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吊人

    One
    夜行列车
    这个离城区很远的火车站坐落于荒野之中,轨道两侧长草茂盛,抬眼就能看见黑沉沉的山。车站空旷,穿堂风呼啸,我缩头拢紧衣领,跟随乌泱泱的大队人马穿过检票口和长廊,上下过几道楼梯,终于上了火车。暖气一下子包裹了冻木了的身体。我继续跟着队伍断断续续前进,不时被托举箱包的人阻挡。走到车厢尾部,掌中的票对上了铺位,我松了一口气,解下背包扔在铺上,把自己也摔了上去。
    新客上车是最闹腾的时候,虽然过了十点,车厢里还是雪亮异常,安置行李的,打水的,泡面的,聊天的。我的铺位靠着开水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空空的铺位一言不发。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空茫没有焦点的,因为也没人跟我说话。列车员来换票,她看着空铺“咦”了一声,我递给她两张票。那个铺位也是我买的。

    “人呢?”她斜了一眼对面,把牌子递给我。
    “一会儿就来。”
    “一会儿就开车了。”她提醒完就走了。
    直到开车,对面始终也没有人来。
    十一点,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熄灯了。只有远远的鼾声此起彼伏。这不妨碍我陷入宁静的黑暗之中,我轻轻靠在隔板上,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虽然对独自旅行充满渴望,却始终不敢上路。过了三十,可能是觉得反正也吃不了多大亏了,所以终于成行。之所以去西藏,是缘自一本小说——《空空荡荡》。我没办法忘掉书里那个死掉的女孩米玛,她小时候被驼在马背上走过湖边的山峰,怯生生地伸出小脑袋看天。她死了之后又被驼去湖边,去向是天葬台。我老是想象那个湖面,天蓝得吓人,一团一团融在一起的雾,湖蚋乘着雾起纷纷投水交配,然后死去。
    我看见火车里也起了雾,这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看见了。一朵一朵的雾连在一起,弥漫大半个车厢,伴随咝咝的闷响。当然也不排除是我的耳鸣。白雾中人们依旧沉睡,有一个人影从锁上的车厢那头缓步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男人,脸孔稍圆,眉眼再普通不过,黑框眼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运动裤,白球鞋。他径直走到我对面的铺位,坐了下来。
    我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取下了耳机。
    他望着我: “还在听《南方舞厅》?”
    他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Two
    不存在的人和第一件命案
    半年前我租了一间单工宿舍。大公司里常有这种事,搬出宿舍又不愿交回去,留着它赚租金。这里地段不错,靠着城墙,很安静。宿舍在27楼,是个单间,洗手间三步,走道两步,主屋五步。唯一不满意的是占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晚上一开灯,就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窗上。所以我总是拉上窗帘。
    半年前我腿受伤了,不能上班,索性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朋友将我介绍去一家旅游杂志,他们有个栏目叫做“异域来客”,专门刊登外国人在华生活的随笔与游记。负责那个栏目的编辑并不认识多少外国人,不过他有对策。
    “因为是冒充外国人,所以不能署名,你有意见吗?”对话框闪烁。
    “完全没有。”
    文笔要求稚嫩通顺,稿酬却翻倍。我高兴地接下了这个工作。
    于是韩国人朴允浩横空出世。
    朴允浩,27岁,生于首尔,幼时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仪表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后被公司外派来中国工作。他个性温顺,体型虚胖,视力不好,总是戴一幅黑框眼镜,永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
    其实我没,必要搞这么细致的设定,也许是心虚,越发想做到逼真。
    朴允浩在“异乡来客”开了四个月专栏,他名字下的备注是来华科研人员。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单调,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单工宿舍里,却从不与别的同事来往,他看见隔壁窗台上摆放的植物,会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墙上散步,有人骗他城墙是糯米做的,他信以为真,偷偷去舔。 他也很馋。他在专栏里提过这样一件事:在他坚持晨跑一个月后,体重却增加了十斤,因为他一看到卖梅花糕的摊点就会买一块吃。小时候他就是个胖子,够着厨柜中所藏的糕点是他毕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缠着妈妈给他从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他嘴里。
    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是麻烦的,即使这个人是虚构的。除了吃饭睡觉,我得让朴允浩读书,看电视,上街,观察别人,以及胡思乱想。在编辑的要求下,朴允浩也会利用假期出门旅行。我上网阅读别人的游记,然后安排他去。朴允浩曾经坐在兵马俑墓道前孤单地吃冰淇淋,也曾因为误会了西湖边孤山的高度傻傻背着雪山装备前往攀登,他一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等过日出,偏偏那天起雾。(:http:///转载请保留!)
    与此同时,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也有四个月了,维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网就是发呆,最大限度地不与外界发生联系,这样的日子我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还不够寂寞。

    我得读朴允浩喜欢的书,看他喜欢的电视,顺着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乱,我开始猜想平行空间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胖子,日日在同样的斗室里来来去去,重叠着我的生活。编辑把读者写给朴允浩的信转给我,我就更混乱了。是的,朴允浩还有读者。一个女孩在信里说: “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编辑同时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 “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吗?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门被敲响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好一阵,门还在咚咚响着。我只好去开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门口。黑框眼镜,方格外套,运动裤,白球鞋,眼神好像没对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朴允浩。”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屋。我怔了几秒钟,关上了门。他胖胖的身子走起来倒是很轻盈,看到地毯上一个个黑鞋印,我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没有鞋印,也没有这个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实,他的笑脸,镜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头发,更荒谬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刚钓起来的,我去厨房煮鱼汤了。”他快活地说,就拎着鱼进了厨房。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厨房的景致与我这间27楼宿舍的窗景大异,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铺着草席,天花板由烟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过我不能挑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厨房。
    朴允浩背对着我收拾那条鱼,他把鱼鳞内脏全都扔进脚下的河里,小锅里煮着生姜水。他还在说话: “你知道吗?河边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过她们身边,那些扇子就擦着我的脸,也不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继续说: “河边还有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在捞小鱼,我们也去捞吧,捞回来煮汤也好,油炸了腌起来也好。”
    他在胡说。雨天不会有人跳舞,也不会有人打渔。我离开不存在的厨房,靠床沿坐上闭上眼睛。或许等我睁眼,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是我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朴允浩捧着一个青蓝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
    “你喝一点嘛。”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自然,无比熟捻,好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

    也许……这是真的。
    刚才我站在窗边看河,就是想喝鱼汤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碗,触感滑润真实,乳白色的鱼汤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气浓郁沉醉,几乎要让我哭出来。我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汤。仿佛真有什么滚过舌尖,梦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个冷战,想到此刻的真实情景,我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捧着空气啜吸。
    这间小屋开始令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我跳起来跑到门后,抄起挂着的风衣飞快套上,甩门出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惊恐地看着我,电梯镜里只映出我们两个人。我省过神来,呐呐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朴允浩站在那人身边,眨着小眼睛,低声说: “我看你没有带伞,出来送给你。”
    已经决定克制了,还是忍无可忍。 “你认为你送来的伞能挡雨吗?”我又喊起来。
    电梯还没到一楼,那个男人就一脸害怕地跑出去了。又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聊的是昨晚的电视节目。
    朴允浩委屈地说: “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把伞啊。”
    我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开口,同时瞥了一眼他胖手里那把白底蓝花的小伞。
    咖啡馆人满为患,我刚进门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里的两个人适时起身离去,我就坐了下来。往常我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实在不想回去。朴永浩坐在我对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我们家的窗户能看见这家咖啡馆的绿屋顶呀,我记得这里还有一节伸到河面上的栈台,栈台呢?”他站起来观望,在后门的雨篷下看到了那个平台,满意地坐了下来。
    我很讨厌他说“我们家”。
    外面的木头栈台不属于这家咖啡馆,但他们还是摆了七八套桌椅在栈台上,天好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坐在露天看河,高谈阔论。从27楼的窗户望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
    “蚂蚁。”朴允浩接口。
    我也讨厌他在我脑子里的感觉。

    “你拿手机干什么?噢,不想被当成神经病。”他微笑。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望着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他认真地说: “我明白,我对你来说也许挺诡异的。可是,或许你没想到,你对我也一样。你还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你和许多人都不一样,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尔睁眼,你眼里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机,问道: “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全是空白,你是讽刺我没内涵吗?”
    他摇摇头: “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说, “不过看你写的东西,确实也谈不上内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这个位子有人坐吗?”思绪被打断,穿黑衬衫的女服务生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询问。
    我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朴允浩,他无辜地看着我。
    “没有人。”我说。
    “谢谢。”女服务生微笑,轻轻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朴允浩登时向下摔了个狗吃屎,黑框眼镜也摔得老远。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很是快意。 他摸到眼镜戴好,站起来看着我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让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满满当当,我抱着肩说: “那你再去找一把来啊。”
    朴允浩转身,径直出门,走到外面雨中无人的栈台,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栈台中央有个小孩托腮看天的铜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开始试图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铜椅子。有五分钟之久,他一直在与那张固定住的椅子奋战,姿势滑稽。起初我还在嘲笑,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不对劲。
    完全不对。既然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那么……就是……
    我站在雨中,双手还放在铜椅的扶手上,玻璃门里的人们都异样地望着我。我放开双手,走回去。脸色尴尬的女服务生抱着一把椅子站在门口,愣愣地望我,呐呐说: “小姐……这里有……”我低头接过,走回刚才的桌前,将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湿淋淋地坐了上去。
    朴允浩很得意地望着我: “生气了?”
    我的头发还在滴水,青筋现出,双手发抖。朴允浩看到我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吓得站了起来,说: “别生气啊,我也去淋一会雨总扯平了吧。”他站起来,脱下格子外套放在我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到栈台上,爬上了栏杆,张开双臂,来来回回走了起来。他的姿势很笨拙,像熊猫。他还不时向我用力挥手,我把举起一半的手臂生生收回。
    他穿的是白衬衣。雨越来越大,风灌满了他的衬衫。他突然站定,微笑地看着我,双臂伸向青灰的天空,向后倒了下去。我低呼一声,冲上栈台,伏在栏杆上俯身看下去,只看见波纹微荡的灰色河面。然后,我睁大眼睛,看着栈桥底下缓缓漂出一双惨白的脚、贴在脚踝的青黑裤角,然后是一个人的背脊和水草一样的头发。
    身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抬头,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栏边已站满了人,面色俱惊惶,有人弯腰呕吐,还有人打电话报警。水里那个人已经完全呈现在栈台前,他背朝天漂在水上,被风吹动微微打转。
    “你们能看见他?”我疑惑地问。
    没有人理会我。“啪啪啪”,不知是谁起头拍照,忽然间四处都是雪亮的闪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向后踉跄几步,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整个天地都倒扣过来,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光影中那么多木然的脸孔中有一个是朴允浩,他打着一把白底蓝花的小伞,怜悯地望着我。
    three
    神秘的心理诊所。第二件命案
    事后我得知,那具尸体卡在栈桥的支架下已经很久了,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漂了出来。他在水中也不知浸泡了几个月,早已腐烂见骨,死者的身份和死因还在确定中。至于我,那时我晕了过去,被人抬去咖啡馆的沙发上休息,后来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序幕。
    得从绿藤心理诊所讲起,从前上班时,每次车过平安街转角,抬头就会看见它那面有着甜美笑容小护士的巨幅广告牌,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右下角的号码。电话打过去预约第二天见面。
    诊所的地址位于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区,小区位于山坡上,走过一条很美的林荫道,再拐一个近900的弯,就看到小区的大门了。
    这个小区里只有几幢高层,住户不多,我走进大楼,才看到一个抱着狗等电梯的老太太。楼道里有两部电梯,左边停单层右边停双层,我按了右边的。老太太立刻提醒我说: “嗳,姑娘,不要坐这部,这部不好,会跳。”这时右边灯亮,电梯门无声打开,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还是进去了。
    半分钟后我就后悔了。电梯爬到一半,门没有开,它就自己戛然停住,接着猛地一震,轧轧乱响,好在过程不长,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电梯又继续向上爬升,最后在十八层稳稳停下。我靠在壁上,额头冒汗,但是没有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我怔了一秒钟,才快步跑出去,心想,幸好它只是会跳。
    阴暗的楼道如同迷宫,我转了一圈,终于看到走廊尽头一扇铁门边贴着绿藤心理诊所的木牌子,看不到门铃,我隔着铁栅敲了敲里头的木门,没有人应声。
    “来了来了。”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
    我回过头,由于逆光,只看见一个黑黑的剪影。他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一身蓝色工装,袖子上还有石灰渍,他右手拎着一个桶,左手从兜里摸出钥匙,向我微笑点头, “不好意思,隔壁墙裂有些渗水,刚刚去帮忙漆了一道。”他又抬头看了看, “好像灯泡也坏了,一会儿还要换。你就是打过电话来的葛小姐?”我点点头。他打开门,请我进去。

    “你先坐,我换件衣服啊。”他匆匆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老高层多是房型无理布局变态,能把居室切成各种形状,这个客厅就是三角加扇形结构。屋子并不大,没有多余家具,一张黑色书桌放在中央,相对两张摇椅。一圈皮沙发靠窗摆放,窗台上没有绿植。
    男人走出来,摇身一变,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戴了眼镜,跟刚才比像是换了个人。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略薄,面色有些苍白。
    “你好,我是这里的医生林凯。”
    泥瓦工变医生,这实在寒碜得过份。
    他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 “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兼护士,兼水电工,兼勤杂工和会计。不过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平,我是医大精神病学毕业的,在医大附院做了四年精神科医师,这个诊所原先是我叔叔的,他出国以后把这里交给了我。”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靠谱一点,但我还是坐下了。
    “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眉毛一拾,拢住双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精神分裂?你能和我具体说一说吗t”
    “我写了一个虚构的人物,现在这个人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陪我说话,看书,出门,还做饭给我吃。”我也回视他,面无表情地说。
    林医生的眼睛睁大了,他坐直身子,抬手说: “等一等,你……是个作家?”
    “只是个三流撰稿人。”
    “这定位……”他摇着头,带着笑意, “你刚才说虚构人物,你是写小说的?”
    “不是。”我对他说了实话,朴允浩是假冒游记里的主人公。
    “挺有意思的。那么,除了做撰稿人,你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
    “生活很不容易吧。”他的声音很温柔。
    于是我又说出了我整日宅在家的事实。
    “你从有没有受过伤,比如说,摔到过脑袋?”
    “没。”
    他默然一会,问道: “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侧头向左望去,朴允浩正跪在沙发上,捻着窗帘玩。
    “他昨天说我是个吊在半空中的人,眼睛里都是空白。”我望着他,有些失神地开口。
    “半空,空白?”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 “你有过记忆缺失的经历吗?”
    “最多是三四岁之前的事不记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过头来,对上医生沉静的眼睛,问道, “我有分裂症吗?”
    “你知道什么是分裂症吗?”他温和地说。
    我摇头。
    “世界上分裂症最严重的一个人同时拥有二十几种人格,你只不过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他随便地说,还转起了笔。
    他真的是医生吗?
    他继续说,“想听我的诊断吗?我认为,你没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我跟一个虚幻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啊!”我声音大了起来。
    “应该说你创造了一个人。”医生认真地说,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通过意识与情感在创造想法。可是许多想法,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没有办法看到,听到,闻到,触碰到。大多数人只能依靠媒介,比如说喜欢艺术的人,他们可以通过戏剧,电影去想象和感受形象,可是你连媒介都不要。你没有病,你只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的脚被他抬起,轻轻捏了一下。“啊!你干什么?”我坐起身子,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医生的神情依旧沉静: “但是凡事有利有弊,创造力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越是敏感的人,越是容易感到恐惧,时时刻刻都想逃避。看,你的脚弓是弯的,像猫一样,猫随时都踮起脚准备逃跑,你也是。”
    “所以……”窗边的朴允浩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来到了我身边……”
    他没有身体,没有负担,随时都可以逃。
    “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要他?”
    “不要。”我冷冷地说。
    朴允浩好像生气了,推门出去了。
    林医生坐回桌子那头,翘起嘴角,一脸戏谑,又变回开始那个水电工: “可不要口是心非哟。我有一个女病人,她是个文艺青年,上回来我这儿,不知怎么回事就谈起了电影。她认为电影才有资格称为艺术,电视剧都是垃圾,看电视就是浪费生命。我就问她,她记忆中最悲伤的电影情节是什么。她回答:瑞秋与罗斯分手的那场戏。”
    我笑了出来。
    最后他送我上电梯的时候对我说: “你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当然,如果你需要药物辅助,我也可以帮你。”

    回家的路上,朴允浩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言不发。我就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喜欢那个医生。你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他闷闷地说。
    “说得你像真人似的。”
    “是不是真人有关系吗?我不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忧郁。
    我怔了半秒,不屑地看着他: “我要你有什么用?你连包都不能帮我提。”
    “我可以!”他倔强地说,向我伸出手来。他的胖手摊在阳光下,每个指节都那么清楚。于是我放下肩上的提包,将包带放在他手里。他随即握紧。
    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轻轻捡起包,一个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
    傍晚我们来到地铁站,却发现入口已经被封起来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我听见他们说。
    警车已经开到路口。于是我转身,过街去坐公车。回家后上网才大约了解详情,死者是一个年过花甲的乞丐,这几年来一直睡在地铁站,这天下午地铁里人尤其多,他还蒙头睡在阶梯中间不挪窝。保洁员想要赶他换个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发现,人死了。本来老人猝死也是寻常事。但是,这个老人颈上有一圈乌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传开后舆论一片哗然,网友都在痛骂这个冷血的凶手,为何连老乞丐都要下手。 “残忍、畜生”之类的词在几天内占据了所有网页论坛,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问候凶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陈尸地点在入口阶梯拐角处,完全的监控死角,凶手显然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还有一个细节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却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焦点,这就是老乞丐尸体的奇怪之处,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这些都是我上网看到的。一星期内与两起死亡事件擦身而过,令我觉得外界险恶,更加不想出门了。
    我在网上买了一大袋鱼饲料,每天喂一点给金鱼吃。我养的是全世界最懒的一条鱼,它不肯游泳,每天悬浮在水中央发呆,越吃越胖。朴允浩很喜欢这条鱼,我看书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这条鱼,鱼尾巴轻轻摆动一下,他就很高兴地说: “你看它,动了动了。”
    平时我叫外卖,朴允浩自己在厨房做饭吃。虽然他一直邀请,我也没有再吃一口他的饭菜,否则我就真疯了。朴允浩看到我泡茶,也会要求我给他泡一杯。结果是我天天一人喝两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时问他小时候的事,是林医生教的。虚构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绽的,一旦破绽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了。结果朴允浩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好多事,他家门口的太阳花,他小时候坐在向南的阳台上晒太阳,从幼稚园到小学因为胖总是被同学欺负,好不容易有个女同学待他好,后来还转学走了。
    “她长得有些像你。”他望着我感慨道。
    我皱起眉头,我从来没有转过有关我像他女同学的念头,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脑子,自己设定了一点人生。不过当时我并未多想,轻易就把这件事落在脑后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听见朴永浩在身后轻声说: “怎么了?又睡不着了?”妈的,他怎么敢上床来?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该这样。他居然还轻轻拍着我的背,低低唱起摇篮曲来:
    “宝贝宝贝,安安心心睡,妈妈爱你,轻轻拍拍背。梦里太阳照耀着你,你不怕雨打风吹。妈妈想变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
    他拖着尾音,唱得分外悠长,反反复复哼这几句。这旋律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我努力睁开眼睛,仿佛看到我们的黑色金鱼在鱼缸里欢快游动,然后,我睡着了。
    Four
    小指杀手
    杀人案件又发生了。
    这回的死者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广告公司高级白领。周末加班后一夜未归,因为广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尸体被发现躺在街心花园的灌木丛中。死因依旧是,勒毙。尸体同样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办案人员就联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那具尸体被发现时腐烂残缺,人们并没特别注意他缺了哪个部件,隔了这么多天他的尸检报告再度被验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标记,种种都显示凶手是同一个人,连环杀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愤怒尚未消弥,可是这次人们的情绪更多地让位于恐惧。要知道,没有多少人会认为无名尸与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联系,但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当的工作,社会关系清白——她代表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连环杀手的袭击目标,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监控录像,不幸的是灌木丛一带又是个死角。
    树丛紧靠着花园里种樱花的山坡,视线完全被坡顶遮住了。但是那段监控还是传递了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对案件的推测。街心花园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一开始警方怀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凶手拖进灌木丛勒死。可是那段夜间三点的发黄视频显示:影像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慢慢滚了下来,正落在灌木丛中。看那个物体的大小轮廓,显然就是可怜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说,街心花园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杀死被害人之后才将尸体运去那里。以此类推,之前的咖啡馆、地铁站可能都不是案发地点。杀了人之后还不辞劳苦地将死者暴尸于城市里人群密集的地段,这算什么?炫耀还是挑战?
    这个分析贴是第一个出现在论坛中的,连同街心花园那段视频一并流出,一天内就在网上疯传。
    无数人看到了那个黑夜中尸体滚落山坡的情景,但是可怕的细节还在后面,视频的最后几秒被制成GIF动态图局部放大重播,细节终于出现:尸体滑落前,镜头边缘有一只手伸出推了它一下。

    凶手的手!
    那只手被定格成照片,无限放大,成为识别凶手的唯一标志。可是,谁又能看清那张图,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个黑乎乎的马赛克而已。
    由于他割小指的癖好,凶手从此被称为小指杀手。
    街心花园被警察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个下午,我还一无所知,我当时正坐在林凯医生的办公室里。近来我很喜欢去找他,他说的话总是让我感到轻松,收费也不贵。但是他那段时间也不消停,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和物管起了严重的冲突,一方不肯交物业费,另一方就把生活垃圾堆满了小区。
    “小区里都发臭了,本来这里住的人就不多,现在更要搬空了。”林凯无奈地说。
    “你也可以搬走呀?”我建议道。
    他叹了口气,转着手上的笔: “一星期就来你这一个病人,还只收五十块,你说我哪里有钱搬?”
    我不想引起他涨价的心思,就开始转移话题: “不过你的办公室倒是一点异味都没有。”
    林凯指着墙角一台长的很像饮水机的白色机器说:“我早封了窗户,用了空气净化器,不然肯定跟别人一样,早住不下去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正题。我跟他说起朴允浩哄我入睡唱的那首摇篮曲。
    “很好听啊,真是温暖。”他若有所思。
    那首歌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像一条温暖的河流,可是我找不到源头。
    “你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世界最安全,最美好。这就是你们性格分裂者的普遍世界观。”林凯医生又开始转笔。

    “你不是说我没有病?”
    “精神分裂才是病,分裂型人格只是一种病态性格,完全可以自我疗愈。你这个表现形式只是比较有趣而已。”
    我看不出这其中丝毫有趣的地方。林凯解释道,“通常的分裂者会分裂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可是,你这两种人格是如此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这简直是太有趣了。”
    我像朴允浩?“我怎么可能像那个笨蛋。”我嘟哝道。奇怪的是朴允浩没有发出抗议,我向沙发望去,他不在。我想起来,他说过他不喜欢林凯医生,怪不得没有来陪我看病。
    林凯接着说道: “不信?我问你,你和他有多少种共同爱好?”
    “发呆,睡觉,喝茶,看书,听音乐,换台,盘腿坐……”最新的共同关注点是那条鱼。
    “你最喜欢听的歌是什么?”
    “《南方舞厅》。
    “达明一派?真古老。他呢?”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林凯的眉头慢慢挑起了,他有些迟疑地说: “这首歌……科本的?”
    “好像是。”似乎有那么一个时刻,有一个布满烟雾的角落,我在那里听过这首歌,刚才脑子里突然塞进这个念头,朴允浩喜欢听它。
    林凯低下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拢着手说道:“现实中的幻觉,或者说记忆偏差,很多时候是由我们的童年创伤引起的。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躺在摇椅上,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 “我听你说过,你对马健小说中一个叫米玛的小女孩念念不忘。那个女孩从小就被迫离开家独自远行。你呢?难道有相同的经历?”
    我慢慢说: “是的。我从小就在学校里寄宿。从幼儿园到小学,同宿舍里的女生老是欺负我……有一次我半夜去厕所,她们在屋里把门关上。还有……”
    “等一等。”他抬起手来, “幼儿园就寄宿?这也太小了吧?你家里人呢?”
    我……不记得了。
    Seven
    回到火车上
    汽笛高声呜叫,白雾蒸腾,与无垠的旷野相比,火车就像一只吵闹爬行的小虫子。我起身去开水间打了一点水,在窗边看见了远处连绵的雪山。回到铺位,继续与归来的朴允浩聊天。
    “你知道吗?由于市民抗议,渣土车都是过了夜里一点才偷偷跑出来倾倒。司机没想到凌晨一点以后,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机撞死了医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这么说。”
    警方在林凯家里找到了那几根风干的手指,轰动一时的小指杀人案告破,而他作为残忍夺取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凯只杀了三个人。
    他不知道,在我刚搬到单工宿舍的时候,其实是喜欢敞开窗帘的。
    我喜欢城墙,也喜欢河。直到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我的继父,那个把我妈妈推下楼的人。

    我选了一个无人的清晨,穿上运动服上了城墙,假装跟他攀谈。他已经老了,根本认不出我来,而且很乐意与年轻女人说笑。我假意向他请教保健操的动作要领,让他做其中一个抬臂独立的动作给我看,我要配合城墙的景色拍张照片。他不虞有诈,很高兴地摆了那个姿势。
    然后,我从墙缺把他推下去了。(:http:///转载请保留!)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下了城墙,找到了那男人的尸体,哭着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个时候,望着茫茫的河水,看着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骤然降临,幼年的所有事,包括与妈妈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开窗帘。也是从那时起,朴允浩来到了我身边,陪伴填补我的空白。
    林凯曾经计划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我,结果是我嫁祸了一个给他。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我望着全黑的车窗,风在外面盘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 “我是来告别的。”
    我有些意外: “要是我不让呢?”
    他抬起头: “我不是你的另一个人格。我是你虚构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他像是在组织句子,半天才继续说下去, “作者写出一个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着我说。
    “你在专栏里提过,我小时候缠着妈妈从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我嘴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花生糕从好多地方一起挤进牙缝的感觉很冰冷?还有我家门口的向阳花,我亲眼看过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阳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样旋转……”
    这我倒真没想过。我回头看看车厢里沉入梦乡的人们,与朴允浩相比,到底谁比谁更真实。
    车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蓝到发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这正是小说所描述的地方!朴允浩的胖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说完他就拉开窗跳了出去。我扑在封闭的窗户上,看着他像风筝一样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


    我只知道,我妈妈是带着我嫁人的,结果她早早死了,我继父就把我送走了。这还是听人说的。
    “你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父亲去世时我半岁不到,完全没有记忆,妈妈死时我也只有三四岁吧,对她也没有印象,倒是还记得我继父的样子,他老是穿件白色背心,弓着背,老是拿着一个搪瓷杯子走来走去。就这点记忆了。”
    林凯摇头说: “不正常,三四岁,应该有记忆了。”他站了起来,搬了椅子坐到我的摇椅前,神情有些兴奋, “你想试试催眠吗?”
    我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指导调匀呼吸,用口而不是用鼻,从极快到极慢,几个来回,呼吸渐渐连成一片,像海浪一样。
    黑暗中,我感到自己好像躺在沙滩上,从指尖开始产生麻痒的感觉,好像许多小虫子在爬,又像泡沫涌了上来,麻痒的感觉袭上我的手臂、颈子、下巴,我想要坐起来,但是身子仿佛陷在沙里,动弹不了,眼皮也沉沉的,不想睁开。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林凯清缓的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
    然后我眼前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出现一个情景。
    暗绿的河水,满是油污的厨房天花板,一个纤瘦女子的背影,看不清她是在切菜还是洗鱼,总之在忙碌。我向她走过去……我变矮了,只能够到她的腰。她转过身,脖子上系着白底蓝花的围裙。她的手指长长的,还滴着水,她拈了一枚枣子,轻轻塞进我嘴里。我吃着枣子,向边上走去。
    “囡囡不要过去,当心掉到河里去!”
    是她的声音。我转过头,却没有看清她的脸。
    “想离开的时候告诉我。”林凯的声音在幻境外响起。
    我想努力看仔细一点,河水、厨房却消失了,另一幅画展开。
    这是一个老式平房的天台,砖缝里长出嫩绿的小草,还有许多蚂蚁,它们爬到一根细细的天线前,就顺着爬上去。天线虚掉了,那根石栏杆边,一个女人站在板凳上晒衣服。红的,蓝的,白的,裙摆和衣角被风吹起,夕阳落下,女人就笼罩在透明的颜色里。不知为何,这宁静的场景充满了诡异的色彩,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感到极大的恐惧。天线开始扭曲,砖缝慢慢变形,把我的脚卡在里面,我满心想喊林凯带我出去,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女人晒好了衣服,转过半边脸来,夕光把她的鼻尖照得亮亮的。
    “不!”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林凯静静地看着我,递给我一片纸巾,我才发觉头上全是冷汗。
    “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刚才一样和缓。
    我隐约感到,那段我失去的记忆里掩藏着极深的黑暗,有怪兽……会跑出来。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离开了绿藤诊所。奇怪的是朴允浩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路上等我。等我回到家,坐下来上网,才看到那桩骇人的凶案新闻。这次,我惊呆了。

    因为我认识那个女人。
    她叫程鸣,是我以前公司的同事。人很聪明,落落大方,请我喝过一次酒。那次她喝多了,说她做得很不开心。再后来我离职,她给我打过电话慰问。想不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在网上浏览有关小指杀手的所有信息,无意翻到网友拍摄到前一个死者,那个地铁老乞丐以前行乞的照片,不由咬住了下唇,我也见过这个人。他总是光头袒腹坐在地下道里,我在他的碗里投过钱。
    我不想再看了,合上了电脑。
    “怎么不看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朴允浩站在我身后,还是那件格子外套,运动裤。只是多了一顶帽子,阴影一直遮到鼻梁。
    我勉强笑道: “怎么戴上帽子了。”他今天有些怪怪的,我有些不适应。
    他一言不发,又打开我刚刚合上的电脑,打开刚才的网页,坐在我身边。一字字说: “那个女人是你最讨厌的人,她借着请你喝酒套你的话,剽窃了你的创意,她对客户说你的坏话,对上司也说。你因为她被迫离职,在电话里你骂她bitch。怎么,忘了?还坐在这里装哀伤?”
    今天的他怪怪的,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气息,让我不太舒服。
    “这个叫花子也很可恶,有一回你看到他在街上买烟,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狠狠地瞪你,骂你臭娘们,追打你,那次你还报了警。后来你再路过那个地下道,他总是用那种下流猥琐的眼光看你,他看你一眼,你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忘了?”他的嗓子也变沙哑了。他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至于水里的那个人……”
    “水里的那个人……怎么了?”我颤声问。 他看着我,缓缓说: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仔细地注视他,想找回以前那个胖子,可是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孔,连他的下巴也变尖了。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又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他。我跪坐在地毯上,沉默了一会,回身关掉那几个浏览页面,开始做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专心。房间里一片静默,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嘶声,这是一种紧张的沉默,和以前那种自在的宁静完全不同。然后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朴允浩站在金鱼缸前,静静地盯着黑金鱼。
    他忽然抱起鱼缸,挟在腋下就走。黑金鱼仿佛意识到某种危险,在鱼缸里疯狂游动起来。我跳起来拦住他,叫道: “朴允浩!你要干什么?”
    帽檐下朴允浩的眼神很无辜: “我要把它带到河里去放掉。就是我们厨房下面那条河,水多清啊,你也喜欢。”
    我抓着他,说不出话。他挣开我,向厨房走,却被墙给挡住了,他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墙。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我紧张地站着,看着他回过身来。
    “厨房呢?你把厨房封死了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压抑着可怕的情绪。
    我赶紧摇头。
    “你骗我。你一定是讨厌我在厨房做饭,才封死厨房的,是不是?”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抬起双手伸向我的脖子。
    “我、我没有,我没有封厨房,我……我根本就没有厨房啊!”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大叫。
    门被咚咚敲响了,我转身跑去开门,门外站了几个年轻男女,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在隔壁听见你在喊,出什么事了?”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呆了呆,努力让表情回到平静,才转脸对着他们: “没有事,我刚才头特别疼,才喊出来的。”
    有个女孩问: “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不用,吃过药就好了,谢谢你们。”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我回到床前抱头坐下,这下真的头痛欲裂。一切正在走向失控,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夜里,我侧身躺在小床上,盯着窗帘那一点隙缝发呆,树梢和着月光一点点晃动,似妖气乱舞。有一口气吹在我颈上,针扎一样疼。
    “你生我气了。”朴允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我不敢说生气。真是滑稽,他明明不存在,他不能伤害我,我在怕什么?然而我就是很怕。我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腿、髋、腰线,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的手停在我腰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你不要生气,我和你一样喜欢小黑,我只是要保护它。”
    “保护?”
    “外面太危险了,你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心里。”他说。
    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放在记忆里,再把它永远遗忘,从此,它就安全了。
    夜里我挣脱他的怀抱,走出房门,想要按电梯下楼,可电梯永远不来,我就一直按啊按,最后按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醒过来阳光耀眼,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光刺得睁不开眼,撑坐起来,竞觉得浑身酸痛。也许是躺多了,我想要下地去网上订餐,刚想要站起来,却突然失去力量,砰地摔在地上。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竟吓傻了,从脚踝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黏在床单上,扯得一阵生疼,我的衣服上,地毯上也有血迹。我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今天又是哪天?愣了一会,我按住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小指杀手又杀人了。
    Five
    失去的记忆
    这两年来,城里出现了一个摩托车队,车手们普遍未成年,大的十七岁,小的才十五岁。这些飞车党总是深夜在马路上疾驰,追车挑衅,在居民区外放震耳欲聋的金属乐。居民忍无可忍报警,警察把这些少年带回去,也只能训诫一番放人。第二天他们又到小区外放音乐了。这群煞神平日被大家深恶痛绝,可是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回的被害人就是其中一个少年摩托车手,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早晨被人发现趴在马路中央,又是被勒死的,循例没有右手小指。
    新闻公布了那男孩的照片。金黄的头发,尖尖的脸,眼睛被遮住了。我立刻打开电脑上网。网上又炸开祸了,每个人都在讨论小指杀手。这次人们的反应不比上次的激愤,甚至表达赞赏的也占了相当一部分。还有人说小指杀手这次没杀错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样的。
    也有人表达了忧虑:无名尸不说了,老乞丐,女白领,少年飞车党,想不出来受害者之间有任何交集,凶手明显是随机杀人,警方侦破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有一个帖子愤怒地痛骂凶手,骂了好多脏话,还说了些要找兄弟报仇之类的言语,我想也许是受害者的朋友,就点开他的网页细看,果然看到了被害少年不加面部遮挡的照片。那是他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上他是红头发,皮肤白皙,五官还算清秀,只是眼角长得有点斜。
    不出所料。就是他。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深夜的下班路上,过人行道时被一辆摩托车给擦撞了,当时我坐在地上,看见那辆摩托车向前驰了几十米,打了个弯横在路当中,车手摘下头盔,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绝尘而去。我至今记得他路灯下斜斜的瞳孔盯着人看的眼神很是吓人。
    我关掉电视电脑,静静坐了一会,一拐一拐地走进卫生间擦洗伤口,换衣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在朴允浩回来之前离开。
    一小时后,我来到绿藤诊所。
    林凯给我开门,他吃了一惊: “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肿,腿上的伤口流着血,一定是憔悴难看之极。不过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脸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问道。
    “还不是物业闹的,谈不妥,说要断水断电,唉。”他说着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摇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给我重新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话, “其实,我也有话跟你说。”

    “什么?”
    他低着头,一会才开口: “以前我说过,你那个虚构人物朴允浩的人格与你类似,我可能错了,他,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凯继续说: “那天你跟我说,他最喜欢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觉得不简单,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会喜欢的音乐。然后,我把那首歌找来听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将一张歌词纸交给我。然后起身去放音乐。
    我从前听过这首歌,印象中只记得那男人反复嘶吼着这两句, “My girl,my girl,don´t lie to me.Tell me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听懂这两句,当时以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现在我一句句努力看着歌词,听着响起的吉他,忽然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去的地方冷风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颤抖
    丈夫的头颅在车轮下,
    他的身体却从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还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头颅一瞬间也被巨大的黑暗轰开,音乐止歇,我一动不动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
    我竟然不了解朴允浩,或者说,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艰难地开腔,把这些天的事都说了出来。有关我的反常,朴允浩的变化,还有那些杀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认识,我不喜欢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凯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怀疑那些人的死与我有关,他问的是: “你刚才说,朴允浩对你表现出了占有欲?”
    我抬头望望四周,我发现,只要有林凯的地方,朴允浩就不出来。努力回想一番,我说道: “昨天夜里我感觉是的,可是同一个晚上他也试图掐死我。”
    “性欲和伤害都是占有欲的体现。而占有欲又是内在更深层情绪的引爆。具体到你身上,我认为你所隐藏的情绪是,压抑。”
    “压抑了什么?”我木然开口,其实并不是在问。
    “这只能问你自己。”林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沉声说, “还想继续上次的催眠吗?”
    我听了他的话,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遗忘了现实的一切。
    画卷展开,又是那个天台,一样的小草,蚂蚁一起,细细的天线,蚂蚁就顺着天线一字爬上去。晒衣服的女人还在。她还站在夕阳的光里,只是换了一件白衬衣。幻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
    “不要怕,我陪着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随时带你走。”林凯飘渺的声音好像从外太空传来。
    我点点头。“嗯。”然后恐惧再度笼罩,夕阳一瞬间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撑开眼,告诉自己说,不要逃,要不带情绪地看下去。
    有一个男人从后面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微微地弓着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抬起脸跟她说话,女人站在凳子上没有看他,微微斜着身子,要将一条裤角在绳子上夹好,她的衣角晃动在晚风里,像小花一样。男人生气了,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始终没有看他。接下来,毫无征兆地,男人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衬衣一瞬间被风灌满,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飞奔到平台边,扒着栏杆向下看去。她还在下落,我听不见她叫没叫,只看见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优美地向下方飞去。
    “想离开这里吗?”林凯问。
    “不,让我看下去。”我拒绝他带我离开。于是在我的视野中女人继续飞行,好像没有尽头。前方突然伸出一根晾衣服的黑色铁丝。啵——一声,铁丝切过她的右手,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同时她也落在了地上。我终于看见了她的侧脸,她的眼睛很美,鼻子有点翘,她好看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血越来越多,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我的视线下移,从她的手臂往下——她的右手小指没了。
    这就是我对我母亲最后的记忆。
    Six
    真相
    当外界景象再度鲜明起来,我看到的是铁轨上方的缆线,变幻图形的广告灯,黑压压的人群,闪烁的指示灯。我好像又丢失了一段记忆,印象中我去过绿藤诊所,可怎么从绿藤诊所一下子换到这里来的,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双脚踩在棉花絮上,久站会打颤,视线也无法集中,盯着什么东西时间长过几秒,它在我眼里就变得虚起来。
    我要去哪里?
    回家吗?
    ……我没有家。
    不停地有车门在我前面打开又合上,人群空洞无意义,每一张脸孔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倏然站在我身后。朴允浩还是穿着格子外套,戴着帽子,他向我绽出一个笑容,我报以一笑,然后,他伸出双手,将我推下轨道。
    风声在耳边呼呼厉响,这就是我的选择吗?这似乎……也不错。眼前一片模糊,许多颜色和幻影从眼角掠过,我张开了双臂。
    头和腰硌得生疼,还是能听见人群的一片惊呼声,有个声音在喊“自杀了。”我想要睁眼,那声音就被火车越来越近的呼啸淹没了。
    一双手臂将我抱起,托上月台,又有人接住了我。眼前不住有人影晃动,有人不住拍打我的面颊,我醒过神来,睁开眼,看见了林凯的脸,他正抱着我。
    我们身边还站着几个地铁工作人员,他们一直问要不要送我去医院。我只是摇头。林凯谢了他们,说我只是轻微擦伤。他扶我在长椅坐下,我茫然地问: “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说: “你催眠醒来后脸色真是怕人,一言不发站起来就推门跑掉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追了出来。到这里了我以为你要乘地铁,哪知道你突然就跳了下去。你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生气,有些意外: “或许你说对了。”
    他低下头: “对不起。”隔了一会,他又问,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回家?”
    我身子向后缩了缩,连连摇头: “不,我不要回去。他一定在那里等我。”
    林凯沉默了几秒钟,说: “明白了。”他站起来,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林凯又带我回到他住的小区,我们走的是后门,看见那座垃圾高山居然堆到了二楼,看来居民与物管的混战还在持续。
    “不嫌脏吧?”他回头问,随即调侃道, “不过你也没得挑了。”
    以前我只看过他的办公室,连卫生间都没用过一次。现在他第一次将这里作为他的家向我开放,动作略有些生硬。
    “这是主卧,这是客卧、厨房、卫生间,就这样了。这间给你住。”
    给我的是小一点的卧房,墙壁格外洁白,一张书桌,一张整洁的小床,一面全身镜。所有房间家具都很简单,厨房里连灶具也没有。
    “你平时怎么吃?”我有些好奇地问。
    “去楼下买。”他又准备出门了, “我这就去一趟超市,你在家等我吧。”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要走两条街呢。你腿上有伤,在家休息吧。”他把门带上了。
    我在屋里溜了一圈,想要打扫一下,展示自己不是白吃饭的,可林凯不给我展示的机会,每间屋子都很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最后我还是坐在最熟悉的地方——办公桌前的摇椅上发呆。
    椅背被轻轻推了一下: “我说过我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灯闪了几下,我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在后面。我竟然不敢转头去看。“他给你催眠时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气息吹到我头皮上。
    我竭力向前倾: “没,没看见什么。”我的脖子被猛地被勒住,他低低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喉咙上好像有一个铁箍,一点点加力,我透不过气来,双脚乱蹬,眼前模糊起来。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我嘶声叫道: “林凯救我,救我……”
    “怎么了?”眼角余光中看到门大开,他冲进来拼命地摇晃我,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双手交叉牢牢掐在自己的脖子上,立刻把手放下,大口喘气。
    林凯摇头说: “怎么回事?都掐出印子来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会不会成为世界第一个掐死自己的人?可以上吉尼斯了。”
    我瞪了他一眼: “你这时候别惹我。”林凯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以后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家了。”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
    林凯这些天一直没有生意,照他的说法,是小区太臭客人不肯来。
    “可是也没人打电话预约呀。”我傻傻地提醒。他白我一眼: “这时候别惹我。”
    我成了林凯唯一的病人,照他开的方子每天服药治疗,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很精神,坏的时候耳鸣终夜,怪异的声音片段在脑海里掠过来掠过去。我只好要林凯开安眠药给我吃。
    林凯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一趟超市补充物资,我则是再也没有出过门。自从我住进来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小指杀手犯案的消息。
    说实话这个消息并不能让我轻松些,虽然我每天极力在林凯面前表现轻松。每天夜里我依旧辗转难眠,空气净化器每夜嗡嗡响着,但我仍然不能习惯房里的气味。这夜朦胧间,眼前忽然光影乱晃,害我一阵刺痛,睁开眼睛就看到穿格子外套的朴允浩站在我床头,冷冷的瞳仁盯着我看。
    我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
    他幽幽地说: “你这么久不回家,我担心你想小黑,就给你送过来了。” 他扬手掷过来一个东西,湿乎乎滑腻腻地直钻进我衣裳里,我惊叫着跳到地上,黑色金鱼从我裤角里甩出来,硬梆梆地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悠悠说: “小黑送到了,我走了。”灯又闪了一下,瞬间他像烟一样消失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一会,跑出去推开林凯的房门,林凯吓了一跳,坐了起来: “你干吗?”我什么也不说,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也抱住了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他又来了。他杀了、杀了小黑。”我抽泣道。
    他起身去了我的房间,隔一会又回来了: “房间里没看见金鱼。唉,你人一直在这里,怎么可能去杀小黑。”话音落下,我们都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话语中拿掉了朴允浩这个缓冲。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没事,我在这里。”他轻抚我的头发,柔声安慰。
    我们搂抱着躺在黑暗里,把脸埋在对方的头发中。渐渐的,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拨开我的头发,吻我的耳垂,脸颊,眼睛,然后是嘴唇。我闭着眼,身体一时灼烫一时冰冷,他的吻有海盐的味道。我脑海中却如同过电般闪现朴允浩的脸,阴沉的气息笼罩下来。我睁开眼,用力推开了林凯。我会害死他。
    “怎么了?”他很是茫然。
    “我怕。”我望着他, “最后留下的是他,不是你。”

    他笑了,如同往常一样好看: “等我把你治好了,他就会永远离开我们了。”
    林凯又出门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一个人的屋子分外幽静,光线虚弱,暗影深重。窗帘的纹路像一条条扭曲的蛇。厨房的水龙头坏了,水一滴一滴落在水槽里,嗒嗒嗒嗒,好像弹在我的耳鼓上,永远也停不下来。等我觉得掌握滴水的节奏了,它又叭嗒叭嗒淌下一连串。
    门被敲响了。不会是林凯,他有钥匙。
    我起身开门,铁门外站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老太太看见我就说: “现在没有物业,你们就不要把垃圾丢在楼道垃圾筒里了。以前都是楼下王家的人看见了替你们一道丢掉,现在他们家也搬走了,我家也要搬了,你们要自己去丢垃圾了。”
    垃圾山都堆到二楼了,他们还讲究这个。我说好的,就要打开铁门,扭了两下也打不开,铁门被反锁了。老太太眼看垃圾袋塞不进来,就将它放在门边。叮嘱道: “等那个小伙子回来叫他不要忘了自己去丢啊。”跟着绽出笑脸,说道,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那天你在一楼,我提醒你不要坐右边电梯的,后来被吓着了吧。”我想起来了,那个说电梯会跳的老太太,她要是还抱着狗,我就能认出她来了。
    老太太的身影消失了。铁门外是一段脱落斑驳的墙皮,再远就被一片漆黑吞没了。我的眼光落在门口那个黑色袋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林凯回来了。隔着铁栅,他看起来像个狱卒。远远看到我正在凝视他,他有些意外,又看了看脚边的袋子,他进屋后关上了门。
    “你怎么把门开着?”
    “楼下的老太太送垃圾上来,说以后要你自己去丢。”我坐在摇椅里没有动,声音有点沙哑。
    “知道了。”他背转身换鞋。
    “你每次出去都反锁铁门吗?”我忽然问。
    他背部一僵,转过脸来,有些尴尬: “我怕你会出事……”
    “怕我出事还是怕我让别人出事?”我冷冷地说。不等他开口,就起身回到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我回转身,镜子里照出一个冰冷苍白的女人。
    过了一会他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鱼缸: “瞧,这是什么。”黑色金鱼正在缸里轻快游动,透明的尾部在水中拖曳出变幻的波光。缸里多了几根水草和几块小石头。“我出去就是为你取小黑来。你看,有了家具,他开心多了。”
    我抿住嘴唇,半天才说出“谢谢”。
    “谢什么。”林凯微笑了,抬手想抚弄一下我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缩回去了。
    接下来两天林凯都没有出去。自从发现他会反锁铁门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很冷淡,除了吃饭,都是各自呆在房间里。这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告诉他我又睡不着了。
    “你还要安眠药?你这阵子已经吃得够多了。”他皱起眉头。
    “我已经失眠两夜了,今天再睡不着我要死了。”我靠着门,揉着眉心说。
    他叹了一口气,给了我加大剂量的四颗药丸。
    晚上我们坐在办公桌前吃饭,吃的是面包和果汁,我要他买了略带苦味的西柚汁。吃了一片面包,我又喊他去冰箱里拿果酱,等他进了厨房,我将磨好的白色药粉全洒进了他的果汁里。
    “找不到啊!”林凯在厨房说。
    “第二层找找看。”我拿起他的杯子来轻轻晃动着。
    “还是没有!”
    “找不到就算了。”杯子被放回原位。
    林凯出来,奇怪地说: “我记得明明买了。”
    我吃着面包,一言不发。林凯喝光了那杯西柚汁。
    夜里,我睁着眼躺在小床上,等月光移上床沿,我慢慢坐起了身。后来回想,那个时段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我站起来,从床垫下轻轻抽出一把尖刀,这是我两天前就藏好的。我没有穿鞋,走路时不自觉弓起了脚心,这样完全不会发出声音。
    发白的月光斜斜映照在地板上,我轻轻推开林凯的房门,他躺在床上熟睡,还打呼噜,我注视了他几秒钟,拿刀的右手手心微微冒汗。他的裤子挂在门后,我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串钥匙,攥在手里不让它发出声响,然后蹑手蹑脚带上门出去了。
    我打开了木门,轻轻将钥匙送进铁门锁眼。
    两天前,我就明白了一切。
    锁眼没有转动。我有些着急,换了三把钥匙,都打不开门。
    “找这个?”
    我猛地回头,他像个剪影一样站在门口,小指拈着一把钥匙。
    穿着格子外套的男人缓缓摘掉鸭舌帽,露出了林凯的脸,他的额头微微前倾,鼻子和嘴浸在暗影中,眼波说不出的阴鹜邪魅。我从来没有看过一张脸能扭曲得如此彻底。
    “看来有分裂症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说话的调子还是很柔和,却透着一股寒气。
    我靠着铁门,竭力让牙关不要打战: “那天老太太送垃圾上来,我在里面发现了小黑的尸体。你说得对,我一直在这里,不可能杀死小黑,但是你可以。”
    那天我发现小黑之后,曾试图求救,这才发现网线与电话线全断了。我曾站在铁门边喊了半个小时,但这幢楼好像真的搬空了。
    他慢悠悠走到摇椅前坐下,晃了起来: “你知道吗?根本就没有什么绿藤心理诊所,那个诊所一年前就倒闭了,他们的电话转给了我,一个被医学院开除,又找不到工作的穷途末路的人。接到你的电话,我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才让你过来,为此我还刷了一个牌子。结果……我看到一个完美的女人。孤独,恐惧,厌世,同时患有分裂症和颞叶癫痫,还和一个虚构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到哪里去找比你更完美的人?”他转头看着我,挑起嘴角一笑。
    “颞叶癫痫?”
    “没错。”他合起手掌, “又叫作精神运动性癫痫。发作时会产生幻觉,幻像、幻听、幻触、幻嗅,分不清人的脸,也区分不了时间的界限。”在静夜中他的声音清脆比无,重音都落在第二个字上,就像厨房的滴水声。我想起朴允浩的笑脸和他捧着的鱼汤。
    “你明明知道,还骗我说我没有病?”我努力多说些话出来。
    “我怎么可能把你让给别人?”他的脸忽然转向我,我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铁门上,右手在背后握紧了刀柄, “每次看见你躺在这张椅子上,我都克制着自己不去碰你的黑头发,你的臂弯,你的脸,你的睫毛,我最喜欢你的脖子了……可是你一直在说那个朴允浩,我真是嫉妒。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他就好了,就可以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看见月光下他的侧脸,他的眼里真的有孩童一样的憧憬,语气却是沙哑的梦呓。
    “所以那天在我家想要掐死我的是你。你调查了我所有的事……我早该想到了,真的朴允浩不会找不到他的厨房。”
    他缓缓摇头: “你家不好,你一叫,你的邻居就会冲进来。”他皱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我去开门时你躲在哪儿?床底下?”一个追求完美的病态者怕是很难忍受。
    “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唉,真是丢脸。”他手一摊,面颊微微抽搐。
    “在地铁站把我推下去的也是你。”
    “我不想要你的命。”
    “你只想要我害怕。”我黯然说道, “我有多少机会识破真相。当时我躺在铁轨上,听见有人喊自杀。现在想起来,那是你的声音。你让别人以为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可是你没有识破,而是怕得跟我回到了家。我当时高兴得要发颤了,怕你疑心,只能竭力掩饰。这里多安静多好,昨天最后一家人也搬走了,这幢楼里就只有你和我,没有任何人会打扰到我们。”他眼巴巴望着我,又是那种憧憬的眼神。
    铁门关上的那一刹起,我就落入了他的陷阱。看着他一个人扮演朴允浩和林凯两个角色。我望向铁门外,这个破败阴森发臭的大楼,像一座活死人墓,我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起因居然是我害怕。

    “可惜,那个老太太偏偏把小黑送了回来。不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可以和我永远活在这里。不过这样也好,你死了,我再把你遗忘,你就会永远躲在我记忆的一个角落里,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人。”他喃喃自语,柔缓的语调里先是充满惋惜,再是惘然,最后转为释然。他站起来,慢慢向我走来。
    我头发一阵发麻,又向后退了半步,撞在铁门上哐当作响。
    “等一等!”我叫道, “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那天夜里你扔小黑吓我,然后怎么会突然变消失的?”
    他走到我身前一步,我惊叫一声,举起刀对着他。他恍若未见,脸色很是兴奋: “你知道颞叶癫痫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吗?只要有光的诱发——”他伸手去墙上连按两次开关,灯开了又灭。倏地,他出现在办公桌后。“发作的人就看不到移动中的物体。”他按了几下桌上台灯钮,光斑乱闪,他又站在了我身前。只要他在移动,我就看不见。怪不得他认为我完美,因为我可以让他完美地扮演一个幻觉。 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魅笑,在我头发边耳语一般轻轻说道: “告诉你,这些天我给你吃的药可不是帮助你恢复的,而是加大剂量诱发癫痫的。”
    当——刀从我手中滑到地上,余音滑落很远。然后我也倒在地上,从头到脚不住抽搐。
    他蹲在我身旁,快乐地说: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这一秒站在希望的顶峰,下一秒就掉进冰冷的地狱。你刚才开门转动锁眼时,是不是就是这个心情?”说完,他把那枚冰冷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趴在我耳边说, “钥匙现在就在你手里,有什么用?”
    我五个指节微微屈伸,不住颤抖,也没握住掌心的钥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按我给你的药量再加上刚才的刺激,至少要隔上一夜你才能恢复一点力气,不过到那时也无所谓了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像他们三个一样肮脏。”
    他们三个……他才是小指杀手……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朴允浩说你是个吊在半空中的悬吊人。当时听你描述那个画面,我甚至激动得夜不能眠。我就让你吊死在空中,一点不沾染土地的污秽。你喜欢吗?”他的小指轻轻抚过我的脸。
    操!——我想要吼出来。
    “除了那个在水里泡了几个月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我杀的。我一个做法医的同学提到过那具腐尸没有右手小指。我就觉得很有趣,可以如法炮制。你知道我在哪里杀了他们?就在这里。在你天天睡觉的那个房间,我一个一个勒死了他们。”
    他坐在地上,微笑着,说故事一样好整以暇, “知道我为什么选那个房间吗?因为那儿有镜子,不然我怎么能看清楚他们临死前的表情?我真是怀念那些时刻……你干吗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谈呢。对了,我有礼物给你,猜猜是什么?哦,你说不出话来。”他俯在我耳边说, “就是那三个人的手指。你死之后,我会把它们都放在你身边。等等,我这就去拿给你看。”

    他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刀,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了地砖撬动的声音。
    我使劲眨了眨眼,蜷了蜷双手,抓起钥匙飞快爬起来,钥匙在锁眼里“叭嗒”一转,我吐出一口气来。
    看见小黑以后,我就再没有吃他给我的药。
    林凯在里屋哼了一声,我慌忙推开铁门跑出去,又回身将门撞上,顺手在外面反锁了门,抬头就看见铁栅里林凯阴黑的脸色。我向后踉呛退了两步,挥手将钥匙远远扔出去,大骂了一声: “操!你就烂在里面吧!”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我,嘴角牵出一丝阴笑,就转身回房去了。
    我愣了半秒,就想到他是回去拿备用钥匙了,转身拔腿就跑。
    仓皇奔到电梯前,我砸一样地拍亮了两边电梯按键,它们偏偏停在一层。被幽黑和死寂包围,就只能盯着那个三角键一直按,盼它奇迹般亮起来。待到左边的单层电梯轰隆越过这一层,去了楼上,我的紧张已达到了极点。正在此时右边电梯“叮”地一响,如同天籁,两扇门缓缓开启,释放出一团光亮。
    我冲进去按了一楼。闭门的瞬间,我看到了楼道转角处林凯的脸。
    我靠在电梯壁上喘气,瘫软在了角落,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我意识深处响起悠长的“叮”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猛地睁开双目。
    这不是从我脑子里发出的声音,是隔层的另一架电梯。这幢楼里现在没有别人。
    林凯没有抓到我,一定是立刻跑上了十九楼,从那里乘单层电梯下来追我。还好我比他快一点——这时该死的电梯猛地一震,又是一阵轧轧乱响,在半空停了一会,也许不到一分钟,才恢复正常,继续向下滑行。右边的电梯会跳,我又忘了。
    这下林凯会赶在我前面。(:http:///转载请保留!)
    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的铁盒,我在磨到发白的黑色金属板所形成的每一处诡异图案上,都看到了林凯诡笑惨白的脸,慌乱中伸手按亮了所有楼层灯,本能地想拖延一点时间。电梯在十二楼第一次开启,我就想冲出去,但是随即想到了二楼。
    我不用到一楼,二楼也是一个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我可以从那儿逃出去,直接越过围墙。但是我已经按了所有楼层。于是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电梯之旅,它让我发誓如果能活下来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电梯。
    日光灯若明若暗,嘶嘶作响,这座阴森的大楼每隔十几秒就要向我开放一次,输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电梯开启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电梯在下方不远处也发出拖长的叮铃尾音。林凯也按了所有楼层键。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时刻在我身边,而且他会在终点等我。最后的一段路,他要尽情折磨我。
    二楼亮灯了,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却停住了。
    以林凯对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认定我不敢到一楼,他也会想到二楼的垃圾山。那么现在他可能正在二层的楼梯上奔跑,赶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楼,确认我不在电梯里,再去二楼追赶。
    我想起他的话,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狱,他不会错过猎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里找人,什么惊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赌输了,早上我的尸体一定会被吊在哪棵树上。
    我没有出去。
    一楼的灯亮了,两扇门缓缓启开一条黑缝,我背贴着金属板,接近崩溃。门完全开了,外面一片黑洞洞,没有人。
    我愣了半秒,发疯似的往楼门外冲。没过一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追出来了。
    我跑出小区大门,狂喊救命,外面却是无人的林荫道。山坡拐弯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车灯飞快掠过,我一阵头晕目弦,抱头侧身躲在花岗岩壁下,然后就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声音,我站起来,回过头,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路上,林凯躺在不远处马路中央,一动不动,梧桐树下路灯昏黄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四肢扭曲,看起来软软的,像一条被拧过的布。血不停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死死盯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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