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无头的照片

    一
    深夜时,独自在客厅内整理母亲遗物的秋村弓子,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很奇特的照片。
    那是她初次去神礼参拜时所拍的。
    照片以神社为背景,主体是两女一男照片左边站着的是正面对着镜头微笑的母亲文乃。站在中间的则是少女时代的弓子本人,穿着打扮得很是整齐漂亮,从当时的身高来判断,大约是四岁左右的事。手上拿着一条柳枝,上面则吊着一块彩色的黏糕。
    让弓子猜不透的是站在母亲身旁的男士到底是谁?照片上他的脸的部分已经被人用针细细密密地刺过了。照片上无数的针孔不仅令人无法认出他的真面目。同时,也给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会在照片上穿上这么多针孔的人,除了母亲文乃外,是不会有别人的了。而这种行为从任何角度来看,除了精神异常外,也别无解释。究其原因,该是在某种愤怒和憎恶的驱使下,才会做出这么令人骇异的举动来。
    弓子将照片放在手上,直觉胸口郁闷不堪。照片看来已有二十年之久的历史了。而母亲究竟为了什么原因,竟会将这样的一张照片宝贝似的放在衣橱的最深处?
    照片是用层层的信纸包起来,放在母亲专用的桐木制衣橱内的衣服里。而这些衣服都是母亲最钟爱的结城茧绸所做的。照片就放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右袖子里。
    “母亲生前从来就没提到过有这么一张照片存在着。”弓子不禁停止整理开始沉思起来。在母女俩相依为命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弓子和生性淡泊、爽快的母亲是无话不谈的。但是对于这张照片,母亲是压根儿一个字也没提起过。
    (二十年前——)
    弓子开始试着回想往事。那时母亲早已和父亲孝一郎离婚,回到故乡茨城的一个小镇担任高中的国文老师,独力抚养弓子。这也就是说,照片上这位无头的男士不可能是父亲孝一郎。

    (那,会不会是母亲的情人?)
    弓子将照片略微拿远些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上的男士一手放在弓子身后轻揽着她。穿着黑色的夹克,瘦削的身材,留着一头:艾艺青年似的长发,由体态看来仍十分年轻,约莫二十上下。
    那时的母亲也有二十八岁了,男的看来该不至于和母亲有什么血缘关系。也不像是母亲的情人;但是双方走得相当近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和父亲离异已三四年将迈入三十大关的母亲,此时考虑和别的男性建立婚姻关系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略过照片上男士的脸被用针糟蹋过不谈,整张照片给人的感觉,还真像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女儿来神社参拜时所留下的纪念。事实上,照片上的母亲气色很好,脸上焕发着新妇才有的满足闲适的光辉,丝毫看不出离婚的创伤所留下的痕迹。
    (但是一一)
    但是,后来究竟又为了什么母亲竟会如此对待这照片上男士的脸孔部分?
    许是这位男士深深地伤害了母亲吧?也因此,使母亲陷于绝望的深渊久久不能回复吧?弓子慢慢地在心里描绘出这位男士的轮廓,而母亲四十八载的岁月正可证明这位男士的存在。
    母亲文乃于去年岁末去世,死于胃癌。从开始感觉胃不舒服,入院疗养总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撒手人寰了。这段时间是如此的短,以至于弓子到如今仍未深切地感觉到母亲已真的离她而去了。
    不知为何,此时的弓子却突然强烈地感觉到,母亲确实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或许也想留点什么给她。但,事实上,母亲始终以为她只是得了胃溃疡罢了,年底就可出院回家安心休养过新年了。如果说。母亲能够早些知道实情,那或许她就不会将照片的秘密带入坟墓而不跟弓子提起。

    葬礼于二月三十日举行,由于母亲曾当过老师,因此当天来了很多当年的同事以及曾受教于母亲的学生。而耐人寻味的是,反而亲戚们来的不多。只有母亲的堂表兄弟们赶到,身为丧主的弓子对于娘家家族的人单势薄有着切肤般的感受。母亲自从二十四岁离婚后,就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也不常与亲戚们来往,自然而然关系也就愈来愈疏远了。
    丧母之后的弓子独自一人住在中野的高级公寓里,着实失魂落魄了一阵子。弓子自去年春从大学毕业后就到赤坂的钢铁公司会计部门工作。母亲去世时刚好遇到公司年末的结算期,弓子忘我工作着,不知不觉很快就过了三个月。
    三月时公司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弓子开始着手整理母亲的遗物,也因此发现了这么一张奇特的照片。
    “这位男士,到底是谁呢?”
    弓子握着照片喃喃自语着。离婚后,看来和男士们再也无缘的母亲,其实和某位男士仍有着联系。也就是照片上那位无头的男士。在弓子脑海里闪现的是他瘦削微驼的身影,而他急促的脚步也正带着他离母亲远去。
    “何不追根究底一番呢?”
    弓子感觉心跳加快了。
    此时隔壁的房间响起电话铃声。
    郁闷的铃声响个不停,弓子抬起一张渴睡的脸望着墙上的时钟。将近午夜零时了。
    会在这时候拨电话过来的,除了同属会计部门的芳贺英夫外不会有别人。母亲去世后,芳贺俨然以半子的身份帮她处理包括葬礼等等的琐碎事务。芳贺因为和弓子的母亲同乡这层关系,两人要好得很快。
    不知从何时开始,弓子已经养成天天等待芳贺来电话的习惯了。而今晚电话铃声一响起,弓子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接。此时的东京竟然下起三月里罕见的雪来了。
    二
    弓子在芳贺英夫的协助下,开始调查那位男士的来历。
    将二十年前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男士的底细给搞清楚。其实并不是真的很有必要。但对弓子来说。却鬼迷心窍似的非把他给调查清楚不可。
    弓子说做就做。将母亲文乃遗留下来的相簿一本一本地摆开,开始寻找是否有和无头男士体型相似的男性。等到将这些年来的照片过滤之后。弓子才猛然发觉,原来母亲是鲜少和男士们往来的。
    虽然并不是没有和男士合拍的照片,但那些照片上的男士清一色是学校的同事。某位男士的单独照或是和某位男士肩并肩亲热些的照片都付之阙如。
    唯一例外的是结婚纪念照。这样的照片为数也不多,只有几张。父亲的体格魁梧、骨架宽大。和无头男士的纤细体型比较起来完全是不同的类型。而且父亲的每张照片均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被糟蹋过的痕迹。
    在整理照片时,弓子发现了一桩有趣的巧合。就在拍摄那张照片后的第二年,母亲离开了茨城的城下町,转任东京中野弘立高等学校的教师。令弓子不解的是,为何母亲要辞去公立学校的教职,而调职到工作条件较差的东京私立学校去。
    茨城的城下町是个小地方,母亲离婚之后便担任教职,以一弱女子独力抚养一个小女孩难免引人注目,母亲或许因此而决定换个环境也说不定。又或许是母亲和那位男士之间有了裂痕’因而决定离开茨城这伤心地也未可知。

    后者的可能性似乎大些,但在目前,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
    为了求证,弓子写了封长信给父亲孝一郎。父亲的回信却说得很笼统;只慨略地提到当初两人之所以离婚,只不过是因为彼此都太年轻了。弓子曾听到母亲提过。当初两人结合时,一起从东京的某教育研究所毕业,双双回到故乡的高等学校任职,而父亲也在同校的社会科担任老师。这么说来,父母亲该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
    离婚后,父亲就回熊本的玉名市去了。由于父亲是玉名市一家老咸菜铺的长子,照道理本来是该继承那铺子的。但是却一直到离了婚之后,才回玉名市接管自家的咸菜铺,之后又结了婚,生了两个小孩。
    父亲是个凡事不苟的人,逢年过节总会捎来一封问候平安与否的信。在末尾总也不会忘了问候一下弓子。逢到父亲有机会上东京的时候。也会一再来信致意,希望能来探望一下她们母女俩,但是母亲却一再非常顽固地给予拒绝。也因此弓子始终就再也没见过父亲。

    母亲去世之事,弓子理所当然地也通知了父亲。可是很不凑巧,父亲那时因为出车祸受了重伤,正在医院里治疗调养,只好托人带来了三十万元的奠仪和花圈。另外还写了封长信给弓子,要弓子节哀顺变,等他身子好了再到东京探望她,顺便到她母亲的坟上上香。
    由母亲生前的言谈以及父亲来信的内容判断,弓子愈发地相信,他们俩绝不是因为彼此憎恨而分离的。弓子甚至可以感觉到,父亲一直到如今还是对母亲有种恋恋不舍的感情。
    弓子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才导致父母的离异。记忆中,母亲很少有起伏剧烈的心情,是属于平稳性格的那种人。但也不能就此排除母亲有时也会有出人意料,做出异常举动的可能性。
    弓子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幕景象。
    在未搬来此地之前,母女俩是住在和泉多摩川的国宅。那是夏末之时,庭院角落的杜鹃花丛里不知怎么搞的,闯入了一条小蛇。母女俩那时正在修剪花枝不小心惊动了那条蛇,弓子年纪小,被它那昂首吐信的怪模样给吓呆了,母亲却不慌不忙地用长剪刀把蛇剪成两截,之后还意犹未尽似的将小蛇剪成细细的好几段。
    “住手……妈。”
    惊慌失措的弓子虽想制止母亲,但被母亲大异平常的眼神一扫,赶忙把话都吞进肚去了。母亲那一闪即逝的异样眼神。直像是静夜的冷笑般令人毛骨悚然。
    “不这么做是杀不死它的哟!”
    母亲语气相当的冷静。死蛇尸体的凄艳感,以及长剪刀上死蛇体液的殷红,一直都非常鲜明地刻在弓子的心板上。
    由于那时的不愉快记忆,直到如今弓子仍会从梦到五颜六色的彩带的恶梦中惊醒过来。父母亲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因为那位无头的男士的介入而有了裂痕?而那位男士如今又如何了?
    为了及早知道父母亲的离婚原因,弓子写信给父亲孝一郎。回信来得很快。
    “……这件事挺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实上你母亲文乃,她爱上了在区公所做事的一位名叫山荷满男的杂志社同事。我想,这是导致我们离婚的最大原因。
    如你所知,你母亲从小就醉心于文学,立志要成为作家,所以等她回到了故乡城下町的时候,她马上就成为‘渡良濑’这本杂志的一份子。你母亲对文学异常的狂热,及对小说创造的热情甚至超越了对家庭的关心,也忽略了对你的照顾。
    山荷满男是当时城下町文艺圈里最受瞩目、最有创作前途的一位青年。他当时尚未结婚,比我小三岁,也比你母亲小两岁。而你母亲似乎是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弓子被信上所写关于母亲的种种事实给打垮了。她甚至不知道母亲曾经为了想成为一个作家而加入“渡良濑”杂志。更不用说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还会去爱上一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

    信上还写道,某夜,母亲握着父亲的双手请求他跟她离婚。父亲在懊恼伤心之余决意离婚。由于父亲不曾见过山荷满男本人,只曾在“渡良濑”上看过他写的一篇小说外,仅知道他在区公所工作,除此,山荷满男的长相以及他的经历都不清楚。
    读完了父亲的回信,有一个疑问在弓子心中形成,为什么母亲的遗物中连一本“渡良濑”也找不到。记忆中也搜寻不到母亲伏案写作的印象。难道母亲在离开故乡移居东京之后,就完全对写小说死心了吗?
    或许说不定是因为对母亲期望颇高的山荷满男遭遇了不幸的缘故。他和母亲志趣相投,也喜欢读小说,又是同乡,换成我的话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莫非是,山荷满男已死了?)
    弓子被自己的大胆假设给吓了一跳。母亲甚至对身为亲生女儿的自己也绝口不提她的过去。热爱故乡的母亲移居东京后,就好像雁行折翼般,一面担任教职一面独立抚养女儿,在偌大东京的一个小角落里平平凡凡地终其一生。

    照片上的那位男士该是山荷满男没错吧?自那次三人一起去参拜神社之后,母亲和山荷满男之间一定起了某些争执,之后母亲到了东京,却仍然在衣橱的最深处藏了那张照片。在追求谜底的过程中,弓子感觉到离母亲的这项重大秘密愈近,不祥的阴影就愈浓。
    虽然如此,弓子还是被一探母亲秘密的冲动给驱使着往前走。
    陷于一团迷雾中的弓子决定和芳贺英夫商量。下班之后,两人一起到新宿的咖啡厅坐坐,弓子将那张怪异的照片拿给芳贺看,并且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巨细靡遗、毫不隐瞒地告诉了芳贺。
    “真有意思啊!也真够神秘的了!”
    看过照片,芳贺面露微笑地,啜饮一口咖啡如是说道。“为何不查一下这位山荷满男二十年来的情况究竟如何?”
    “只知道一些些。”
    “再多调查一下嘛!”芳贺成竹在胸地答道。
    “但是……”
    弓子有些不安。毕竟这是母亲最深处的秘密,事到如今弓子反而怕去揭开这秘密了。
    “没关系啦!”始终微笑着的芳贺答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由这句话弓子直觉芳贺似乎是保留了什么秘密没对她说。
    两个人最后决定共同来揭开这谜底。芳贺不愧是个男人,两天后就获得了重大情报。
    三
    “山荷满男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中午的休息时间。芳贺在离公司不远的餐馆里调查所得。
    “去世了?!”
    骇异过度的弓子几乎昏厥过去。
    “听说是从悬崖上掉落致死的。”
    “意外而死的吗?’'
    “警察是这么说。”
    “真的?”
    弓子凝目注视着芳贺的脸庞。她注意到芳贺干净细致的脸上,某些脸部的肌肉正微微抽动着,眼瞳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
    “警察确实是将这件事当做意外事件来处理。”
    “从哪儿打听到的?”
    “是用电话向区公所问的。山荷似乎是笔名,区公所并没有这个人,另外还介绍了一位以前也是在‘渡良濑’杂志工作的人给我,名叫末村富二,现在经营一家照相馆。我正要问关于山荷的事时,他却一听到你母亲的名字就……”

    “怎么了?”
    弓子莫名地悸动起来。正如她所预料的。山荷满男的死和她母亲文乃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芳贺大概也这么认为吧!
    两个人突然都缄默不语。
    “快吃呀!时间快到了!”
    芳贺试图打破这个僵局。
    “好吧!”
    弓子颔首答应,咖啡连一半也没喝完,至于三明治则像是橡皮糖一样梗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两人走出餐馆一起回公司的途中,弓子下定了决心,想向芳贺问个清楚。
    “那位末村先生对关于山荷的死到底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
    “从实招来!”
    “‘渡良濑’这本杂志在山荷满男死后马上就停刊了。”
    “就这些?”
    “山荷是个放荡的无赖汉,虽然有些才能,但以他的性格来看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真的是意外致死的吗?”
    “警察是这么说的,错不了的!”
    芳贺以罕有的强烈口气答道。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正月里酒喝多了,初次去参拜神社。一不小心失足滑落悬崖。这就是意外致死的真相,就这么简单!”
    “初次参拜神社?”
    错愕万分的弓子停下脚步望着芳贺。由于逆光的关系,芳贺看起来像是一团黑色的影子。
    (拍完那张照片后山荷满男就死了?)
    弓子的胸口仿佛有重物压挤着般。
    山荷的死,绝不会是单纯的意外事故。警察虽然将这件事当做意外事故处理,但是杂志社的朋友决不会这么认为吧!山荷之死一定和母亲有相当程度的关联,要不然末村富二这位当时杂志社的同事,决不会听到母亲的名字就把电话挂断,这就证明了弓子的推测不是没有可能的。
    回到会计部门时,芳贺低声说道:
    “从前的照片都已烧毁了。关于你母亲的过去就调查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追根究底了!”
    边说边轻拍着弓子的肩。
    “知道了。”
    弓子点头答应了。正如芳贺所说的,揭穿亡母的秘密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是亲生女儿,也不该将母亲过去的丑事给抖出来。

    那天夜里,弓子本来想将那张照片给处理掉,却不知怎么搞的眼睛盯着那张照片再也移不开。神社位于一片杂树林里。神社之前起了一盆篝火,但树林里仍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枝头上白雪皑皑,四周瑞雪纷飞,正是除夕将尽黎明将至的前一刻。拿着驱妖箭的游客们因为寒冷。看来都有点缩头缩脑的。
    凝视着照片上母亲背后的前殿,弓子脑海里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出一幕记忆中的景象。那天去参拜的神社是母亲故乡的八幡神社,位于城下町西边的一个小丘陵上。由步道往上走,正面是坡度甚陡的石台阶,走完石台阶迎面是红色的牌坊。位于树丛里的前殿后方,则是壁丘千仞的悬崖。在大白天时可以看到悬崖之下宛如黑龙潜行般的渡良濑。
    移居东京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故乡过。小学时的弓子。每逢暑假就很羡慕同班同学都能跟着父母亲回乡省亲。弓子也曾死缠着母亲要求回故乡看望祖父。但每当此时,母亲必然是一脸的惊愕,接着就是魂不守舍地答非所问。母女俩也曾一起出游过,但所到之地不外是伊豆、长野等地,而所去的方向也都和往故乡去的方向背道而驰。
    由于母亲绝对不肯踏上故乡的土地,因此每年,祖父祖母总会来趟东京看望她们母女俩,同时也会带来故乡的名产,如干鱼以及号称五家宝的点心等等。临到要走时,也总会轻抚着弓子的小脑袋瓜儿说道:“好苦命的孩子,真是可怜,有这样的母亲!”
    那副心疼怜爱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祖父母在十四五年前相继病死了。弓子也记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回去参加祖父母的葬礼,即使有回去,大概当天也就赶回东京了吧!说得明确些,母亲是一个人回去的,并没带弓子同行。由于没有兄弟姊妹,母亲又整日在外工作,弓子也渐渐习惯钥匙儿的生活。
    祖父母死后,故乡的房子就空着没人照顾了。弓子的母亲将房子委托别人看管,却将历代祖先的墓都迁来东京。自此完全和故乡脱离关系。
    (是不是因为母亲害怕她的罪行被发觉了?)
    母亲顽固地拒绝回故乡的举动激起了弓子作如是的想法。山荷满男是个颇富才气却不为一般人所看得起的青年。或许山荷除了母亲之外,另外还有别的女人:而母亲却是不计世人毁誉、抛弃丈夫来跟着他的。也许就是因为山荷不领情仍跟其他女子来往而引起了母亲的不满。
    母亲曾尝试独占山荷的爱却失败了因而萌生杀意,弓子如是想像着。参拜神社的归途中,将山荷引诱到前殿来,然后将他推落悬崖。
    酒醉的山荷一定不会想到母亲会如此狠心,因此丝毫没有提防之心,而终于命丧崖底。

    那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偶发事件吧?并不像是有计划的蓄意谋杀。自那件事之后,母亲就将自我尘封人黑暗的地窖。从此不再接近男性也不再动笔写作。换句话说,终其一生,过着像无刑期囚犯般的禁欲生活。而母亲之所以如此折磨自己,或许是出自赎罪的心理吧?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母亲在用针糟蹋照片之前,内心该是千愁万绪充满了爱憎、悔恨、惜别、绝望、悲哀诸般感受的吧!
    (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怕触景伤情吧?)
    弓子对着照片如此喃喃自语着。
    依傍在山荷身边的母亲,只是一言不发浅浅地笑着。
    (为何要杀死山荷?)
    沉默。
    (是因为太深爱着山荷吧!)
    弓子痴痴地对着照片低语。照片上母亲的脸庞焕发着正处于极大幸福中的人才有的光辉。这张照片该是请别的游客代为拍摄的吧!而之后,母亲杀意陡起,山荷于是遭遇不幸。为什么母亲能将心中的杀机隐藏得那么好,在拍照时丝毫不露痕迹?
    (山荷是不是自己失足跌落悬崖的?……回答我啊母亲!)
    沉默。
    弓子无意识地把玩照片,不由得心中疑念陡生,山荷满男之死决不会只是单纯的意外事件。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这件事她再也不愿深究了,将照片依原状包好放回原处。弓子怎么样也舍不得将它烧掉的,毕竟在母亲所有的照片当中,这张照片最能表现出母亲当时的风采。
    八幡神社到了。
    弓子以轻快的脚步走过长长的石阶梯来到了前殿。山风刺骨,四处不见游客踪迹。这光景就如同二十年前的记忆一般无异。
    弓子走到前殿的后侧。
    悬崖边仿佛有人在晃动着。仔细再瞧,原来是位老婆婆带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那儿玩耍。
    穿着白色毛衣的小女孩一手握着老婆婆的手、一手指着悬崖底兴奋地对着老婆婆说话。
    “在做什么呢?很危险的呀!”
    弓子向两人走近出声警告。
    “求求你,帮我拿回那个气球好吗?”
    老婆婆一脸为难的神色望着弓子。
    弓子俯视崖底。红色的气球正摇摇晃晃地沿着崖壁往上飘。由崖底吹上来的风正带着气球一直往上飘,在半路上气球下端的细绳勾到了崖壁的树枝,气球也就这么上不上下不下地左右晃动着。

    就在这时弓子脸部表情像石像般地僵住了。脑海中浮现出彩色黏糕往崖底掉落的景象,完全是无声的记忆,却和眼前的红色气球的景象密切地结合起来。
    二十年前初次参拜神社的记忆霎时又都鲜明活络了起来。那时,她和母亲文乃及山荷满男三人就在前殿的正面拍照,之后,母亲跑去神社办事处那儿买护身符。四岁的她缠着山荷满男要他带她去前殿的后侧。前殿后侧鲜少有人来,顽皮的弓子突然将彩色黏糕往崖底丢下去,由于年纪小力气不够也没准头,黏糕只掉落在脚下方的树上,那时的弓子硬是死皮赖脸地哭着要山荷满男为她捡回那块黏糕。
    山荷被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搞得心慌意乱,带着认输的表情走到崖边。佝偻着身子伸长了手去取那块黏糕,此时的我却出其不意地在他背后大叫一声。大吃一惊的山荷。手一松就迅速地从我的视界消失了……
    弓子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直往下沉,沉、沉……记忆中的山荷轮廓已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身材异常高大。在小孩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夺去母亲的大坏蛋。也是他,使自己有不再被母亲重视的恐惧感。
    将山荷引诱到出事现场,接着将黏糕丢至崖底的弓子显然早已萌有杀机。如果这个大人不再存在的话。那我就可以和母亲继续平平静静地生活在一起了。这难道不是一种自卫的本能吗?
    母亲在得知山荷的死因时,大概也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也因此,才会写信给早已分手的父亲,带着我告别故乡的一切移居东京。而之所以决不带我回故乡,也是怕我见到故乡的景物而勾起那一幕凄惨的回忆吧!至于用针糟蹋那张相片看来也是出于同样的爱护心理了。
    弓子目眦欲裂地望着崖底。红色的气球依然在飘荡着。凝望着气球飘去的远方。弓子慢慢地感觉到芳贺英夫的身影也正渐渐地离她远去。
    四
    就在此时,又横生枝节。尚在住院的父亲寄来了第二封信,大概是出于对已是孑然一身的亲生女儿的关心吧。这封信比前一封厚得多。对于夫妻之间的关系作了更多的叙述。
    由字里行间弓子可以体会到父亲的舐犊情深,弓子捧着信念着,不禁眼眶微湿、鼻为之酸。
    “……有些事是上封信上没跟你提起过的,你母亲曾认真考虑过和山荷满男结婚。就在离婚两年后的年底,你母亲曾写了封信给我,希望我能代为抚养你。因为山荷另外和别的女子生了一个男孩。
    当时你只有四岁吧!我那时被你母亲的自私任性给惹火了,于是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但是正月过后不久,你母亲又来了封信,说她已经决定自己抚养你无需我代劳了。”
    弓子继续念下去。
    “你母亲的第二封信上有一段奇怪的附笔。原意如下:如果万一有警察来向你询问有关你我两人以及山荷满男的关系时。请你务必告以不知情,因为事关我和弓子的将来,请你多多担待。同时,当你读完信后,请将此信迅速烧毁。

    我非常担心你母亲由于和山荷满男的关系而卷入某些是非之中,于是马上提笔写了封信去询问,但是却一直到三个月之后才收到你母亲的回信,信上写说你们业已移居东京,母女俩俱都平安无事。要我不用挂念。幸运的是,始终都没有警察来问起那些事……”
    看完了父亲的来信,弓子不禁一声长叹。调查母亲是是非非的过去。不管怎么说,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将近三十岁时的母亲显然不是个好母亲。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山荷满男,竟然可以忍心抛下她的独生女儿不顾,而只为了向一个专爱拈花惹草的男人示爱。阻挠越多,牺牲越大,对母亲来说就越足以显示她对山荷满男的挚爱不渝。但这份爱,却因山荷满男意外的死亡而夭折了。
    由那张照片却牵扯出这么多往事来,这是弓子始料未及的。虽然答应芳贺不再深究母亲的过去,不再调查那照片的来龙去脉,但对于二十年前去参拜神社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弓子却始终无法释怀。
    有这么一天,芳贺向弓子求婚了。
    下班后,两人一起去吃晚饭,就在用餐之际,芳贺突然说道:“令堂过世尚未半年,要提这件事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但……”
    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要弓子好好考虑结婚的问题。
    这些话在弓子听来,有如悦耳纶音。而从芳贺的表现及态度看来,他确是很认真很诚心的。
    弓子默然无语,双颊火红,胸口更有如小鹿乱撞般。自从母亲去世后,弓子就越发觉得她是需要芳贺陪在她身边的。
    “没有理由这么急啊!好歹,总得等到母亲周年忌过后才……”
    弓子羞答答、声若细蚊般地答道。芳贺以餐巾轻轻地揩拭嘴角。
    弓子无言地凝视着芳贺,嘴角满是笑意。她原本就是要嫁给他的。如果真要挑剔的话,那大概就是年龄问题了,他们俩是同年生的。不过话说回来,芳贺本人个子高大相貌堂堂实在是无可挑剔。而他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拔大的情形也和弓子类似。性格方面,由于芳贺早岁困苦。在思考和为人处世方面都有超乎同侪的表现。除此之外,芳贺和母亲还是同乡,这莫非是缘?
    “什么时候,一起回趟故乡看看?”芳贺用坚定的眼神瞧着弓子,“你不也是在那儿到四岁大才离开的吗?”
    “是很想回去看看,但是……”
    “是不是为了你母亲的事?”
    “另外的事。”
    不习惯口是心非的弓子不禁有些罪恶感。芳贺是不是因为知悉二十年前母亲的罪行而向我求婚的?

    “忘了它吧!上一代的事和我们这一代毫不相干。”
    “什么上一代的事?”弓子马上反问道。上一代究竟是什么意思?芳贺突出此言到底是想指出什么事实来?
    “没说什么啊!”
    芳贺的神色有些窘迫。
    “上一代?……究竟何所指?”
    弓子逼他回答。不小心说溜了嘴的芳贺此时紧抿双唇硬是不吭声。眼里充满激动的神色,似乎内心正在激烈地挣扎着。挣扎着究竟是要守口如瓶。还是和盘托出?内心交战的结果芳贺决定豁出去将秘密给抖开来。
    “所谓的上一代……就是说令堂与你的……”
    听到这里,弓子差一点儿就大叫出来。山荷满男说不定就是芳贺的父亲。山荷满男既是个笔名,那么弓子的推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这么说来,芳贺在向故乡的区公所询问之时,就已获悉山荷满男就是他父亲也说不定。而同时他也察觉到他父亲之死和弓子的母亲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因此推三阻四地不让弓子再深究下去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
    弓子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她抬起头来凝视着芳贺。用哽咽的声调说道:
    “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实我都不会吃惊的!”
    芳贺保持着沉默。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使弓子益发不安。在弓子内心深处却早已在暗自饮泣。过了许久,芳贺开口了。
    “先父是死于意外事件的,我查得一清二楚绝对错不了。”
    五
    这是个礼拜天。
    弓子下了狠心决意亲自回故乡一趟。搭东北线的火车从上野出发,只要一个小时就可到达故乡——茨城县古河市。根据市区观光手册的介绍,这个城市在江户时代是以土井藩的外城为基础而繁荣起来的。
    在车站前坐上计程车。
    弓子向约莫四十上下的司机说道:
    “到末村先生的照相馆那儿。”
    “啊!中央区的末村照相馆吧。”
    司机先生马上将车子发动。
    弓子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自禁地产生了似曾到此一游的错觉。整座城市呈现褐色的色调,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印象。
    末村照相馆就在德星寺的隔壁。是幢古老的西式二层楼建筑。
    就在照相馆内的一角,弓子见到了末村富二。末村的个子瘦小,戴着褪色的法式无边呢帽,眼光如鼠,并不是那种初次见面就能讨人喜欢的人。风度倒是不错,只不过一谈起话来。所剩不多的牙齿间不时的口沫四溅形成一幅有趣的画面。

    “原来你就是文乃小姐的千金啊!话说回来,眉毛长得还真像你的母亲。”
    吃惊的末村一边不住地猛点头,一边对弓子道出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原来“渡良濑”是属于季刊的形式,发行了十年左右就寿终正寝了。在文乃和山荷满男加入的那段时期是“渡良濑”表现得最有生气、最有活力的时候。由于文乃的出现,借着小说的力量一扫城市的暮气,也因此吸引了末村的加人。
    “那么,山荷满男的本名是……”
    “芳贺满男。”
    “芳贺!”
    弓子脸庞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果然不出所料,芳贺英夫正是山荷满男的儿子。
    “前些阵子,在东京的山荷先生的儿子打电话来询问时,真把我给吓了一跳。那位儿子是山荷先生二十三四岁时和区公所的女同事有染所生下来的。当时,全市为之哗然。最后,山荷先生终究还是认了账,那位女同事的一生才算是有了倚靠。山荷这人是挺有才气的,就是太任性妄为了些。以他的天赋,总有一天可以跻身一流作家之列。却不幸如此早逝,实在是令人痛惜!。"
    “山荷先生确实是因意外事故致死的吗?”
    弓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末村的表情。末村的回答将影响到她的一生。也是为了这句话,才干巴巴地打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此地。
    “意外致死……没错啊!”
    末村咳了一声似带有浓痰的喉音回答。
    “那么,这张照片是在意外发生之前所拍的了?”
    弓子取出照片交给末村。
    “啊!竟然还有这么一张照片留着!”
    末村拿出老花眼镜仔细端详着。
    “这张照片,错不了的,兢在事故发生之前所拍的。那一年……天降大雪,从除夕直下到半夜。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先母那时……”
    弓子怯生生地问着。
    “令堂……有什么事吗?”
    末村讶异地反问弓子。
    “山荷先生的死,是否和先母有关联?”
    “令堂当时确实是和山荷先生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说是亲如夫妻不为过。”
    “但是……关于山荷先生之死,警察怀疑先母……”
    “警察怀疑……有这回事?”

    末村以错愕的语气反问道。
    “那件意外不是劳动到警察吗?”
    “啊!你是指这回事啊!”
    末村表示理会般地微微颔首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望着弓子。
    “可疑的并不是令堂啊!这件事我也曾告诉过芳贺英夫先生……倒是那位田上一枝,就是替山荷满男先生生下一子的那位女性嫌疑较大。那位女士非常地嫉妒山荷先生和令堂的亲密关系。也因此,在意外发生后,她还四处散播无聊的谣言。老实讲,杂志社的同仁们较为同情田上一枝。如今看来。她当时确是情不自禁而出此无聊举动的。不管怎么说,令堂和山荷先生在同仁间的地位,就如同女王与王子般呢。”
    “仅仅如此吗?”
    弓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脸部表情也柔和了许多。末村继续说道:
    “至于说劳动警察,那是指调查田上一枝当时在不在现场这桩事而言。当时田上一枝一直都待在结城市的娘家。所以说,山荷君确实是因为大雪路滑失足跌落悬崖而死的。”
    弓子以充满感激之意的眼光望着末村。她像是基督教徒视圣经为真理般地相信他所说的话了。母亲曾横刀夺爱将山荷满男从芳贺英夫的母亲手中夺取过来。而芳贺因为知悉上一代曾有这么不愉快的纠缠瓜葛,所以始终不愿让弓子知道真相。
    步出末村照相馆后。弓子就在市区内无意识地走着。
    下意识地,朝八幡神社的方向走去。为了争夺一个男人,两位女性之间曾有过一番交战。而那两位女性所留下来的一子一女,却因缘凑巧地互相爱上了对方。
    对母亲的疑云风吹四散后,弓子的胸中反而升起一股淡淡的无名哀愁。这股哀愁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吧!想来也不致构成与芳贺的婚事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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