一吉……
    几个女人听不懂,见尼姑还是个多面手,就都来了兴致,缠着她问这问那。尼姑笑笑,说索性露拙到底吧,起课摊卦难解,你们不妨出个字……
    “噢!测字呀,我喜欢!”芦花在一旁大叫。抢着出了个“月”。嫂子们掩嘴直笑她,说还没入洞房就对人家魂牵梦绕的呀!尼姑微微皱眉,说这月字乃肖字无头。芦花说不好。又挑了几个,尼姑摇头,劝她找和自己关挂较直接的。芦花索性出了个“八”字,解释说自己在家排八,这总行了吧?尼姑半天不语,问急了吐口说道:“这‘八’亦为‘火’字去头……”
    嗨!不是无首就是掉头的,不吉利、不吉利。几个女人呸呸向地上吐了几口。慧月师太也笑着合掌,说屑屑游戏而已,当不得真的。
    几个女人觉得这北来的尼姑真是个奇人,不能交臂错过。于是她们把上香的事暂时撂到一边,开始挽住那尼姑恳请她住进她们家里,好早晚瞻观大化。尼姑一再表示那样太叨扰了。
    芦花快言快语,说师太您不必客气,咱家修有佛堂的,住进去不比那挂单寓所敞亮、清静?我家老人辈都是极向佛的,即便咱将嫁过去的夫家也……
    几个嫂子见她又要出悖语,怕惹笑话,慌忙接过话头,说姑子说得对,我家太婆母、婆母都爱平时请个浮屠居士进内宅礼侍的。见您来了恐怕高兴地俩巴掌都拍不到一起呵。
    慧月师太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并笑着说待芦花姑娘出阁时自己一定念几阙喜歌称美;往后还要多多诵几卷经文为家里两位老安人祈福。
    就这样,慧月尼姑住进了火家,果不其然,受到热情接待。不提。
    再表另一头,肖家那位公子名月的。其人与火家芦花定亲,心情和未婚妻却截然不同。他的心里充满了厌烦和无奈。这倒不是嫌弹芦花曾经定过亲而未过门就死了夫婿(他本人也是个二婚,前妻生产时大出血亡故的),也不光是厌弃她的鲁莽和天真,而是他自有一段愁肠纠结于腹内不得与人述说。
    他早年曾经在北平读大学,七。七事变后,家里考虑时局不稳,就托亲戚给他在河北保定暂时谋了个工作。他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也是少年风流,他很快和一位同样从北平迁徙来的一户官家的女儿结识,一来二去,俩人关系渐至如胶似漆,很快许下了侬娶我嫁的终身誓言。

    谁知彩云易散绮梦难圆。这一对未及交颈的鸳鸯很快被来自各自家庭的重棒打散。女方那边抵死不愿女儿嫁给一个南方土豪的儿子做老婆;男方父母更不愿意娶一位流亡官员的女儿当儿媳。俩人也做了一番抗争,但被各自家庭略施手段轻轻化解。他俩只好各揣了一份不甘与不舍洒泪分开。
    这以后,时局越发糟糕,他后来回到老家,被逼娶妻,过起了平淡日子。可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不是容易忘却的,曾和那女子藕断丝连好一阵子。那女子痴情而果决,发誓今生不能和他共度就终身不嫁。这令他惴惴难安。家人发现他的小动作后也曾出手干预过。后来他死了老婆,家里更怕他动起旧念头,便起劲地张罗着给他续弦。于是就有了前边说过的肖、火两姓联姻。
    这姻缘在外人看来,美!两富作一豪嘛。可他心里疙疙瘩瘩。
    ……
    眼见婚期就在眼前,两家都在忙碌准备着。这天,他去女方家登门送完问轿礼(当地习俗,有问一问花轿来时置于哪个方向位置的意思。实际就是一种礼仪,送些礼物罢了),女方家后脚跟来答礼。答礼人里有位尼姑,正是那位慧月师太。答礼里就有她亲笔抄录的几卷经。男方家也是礼佛的人家,接下礼物频频称谢。
    到了举行婚礼这一天,其浩大场面自不必说。三拜之后,一众来宾目送一对新人进了洞房。司仪随即宣布开席。一时间大家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好不喧闹。
    这时新郎官肖月唤新娘家随嫁丫头来请送亲的慧月师太,说自家有一篮子素果相赠,请她到新房去取。慧月合掌称了声善,跟着去了。
    慧月不久出来,提着一只水竹编制的提篮,沉甸甸的,外面被几层素油纸包装着。
    她把它顺在脚边,继续和人说着话。这时又有丫头频频过来请旁边的人去新房那边取赠物,或为食品,或为布料。
    眼见新娘行认亲礼时节要到了(本地习俗,有认识一下夫家亲人的意思),管事的人开始打问,丫头们说刚才进洞房取赠物时见新娘斜躺在床里,蒙着被子,像是乏了。要不去请请?——那就去请请吧。
    有人来在洞房门外,喊出里面几个丫头,让她们请新人出来,说该行认亲礼了。几个丫头转身进去了。来人立着等。可人没等出来却等来里面几个丫头的厉声惨叫……
    声音一下招来不少人,大家惶惶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落入俗套,有朋友已经猜出新娘子遇害了。嘿嘿!果不其然。大家伙儿拥入洞房,见房间分了内外,外厅几个丫头蜷缩在地上已经吓得腿软,起都起不来。只知道哆嗦,目光甚至不敢往内室门帘子处搭一搭。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硬着头皮撩帘子进去瞧看,马上惊叫着跳了出来,一个个也被吓得变颜变色。其中一个勉强颤抖着嘴唇聂诺:“出、出——出事了!新、新娘子死——头、头不见了……”

    这消息无疑像冷水锅子里被猛然丢进去一枚烧红了的大秤砣。来宾们的情绪就像那锅里的蒸汽般被猛然激起。大家全炸了毛,有跑过去观瞧的,有抱头往桌下钻的,有起身往外奔逃的,还有傻呆呆怔在当场的,总之是一片大乱。桌子也翻了,椅子也倒了,杯盘碗盏、饭菜羹汤狼藉一地……
    如此惨案非同小可,很快惊动了地方,地方赶来勘验现场。见新郎晕死在婚床边地下,新娘仰躺在床上,身子上盖着面红被,头颅不知去向,血浸床褥。
    勘验人员仔细验看尸身伤口,见断面齐整,想来是被利刃利落割下的。可奇怪的是,现场并没见到喷溅的血迹。检查门窗,后窗微微掩着,似乎刚刚被打开过,给人第一印象凶手应是从这里爬进来作案的。可打开窗子往外瞧,外面是个小小园子,尽头就是家宅后墙,墙外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巷。按理说凶手绝不可能自人多眼杂的后街巷逾墙进来作案的。莫非他从前门进来的?这更没有可能!撇去前院满满宾客不说,洞房外厅还有一群丫头寸步未移呆在那的呀。这些其实还不算最奇怪——新娘的头颅去哪了呢?看来只好先救醒新郎肖月,听听这位直接目击人有怎样个经见。
    肖月很快被弄醒过来,整个人都痴痴乜乜。好容易恢复了些神智,告诉办案人员,他只记得当时听见外面有人喊要行认亲礼了,请新人出去。就走向床边,打算搀扶起新娘往外走,刚到床边还没来及说话,就感觉后窗方向突然罩过来一大团黑影,兜头兜脑的,他呼吸一窒,就失去了知觉。等醒来就是眼巴前儿几件人物了。
    办案人听了口供,肯定了凶手是自后窗潜入现场的判断。于是下大力沿可能路径寻找蛛丝马迹。可令他们万分奇怪的是,非但一路没发现任何血迹,竟连一枚脚印也没辨寻到。他们仔细推敲,更加迷惑,按常理说,凶案无非谋财、报复等动机肇始,凶手没必要将被害人头颅也携了去,他带着这么个烫手累赘干嘛?眼下看来有必要再拾回凶手自前院进来作案这一推断。
    可这一推断的不可能再次被验证了一遍。新郎肖月证实送走最后一位来取赠物的送亲宾客时,离自己昏厥还有不短一段时间,这就排除了曾进过洞房的宾客的嫌疑。并且几个丫头也说新郎每次都是把客人请进里屋亲自挑好礼物装进篮子再亲自送出外厅门的。办案人问丫头洞房内帷也让人入?丫头说新娘子为人爽利,不忌讳这个,何况进去的都是些个熟朋至亲。
    办案人员一时无措,想着还是寻找到新娘失踪的头颅要紧。于是又下起一番力气来。可这一找不打紧,其牵连出一段的干系竟为本已扑朔迷离的案情凭添了几分“神气”。
    那是在接连找寻数天无果后,大家都在拧着眉头发愁。这时忽然地方来报,说有人在城隍庙的神像后边偶然发现了死者的头颅。
    大家不敢怠慢,急忙过去验看。果然在黑无常雕像后面的旮旯里起出了新娘子火芦花的人头。人头旁边扔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剔骨钢刀。显然,凶手作案后把头颅扔在了这里。可他这么做动机是啥呢?有什么必要呢!大家苦苦思索难以定论间有人不经意咕哝出一句:“莫不是这无常鬼白昼飞去干的?”
    ——这一句无心的戏言竟被人听进了耳朵,不多时传遍了市井。街谈巷议,说案子已有定论,是城隍庙里黑无常施法于无痕,把肖家媳妇的头摘了去的。后来传言愈加离奇恐怖,说什么城隍庙里的白无常过些日子也要动手的,下一个被摘取脑袋的指不定是谁哩!一时间人心大惧。
    火家仨媳妇听到这传言,立码想起前阵子在城隍庙门口测字时慧月师太的拆底,个个惊心,觉得小姑子这是应了那言谶。悔不该当日教她在庙门口大喊大叫,冲撞了里面的无常神道;听说还有另一个无常伺日动手惩毖唐突,莫不是还来冲着我们火家!娘诶!这如何得了!
    仨娘们儿张皇失智下,想到还是应该到慧月师太面前讨个禳解。于是跑到自家佛堂去求她。
    慧月师太听她们唧唧喳喳一番,沉吟许久,最后开口说火家是不大妨事了。妯娌几个里最聪明的一位听出了话外音,就问她话里有啥隐义。慧月面露难色。几个娘们儿生磨死缠,逼得她启口吐露出天机来。
    慧月说自己其实早已测知肖、火两家将有灾劫,奈何深恐天谴不敢直言述告。今番见当劫的两家经验得如此惨烈,心下实在不忍,豁出去自家形神俱灭,把这段是非剖白了吧,也当自家不白端持了一场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本念。
    她说今后火家不一定再会有灾殃,因为姑娘的结局显然应谶,最后有所关碍的恐怕是姑爷那头,他恐怕是正当血魔劫——两任妻子都是血尽而亡。
    妯娌仨听得面如土色。慧月看在眼里微微叹息,说此番渡劫也不是苦海无涘,只是自家恐怕——
    三人一齐跪下求告,说尊师傅慈悲兼法力高深,一定有法子为两家纾此奇祸!
    慧月没法子,又叹息一番,说出一番措施来。
    这措施其实也简单,和 《三国演义》 里孔明为三求于他的刘琦公子所设计类似,一个字,走。——肖家公子远出家门或可灵验,在家宅着必定遭殃!
    三个女子频频点头称是。慧月接着说至于贵姑爷避难何处贫尼可代为妥善安排,贵亲家那头——仨人接腔:“这不用尊师傅费心,前因现实有我们几个过去挑明,并陈清利害,亲家公姆保准没有异议……”
    我们再拆换个场景(类似于电影表现手法呵):
    本域城隍庙由于关联血案,一时冷清。连它后面那一溜寓所(当地民政部门修造,类似于如今的招待所。由于本地没有大的寺庙,一些游方僧道也多递宿于此)也少了很多住客。里面的文记(管文字登记等工作的管理人员)就想借此机会整理一下住客出入记录。弄了一会儿,觉得有尿意,就去了厕所。等回来,他气恼地发现一只老鸹正在他摊开的簿子上跳跃,似乎在找吃食。这地方这类厌物最多!文记就想过去赶走它。那鸟见人来,本着宁丢勿空的理念竟顺嘴衔起文记丢在一边的派克笔帽,飞出墙去,落在外面一棵树上。
    文记拾起块石块儿追了出去,想掷过去吓一吓老鸹,让它松一松喙,好捡回自己的笔帽。谁知一掷之后那贱鸟竟一直飞往林子深处了。文记紧紧跟住,见它停落在了一口废弃枯井口盖着的石板上。他又寻了枚土块,冲那老鸹努力掷过去。
    谁知这时出了个小小意外:文记是个左撇子,刚刚的一个甩手,腕子上带着的瑞士梅花手表一侧卡子突然失灵,带累表带子瞬间脱开,那表盘扯着表带嗖的一下子飞了出去,不偏不斜,正好从石板子缝隙里滑入井中。

    文记懊丧不已,想下去捞,又怕有啥子毒虫湿瘴,只好出了林子上外边街头雇了俩“棒棒”下去摸找。这一下去,好让前番无头案子大白于天下。
    ——俩“棒棒”摸上来的不光有那块表,竟还捎带上来一个竹编提篮,一块红布,一件僧衣和一挂念珠。念珠上一枚较大珠籽儿上刻着细小篆字,文记是识得的,念一念是首诗:“慧剑难绝此夙缘,月华遥挂映身单。之今掬把氤氲色,执向炎方盼满圆。”
    文书看罢不知所云,就把它放在一边,端详起另外几件物件。那篮子编织的很精美,僧衣却也不旧,那块红布更显得光鲜——格老子!谁把这么好的东西就扔弃了呢?还投到个井里!怎么篮子底儿粘着这么多锯末?暗黑又透着红的那是什么颜色?等等,衣服和红布上也有萨!
    他下意识地捏起一撮粘着颜色的锯末凑近鼻子嗅了嗅,又抓起衣服细闻。怎么有股——血腥气!——一个念头飞快迸出他的脑海。妈呀!莫非——
    ……
    侦办无头案的人员正愁没有线索,这下如同瞌睡时刚好有人递来了枕头——接过上文那位文记送来的证物,真相也就跟着浮出了水面。毋庸多想,佛珠上的藏头诗就说明了一切!
    下面的事情好做,抓人,审讯——展示真相是平息谣言的最佳手段。
    慧月尼姑和鳏夫肖月被摁在了将欲出行的前夜。他俩是此前曾被肖家许可结伴远出门庭避祸的。
    肖月得知事泄一下子垮了,涕泗横流。他本来就是个公子哥兼没有主见的人,哪经历过严斥盘问,很快就把所做过的事全撂了。
    慧月尼姑却很平静,只是冷笑几声,说天意如斯人何可尤。

    原来,(大家这时猜也该猜得出)这位慧月尼姑正是前文提过的那位与肖家公子有过一段感情的官家女儿。她与肖月的懦弱摇摆不同。和肖月被逼分开后她毅然出走,不久奔向南方。在肖月家乡附近刺探一番,知道他已经娶妻,伤心欲绝,便遁入山中寻了座尼姑庵出了家。不过一段俗缘不可能随着几缕头发落下就跟着化尽。她到底还是和肖月暗里通往着,且一直怀着一丝憧憬,直至最后听说肖月丧妻后被家里逼着续弦,才意识到自己若不采取些手段恐怕和心上人再无重聚的可能。于是她处心积虑设计出了一套办法,暗地里约出肖月逼他配合。
    这肖月一听感到其法过于狠辣,简直灭绝人性,就有了退缩的意思。慧月劝诱、挖苦一齐上,说你知不知道咱两个分开以来我受的罪数简直比死还要惨酷!?你那后妻和你有啥感情!?你的家里完全不顾你的感受替你结下这门子功利婚姻。如果你甘心后半世守着你那半憨子小娇妻过,那我俩就此永诀……
    肖月其实也是个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痴情主儿,也同样和慧月一样承受着摧心肝般的相思之苦。见慧月摊了牌,他坐不住了,心想也罢,人生不过百年,与其窝窝囊囊度此一生还不如施些狠辣爽活一把!于是急忙过去抱住假意欲走的慧月点头同意了她的设计。好么——硬起心胆掂拾起无毒不丈夫不良念的汉子只知道心上女子被逼急了使出了黄蜂尾上毒,哪里知道她长久以来心头积聚起的不得与子偕行的怨尤所播撒的目标竟是与他有乃妻名份的任何无辜女子呦!
    ……
    计划实施得无懈可击:慧月当日在城隍庙门口见招拆招轻易骗取了芦花姑嫂几个的信任,进而在婚礼当日作为送宾进入肖家,趁着进洞房取赠果的时机,将早被肖月骗着灌下掺了迷药的茶水而晕迷过去的火芦花头颅割下,迅速用盖头包裹住并凶器一起置于篮子里。又迅速换下粘了血渍的僧衣同样塞进篮子,把篮子仔细包装一番后,再换好早已由肖月准备下的一套一模一样的僧衣。仔细擦拭好手上的血污,又低声叮嘱了肖月几句关键,迈步提着装了人头的篮子大摇大摆出来,气不多喘地与人闲谈起来。
    这慧月行事相当精细,为了防止割头时血液喷溅,她特别用了副褥单覆在凶刃上;为了防止提篮出来时人头残端滴下血渍,她事前嘱咐肖月在篮子底儿铺上了一层锯末;在她出洞房前,特地用喜被蒙盖住新娘尸身,以给后进来的客人造成个新人劳累小寐的假象。
    ……
    可百密一疏,使得天衣剐出了细口子:在后来趁乱溜出院子将头颅、凶刃置于黑无常像后面时,她仿佛听见前门有人声,于是急急溜出后门,来在寓所外那片林子里。本来想着把手里的累赘埋掉,可她总觉得刚才那人声就在切近。惶急之下,她刚好看见那口枯井,就过去使了个猛劲把上面压盖的石板掀个半开,将篮子扔了进去。可放回石板时,一不小心身上挂带着的念珠被崚嶒的石板钩挂了一下,一弹,竟哗啦一跳,迸出她的身子,从石板缝隙里落入井中……
    可怜这一对怨偶,使尽手段也没能换来终身厮守,倒白白拉上了另一条鲜活生命!
    (完)
    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20)
    这个故事主角是爷爷的一位把兄弟。地点在大上海,时间么,大概是松沪战役前一段时期。
    此人当兵前曾浪迹江湖多年,混过码头,站过堂口,守过道场,充过袍哥,做过哥佬,入过青帮,总之,是个老江湖混子。之所以爷爷和这样的人攀交拜把子,主要还是看他有几分传统江湖人物的义气,关键时候真敢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像现如今有些所谓的出来混的,见奶子就呼娘、见刀子就筛糠,连流氓俩字都对不起。
    这人是个工兵,成天和些个武器弹药打交道。
    某天,爷爷忽然听说他受伤了,就抽了个空请假去驻军医院看望他。到床前吓一跳,没想到他受伤还不轻。询问陪护的,说是拆地雷炸伤的。爷爷心里难过,觉得真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 呵。等他痊愈,劝他换个岗位、不行另调个兵种好了。
    他把这些宽慰的话一说,那兵躺在床上惨笑,说兄弟你不必为哥揉那段怨肠子了,哥这次是好不了了!哥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不是太多了,今番合该人家过来索命!
    爷爷听不大明白,不过见他语气不像玩笑,大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心里也不免沉重起来。
    那兵接着说,自己讲究个有恩必报、有仇不饶,虽痛快一时也误害过无辜……
    听他说这个,爷爷马上想起有一次在山东他偶然尿急在一户人家院墙外拐角撒尿,正好这户人家姑嫂俩出门一头撞见,那嫂子出言斥了他几句,双方发生口角。那姑娘回身唤出了家里男丁,着实揍了他一顿。他回去待到夜深人静,竟抓了三捆手榴弹,爬上这户人家屋顶拉了弦从烟囱里丢了进去……
    还有一次在江苏,他和一位本地乡绅的儿子生隙,竟然偷偷往人家乘坐的马车地下掖了个炸药包,导火索缠在车轴上。最后把那小子炸得尸骨无寻。
    爷爷多次表露过对他这些行为的不快,他不答腔。爷爷很无奈,知道这类人自己奉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他们永远依照这类哲学思想的指引行事。

    这次受伤他竟然一改原先的性情,露出一丝悔意,不免让人称奇。
    接下来,和前些篇一样,这位主人公自己解释起一段前因后果来:
    那是一年多以前,这个兵所在的军营在上海近郊。他某天得空,就想去市里拜访自己的朋友,于是换了身便装过去了。
    从朋友家出来,要穿过十数条弄堂。这些弄堂都很窄促,住户却极多,环境显得很逼仄。他快速地穿行其间,想着早点返回营房。这时,走到了一间两层民居下,低头见鞋带子开了。他弯下身子系鞋带工夫歪了下头,见那楼往里拐角楼梯口栏杆起首倚着一个女子,穿着旗袍,涂抹着浓妆,夹着根细长的“骆驼”烟卷儿。他一搭眼就知道那是个流莺。操持这种职业的女子各地都有,只不过叫法不一样。东北叫卖炕头的,西北叫百家婆姨,隐晦点叫打伙计的……本地多叫这个称呼以区别那些个楼凤、堂客。
    那女子见他驻下,以为有了要打点的生意,冲他笑吟吟挑逗了几句“桑海爱吾”,意思是 看侬小开样子哦,珸来耍耍地好!——作为一个在本地混过地面的人,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不过眼看时间不多,得赶紧走。想到这他起身就走。那女子见他立起身,就过来拉拽。他急于脱身就斥骂了女子一句。女子听他不是本地口音,又执意要离开,就出言尖酸了起来。
    那兵起先不恼,知道上海本地人歧外,再说自己和一娘们儿口角有啥意趣。就闭了口低头径自往弄堂外走。谁知刚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见几个横眉立眼的家伙。那女子远远望见就像母狗望见了家主人,气焰更加嚣张,一迭声叫几个人截住兵,教训一下这个 毋知趣 的赤佬……

    那兵当时吃了亏,感到憋气。他清楚那几个人的来势,不是车站的黄牛就是玩仙人跳的拆白,再不就是打闷杠、套白狼的阿飞。有心寻个以前的“关照”替自己出气,又想到大上海流氓势力盘根错节,弄不好反成不美。可一腔邪火不能憋着吧,这不是自家的性格。于是以前惯于施为的手段又被他端了出来。妈的!先弄死那卖X的流莺,再找那几个瘪三小子算账!
    他做事心思很细密。知道平民区弄堂人家每天早上都要倒马桶,并且有专人拉着车子收集。家家户户把昨晚装满屎尿的马桶有时提前放在门口,收马桶的倒空后就把它顺手放回各家门边,由主家待会儿子提回去。这掂、收马桶的活儿一般都是女人来干的。并且谁都不愿擅自动别人家的马桶。他就是觑准了这么个空子,偷偷把一枚反步兵压发式地雷压在了流莺掂出的马桶下。
    他是趁着四下无人时做的那件事。为了增重,还在马桶盖子上加放了块青石条子——这种地雷一经踩下便不可抬脚,抬脚即炸。
    听见地雷压上后发出一声轻响,他恶狠狠狞笑着,小心翼翼松开了扶着的手,起身匆匆离开。
    ……
    其后果不言也知:女子收马桶时见上面压了石板,大怒,一迭声谩骂哪个小瘪三戏弄姆娘,弄块沉重劳身子骨……一面骂着,伸手一掀。——轰!血肉四溅。
    那兵是泄了一丝丝恨。不过这事也搭上了些不好的连挂——爆炸时正好一群孤幼苑的孩子由嬷嬷领着排队走到了近前,一下子被夺去七八条小小性命
    兵听说后心里多多少少起过那么一点点恻然,不过很就被心里一贯秉持的哲学思想擦拭了个干净。娘的!该着。谁叫他们不偏不倚那个钟点打那过的。
    他很快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这以后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开始觉得哪哪有些不对劲:每每睡梦里会有一丛小孩子手臂伸过来抓挠自己;渐渐地醒着时也会感觉身子周围乍起一股寒气,仿佛间有手指在抠他躯体。一来二去,弄得他有时都辨不清个醒觉梦寐,人也整日浑浑怔怔。终于有一天,在拆除一枚废旧地雷时,他身子突然一抽搐,手一哆嗦,出现了不应有的失误……
    这伤最终断送了这个工兵的性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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