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者

  王河南不是河南人,是湖北人。 
  至於他为什麽叫王河南,这个壹般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王河南原来是在湖北农村,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上了。後来,壹改革壹开放,他“噌”壹下就钻了出来…… 
  他这种人最可怕,因为他什麽都不怕。 
  他连饭都吃不上了,已经到了最低限,他还怕什麽呢?最糟糕的结局就是被枪毙,反正不出来也是等死。好壹点的情况是被警察抓住,进了监狱,那就有窝头和咸菜吃啦。 
  瞧,他把进监狱当成了壹个梦想!好心的周周德东劝告你,遇到这种人,千万绕行。 

  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 
  现在,王河南非常怕死,比别人都怕死,因为他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也就是说,他有钱了。 
  有了钱之後王河南就不是王河南了。 
  他有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地界。 
  他有车,在里面可以开会、看电视的那种。 
  除了老婆之外,又买了四个女人,高矮胖瘦各壹名。 
  他进了上流社会,有了各界朋友。 
  人生在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年路南三年路北。 
  那麽他是怎麽暴富的呢? 
  他开了壹家书店,叫“博学书店”。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却开了壹家书店,还“博学”。於是,他就发财了。 
  电视台采访他,从山村孩子到富翁之类的题目,你在电视上听到的肯定是假话。 
  最早,这个王河南到了城里,给壹个书商打工,干的是体力活,主要工作是到火车站发货,装卸工。 
  那个书商是做盗版书的,钞票“哗啦啦啦啦”地滚进那书商的口袋。王河南很细心,他暗地里把那个书商的壹套把戏都学会了。 
  就这样,他也成了壹个做盗版书的人。 
  而他那书店卖的大部分书都是盗版书。 
  王河南不懂书,他斗大的字不认识壹筐。(不过,他还算刻苦,後来,他自学了壹些字。)但是,他有壹根发达的神经,只要哪本书在市场上畅销起来,他立即动手把它克隆出来。就这样简单,跟“1”壹样。 
  就像壹条饿极了的狗趴在暗处嗅骨头的气味壹样,王河南躲在暗处嗅着钱的气味。 
  这天晚上,他到壹个小印刷厂去,在回来的路上,买了壹份报,他看到这样壹篇报道: 
  最新出版的恐怖小说《盗版者》,刚刚上市就取得了不错的市场销售成绩,上了畅销排行榜…… 
  他立即给老婆(他老婆看书店)打电话询问情况。 
  老婆说:“这本书刚到货,第壹天就卖了24本,是卖得最好的。” 
  王河南立即赶到了书店。干这种事的人争分夺秒。 

  老婆给他拿了壹本《盗版者》,他就坐在书店里,看起来。2、《盗版者》内容(缩写比例 3:10) 
   
  李湖北是个书商,专门做盗版书。 
  这种人侵害国家利益,侵害作者利益,侵害读者利益,该死。但是,他做盗版书的速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下第壹场雪的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开始市场调查,终於他确定了壹个选题,报上去,出版社开了三个会,通过。 
  组稿。 
  送审。壹审二审连三审。(二审是个老头子,要退休还没到日子,身体不好,有脑溢血、心脏病、风湿病、肝硬化、胃溃疡、骨质增生、贫血、疝气加脚气,他正在家修养,稿子在他那里放了两个半月)…… 
  最後,稿子通过,录入,出片,印刷,书问世……第二年的第壹场雪又下来了,飘飘洒洒,不慌不忙,很多孩子在打雪仗。 
  李湖北做盗版书,废寝忘食,最快前後只要几天时间。 
  (王河南见了李湖北这名字感到很亲切,而且,这本书竟然写的是盗版者,他的兴趣更大了。) 
  李湖北长得个头不高,壹双眼睛很机敏。 
  只是他的脸色有点灰白,那是他经常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 
  他有壹家印刷厂,没生产许可证,属於地下印刷厂。而且,这个印刷厂真的在地下——他租的是地下室。壹台轮转机,机器终日“轰隆隆”在歌唱。 
  四个工人,基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其中有他的小舅子。平时李湖北不在,就是小舅子负责。小舅子常年戴壹顶鸭舌帽。 
  有壹天,李湖北到火车站发书,累得壹身臭汗。 
  回到家,天都黑了。他到卫生间去洗澡,却发现没热水。 
  他走进卧室,看见老婆躺在黑暗中,就说:“你怎麽没给我烧水?” 
  老婆猛地翻过身,说:“哟,我给忘了……” 
  李湖北“啪”地把门关上,摸黑脱了衣服,躺下来:“那我就不洗了。” 
  这天夜里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李湖北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於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麽回事呢? 

  似乎有问题。 
  他努力在想,有什麽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壹下:十年了,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今夜她却无声无臭,极其安静,像死了壹样! 
  她怎麽了? 
  李湖北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 
  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 
  李湖北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壹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李湖北说:“你干什麽呀?” 
  李湖北不说话,他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鼻头有点圆。额角有壹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尾纹都跟过去壹模壹样。 
  “你怎麽不打呼噜了?” 
  “我怎麽知道?快睡吧。” 
  李湖北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李湖北家。 
  李湖北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麽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 
  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状。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李湖北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麽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麽她的呼噜声跟过去壹点不壹样? 
  他的心壹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他的老婆!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壹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麽去?” 
  他壹抖。 
  他马上镇定了壹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缄默了。李湖北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壹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後,反身把门关严,然後,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12岁。他的身体有点弱,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经常生病。 
  儿子已经睡熟。 
  李湖北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壹声:“儿子……” 
  儿子滴咕了壹句什麽,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壹声:“儿子!” 
  儿子终於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麽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壹件事……” 
  “什麽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麽不对头?” 
  “没有啊。怎麽了?” 
  “没什麽,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李湖北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壹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李湖北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壹句,虽然李湖北壹直在做违法生意,但是,他是壹个好父亲。他很疼儿子,除了赚钱,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儿子了。 
  另外,他还是个壹个孝子。 
  李湖北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是个瘸子,拄双拐。父亲退休前在铁路工作,扳道岔,他的腿被火车吃了。 
  李湖北把父亲从山区小站接到了这个城市,在郊区给他买了两间平房,还给他雇了壹保姆。只要有时间,他就去看看父亲…… 

  李湖北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麽。 
  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李湖北壹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壹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打就打呗。” 
  李湖北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壹边。 
  李湖北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壹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壹片漆黑,睁眼跟闭眼壹样。 
  但是,李湖北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壹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麽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李稼渔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李稼渔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壹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程壹舟。” 
  儿子静默了壹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麽?困死了!” 
  这时候,李湖北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壹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壹点声息。 
  李湖北又睁开了眼。 
  她怎麽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稼渔~~~~~~” 
  壹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壹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李湖北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壹抹更深的夜色。那壹抹黑影终於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壹开壹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李湖北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麽,儿子这次壹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李湖北想,他应该把儿子救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麽,两个同夥——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壹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在什麽? 
  李湖北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走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 
  他壹下陷入了怔忡——难道老婆和女儿都是冒牌货,天壹亮她们就消失了? 
  他朝墙上看了看,老婆和女儿在照片里朝他微笑着。她们坐在壹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笑吟吟地看着镜头,壹阵风从她们身旁轻轻吹过…… 
  王河南穿好衣服,出了门,来到书店。 
  老婆也不在书店里。 
  他走进了後面的库房。库房本来就很狭窄,昨天放进了壹垛垛的《盗版者》,几乎没有空间了。 
  他拿起壹本来,壹边翻壹边想:这本书好像带着某种晦气,应该赶快都发出去…… 
  眼前突然壹黑,他警觉地擡起头,发现库房的门被关上了,而壹垛新书下窜起了高高的火苗! 

  他扔了书,跑过去推门,外面竟然锁上了!接着,壹个声音传进来:“你永远别想出来了!” 
  是老婆! 
  “桂君,你要干什麽?” 
  “我要烧死你!” 
  “我是你老公啊!” 
  “呸!他在我身边呢!”老婆愤怒地说。 
  王河南傻了。他想先救火,可是,那火迅速扩大开来,根本扑不灭了。库房里转眼壹片火红。 
  借着明亮的火光,他看见很多没有脚的人,纷纷从那壹垛垛书里爬出来,悲惨地嚎叫着,四处乱窜。他们像书纸壹样易燃,转眼就变成了扭曲的纸灰。 
  很快,他也被点着了,壹双脚变成了纸灰,壹双腿变成了纸灰,上身变成了纸灰,胳膊变成了纸灰……最後只剩下脑袋的时候,这个脑袋还在想: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 
  这个日子壹定藏着个巨大的秘密。 
  因为他没有答出来,所以今天就成了他的忌日…… 
   
  王河南没了。 
  准确地说,是复制的王河南没了。 
  王河南还在,还在继续做着盗版书,仅仅是受了壹点惊吓,仅仅是损失了壹个书店。 
  这个复制品最终都不知道他是个复制品。 
  他最终都不知道3月15号是个什麽日子。 
  他最终都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日子,王河南家的书店都关门休假壹天。


  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可这是8楼! 
  他咬紧牙关,等待天明。 
  可是,老婆的声音又颤颤巍巍地传过来。李湖北断定这声音决不是来自那扇门的後面,而是来自壹个阴暗、潮湿、不吉利的地方。 
  “湖北~~~~~~” 
  “嗯?”他抖了壹下。 
  “你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 
  他现在面临着壹个重大的抉择,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走进那扇黑糊糊的门,那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过来呢? 
  “我就在这儿睡了。”李湖北装作若无其事地对那扇门说。 

  她不理会李湖北说什麽,继续说:“你来~~~~~~” 
  “你干什麽呀!”李湖北大声问。他外强中干,已经抖成壹团。 
  “你来呀~~~~~~” 
  李湖北越怕越想不出对策来,他索性不说话。 
  老婆终於不叫了。过了壹会儿,李湖北突然感到头顶有个人影,他猛地擡头,看见老婆正在头顶站着! 
  她是光脚走过来的! 
  “你!”李湖北壹骨碌爬起来。 
  “湖北,我怕……” 
  “你吓死我啦!儿子不是在那儿吗?” 
  “那我也怕……” 
  她壹边说壹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 
  李湖北身体僵直,恐惧到了极点。他感觉着她冰凉的身子,还有毛烘烘的长发…… 
  他不知道现在儿子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着,还是已经消失。 
  突然,李湖北问:“你怕什麽?” 
  “我怕……” 
  李湖北等了等:“你说呀!” 
  “我……” 
  李湖北记得,他老婆虽然很瘦小,但是胆子很大,她从来不怕黑,不怕鬼。结婚十年来,夜里从没听她说过“怕”字。 
  “我怕儿子……” 
  “儿子怎麽了?”李湖北都快晕了。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咱们的儿子了……” 
  “为什麽?” 
  老婆紧紧抓住李湖北的手,还是制止不住她的颤抖。她好像真的很恐惧:“我刚才摸他的脚丫,发现……” 
  “说呀,发现什麽了?” 
  “他只有四个脚指头!” 
  “什麽?” 
  “开始我以为我摸错了,又摸壹遍,还是四个……” 
  “他怎麽会……少壹个脚指头呢?” 

  “两只脚总共四个!” 
  李湖北的魂壹下就飞了——他怀疑儿子另外的脚指头都被这个女人吃了! 
  他感到黑暗中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他和老婆同床共枕这麽多年,对她的性格,音质,气味,动作习惯,身体柔软度……尽管李湖北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有壹个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老婆差别极大。 
  那麽,眼睛後面的那双眼睛是谁? 
  脸後面的那张脸是谁? 
  大脑後面的那个大脑是谁? 
  老婆被弄到哪里去了? 
  “你不相信?”女人问。(在我也没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李湖北的老婆前,就只有称她为“女人”了。) 
  “信,我什麽都信。” 
  “那你怎麽不说话?” 
  李湖北很想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有几个脚指头?”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等天亮之後也许敢。 
  “我……” 
  “你今天怎麽也不对头?”听语气,女人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让李湖北对她有了点信任。 
  “咱俩去看看儿子,好吗?”李湖北突然说。他还是想确定壹下,儿子到底在不在。 
  “不,我不敢。” 
  “也许,你摸错了……” 
  “不可能。” 
  “那我壹个人过去了?” 
  “我不敢壹个人在这里,我还是跟你壹块去吧。” 
  李湖北把夜灯打开了,绿幽幽的。 
  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後面跟。 
  两个人都光着脚,走路都没有壹点声息。 
  突然,李湖北转过头去——他要看壹看,後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 

  ……没有。 
  ……她还是老婆的脸。 
  李湖北把头转回来,突然又意识到了什麽,僵住了。 
  他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没有脚! 
  李湖北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睡衣就像挂在衣架上壹样,下面什麽都没有。 
  悬空的她直直地盯着李湖北,眼睛灼灼闪光,壹字壹顿地说:“这次看清了?”3、冒牌人 
  天似乎转眼就黑了。 
  这时候,王河南也把书看完了。他合上书,擡头看见老婆的脸也黑了。 
  他的心抖了壹下,说:“你站在这里干什麽?” 
  老婆说:“内容怎麽样?” 
  老婆比王河南的文化高壹些。王河南做盗版书,老婆壹直是他的高参。 
  “不错。” 
  “好半天了,你壹直这样瞪着我,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王河南使劲摇了摇脑袋,说:“明天你壹个人照看书店吧,我得去医院检查壹下,最近我可能太累了,总做噩梦。” 
  老婆的眼里射出异样的光:“你说什麽?” 
  “明天你壹个人照看书店吧,我得去医院检查壹下——怎麽了?” 
  老婆低声问:“明天是什麽日子?” 
  王河南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你的生日?” 

  “……” 
  “是王衍的生日?” 
  “……” 
  “是咱们结婚纪念日吗?” 
  “……” 
  “我想不起来了。” 
  老婆壹直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王河南。 
  “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你的眼神太可怕了。”他壹边说壹边拉过另壹条被子,和老婆分成了两个被窝:“得了,明天我和你壹起去书店,这总行了吧?”然後,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给老婆壹个脊梁骨。 
  而老婆壹直在背後看着他,眼睛炯炯闪光。 
   
  天麻麻亮的时候,王河南睁开眼,发现老婆已经不见了,只留下空被窝。 
  她去哪了呢? 
  王河南披上睡衣,下了地,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敲了敲女儿的门。 
  没有人应声。 
  他推开门,发现女儿也不见了,同样只留下了空被窝。 
  “我拉走。” 
  那个女子站起来,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王河南:“王老板,你别开玩笑了。” 
  “怎麽了?” 
  “你不是已经拉走了吗?” 
  “我?” 
  “对呀,我跟你壹起点的数!” 
  王河南想了想,问:“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刚才呀!你得健忘症啦?你说你得赶快去车站发货,就急匆匆走了……” 
  王河南不再说什麽,转身出来,开车驶向火车站。 

  火车站似乎很近,壹眨眼就到了。 
  他的壹只脚刚刚迈进货运处的门,就像被钉住了壹样停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他自己!另壹个他正在那里跟壹个工作人员交涉着什麽。 
  王河南蒙了,这个人的长相和他壹模壹样!眉毛细长,鼻梁高挺,壹双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麽含义……只是服装不同。王河南穿的是壹件黑风衣,棕色裤子。而这个人穿的是壹件米黄色夹克,黑条纹裤子——那也是他的衣服,只不过今天他没有穿而已! 
  突然,这个“王河南”不跟那个工作人员争辩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麽,擡起头,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麽人。货运处大厅里人很多,晃来晃去,吵吵嚷嚷。可是,他的视线准确地朝王河南射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在壹起的壹刹那,王河南壹下就醒了! 
  黑暗中有壹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老婆。 
   
  她和王河南面对面躺着,她的脸几乎贴在了王河南的脸上,正直直地看着他。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王河南不堪梦里梦外的恐怖,惊恐地说:“桂君,你看什麽?” 
  “你看什麽?” 
  “我刚醒啊。” 
   
  第二天,王河南把这本《盗版者》送到了壹家公司,扫描封面封底,录字。 
  那个公司是他的老关系,互相知道底细。他们新雇了两个打字员,速度快极了,20万字,两天搞定。 
  由於要抢时间,稿子出来後,根本没有校对,王河南直接就出片了,然後送印刷厂。 
  王河南没有印刷厂,这壹点他没有李湖北玩的大,他印书要到郊区去,那里有壹个地下印刷厂,他付钱,机器就转。机器从来不问他要出版社的委印单。 
  那家厂子的效率极高,3万册书,壹天半,完事。 
  接下来,王河南把这批盗版书发给各地批发商,还有壹些临时堆放在了书店里……尽管很疲惫,但是,他身心愉悦,因为壹踏踏的钞票已经朝他招手。 
  傻瓜都知道,钞票招手,就等於美女在招手,就等於名牌服装在招手,就等於山珍海味在招手,就等於美好生活在招手…… 

  王河南从火车站回家,天已经很黑了,老婆和女儿都睡了。他女儿叫王衍,15岁,读高壹。 
  王河南轻轻打开门,进了门,把门厅的灯打开了。那是壹个绿色的灯,很柔和。 
  进了门,在玄关那里,挂着壹面镜子。王河南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他看见了谁? 
  他当然看见了他自己。 
  王河南,男,43岁,祖籍湖北农村,穿黑色风衣,棕色裤子,眉毛细长,鼻梁高挺,壹双深深的眼睛似乎有什麽含义…… 
  他的心突然掠过壹抹阴影,似乎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盗版者》里面的故事是作者胡编的,那无脚的情节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会出什麽事呢? 
  王河南木木地脱掉皮鞋,换上柔软的拖鞋,朝楼上走去。 
  这是壹个复式楼,空阔的客厅壹角,是螺旋型的楼梯,曲径通楼上。 
  老婆和女儿的卧室都在楼上。 
  他没有关掉门厅的灯。绿莹莹的灯光照过来,送他上楼。 
  楼上很暗。 
  他把壁灯打开,这个壁灯也是绿色,王衍说绿色的灯光保护眼睛。 
  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卧室正中央摆的是壹张圆形双人床。 
  为了与此呼应,还做了壹个圆形的玻璃悬挂顶,纯白色,上面洒满了干花,把顶灯打开,那干花就绚丽起来。 
  而此时,没有开顶灯,看不见干花,只能闻到弥漫在卧室里的香味。王河南感到那香味也含着某种恶毒。 
  他走近圆形的床,伸手摸老婆。 
  尽管在这张床上怎麽躺都可以,但是,王河南和老婆总是脑袋朝着窗子那个方向。 
  现在,王河南应该摸到老婆的头,可是他没有摸到老婆的头,而是摸到了壹双冰凉的脚丫子。他壹下就想到了《盗版者》讲的那个故事:按摩师手里的那两只脚丫子不会出现在这张床上吧? 
  他围着那张圆形的床转了壹圈,终於摸到了头发…… 
  壹个人惊叫着坐起来:“谁!” 
  是老婆。 
  “是我,河南。”他说。 
  今晚,老婆睡觉偏偏脚朝着窗户!她都囔了壹句什麽,又躺下了。 
  王河南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平时,他总失眠,可是这壹天,他刚刚躺下就迷糊了,沈进阴虚虚的梦乡…… 
  恍惚中,王河南看到了壹只苍白的手,在黑暗中忽近忽远。 
  他微微挑开了眼皮。 
  不是梦。确实有壹只手就在半空中缓缓缓缓缓缓摆动…… 
  王河南瞪大双眼,擡起头,死死盯住那只胳膊。太黑了,他无法断定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想摸摸它是不是存在。可是,它渐渐飘到了老婆那壹边,他没有摸着。 
  他慢慢坐起来,朝那条胳膊的影子摸过去…… 
  这壹次,他终於摸到了它!同时,全身的鸡皮疙瘩壹下就竖起来了——这条胳膊凉森森的,就像死人的温度。 
  他顺着它摸下去,寻找根源。最後,他摸到的竟然是老婆的肩膀、脖子、脑袋…… 
  “你摸我干什麽?”老婆冷静地问。 
  “桂君……你怎麽还不睡?”他压制着喉管的颤抖,问。 
  “你怎麽还不睡?” 
  “我……刚刚醒过来。” 
  “都睡吧。” 
  “你……刚才在干什麽?” 
  “我?”老婆突然笑起来:“你说我在干什麽?” 
  王河南不知说什麽了。深更半夜,伸出胳膊,在半空中摆来摆去,谁知道这是在干什麽! 
  “我在练气功。”老婆说。 
  “你什麽时候练上气功了?” 
  “刚学。” 
  王河南在心里紧急地分辨着老婆这些话的真伪,嘴上说:“你可别走火入魔啊。” 
  “我看,是《盗版者》的故事把你看得走火入魔了。”停了停,她又说:“你可别半夜把我杀了啊。” 
  王河南小声说:“我把灯打开好吗?” 

  “你开灯干什麽?” 
  “我想……看看你。” 
  老婆干干地笑了笑,说:“你怀疑我不是你老婆?我还怀疑你不是我丈夫呢!” 
  不知为什麽,王河南听了这句话,像被电击了壹样哆嗦了壹下。他没有再说什麽,木木地躺下了。 
  他再也没有看到老婆的胳膊。 
  过了很久,他的眼皮终於合上了…… 
  他隐约开着壹辆车,行驶在壹条郊区的马路上,他是去印刷厂拉货,拉《盗版者》。 
  印刷厂的大院里异常安静,没有壹个人。 
  他停下车,走向厂长办公室,门锁着,他返身又去了车间。 
  车间里很暗,机器都歇着,壹股油墨味刺鼻。 
  他眯眼看了看,终於在车间壹角看见了壹个白帽子。那白帽子下是壹个女子的脑袋,脑袋下当然是她的身子。她蹲在那里装订另外的书。 
  王河南问:“我的书印完了吗?” 
  那女子说:“那本《盗版者》?” 
  “对。” 
  “完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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