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的家人──阿爸和奶奶都很胖,腰身都像水桶一样,爬个楼阁都会气喘吁吁;然而她却生得细皮嫩肉,柔若无骨。她常想,女孩一般都随妈,自己死于瘟疫的阿妈是否很美丽?或者,她根本不是阿爸亲生的,而是,像那些小流氓所说的一样,从荒坟堆上捡来的?
苏蓉的阿爸是个卖豆腐的,在她的记忆中,天蒙蒙亮,阿爸便会起床推动那个丑陋得像癞蛤蟆的石磨,白里透黄的豆汁也跟癞蛤蟆的眼泪一样慢慢淌下去。
“吱嘎──”石磨转了一圈。
“吱嘎──”又一年过去了。
苏蓉从小便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那些男生常常笑话她,戳着她的脊梁骨:“哟,我要买半斤豆腐!”“蓉儿,我要吃豆腐!”
高一那年,苏蓉经历了最可怕的事──阿爸死了。阿爸因和一个同样卖豆腐的皮三争夺小区的铺位,被皮三活生生捅了三刀,他死的时候死死抓住皮三的手,拖着哭腔喊:“苏蓉啊,苏蓉唉!”
苏蓉知道阿爸是在叫她,然而她再也听不见了。阿爸的薄皮棺材是奶奶用陪嫁的一副龙凤手镯换来的,那副手镯很精致,奶奶不止一次说过,将来要送给苏蓉作陪嫁。
阿爸的棺材在家里停了三天才发丧。苏蓉清晰地记得,那三天自己一直呆在阁楼上,不敢下去见父亲最后一面。阁楼上堆着几袋黄豆,那是阿爸和奶奶一捧一捧从那些农户手上收上来的。有只大麻袋被老鼠咬了个洞,豆子洒在她脚边,她没有去捡它们,她有些恍惚地想一脚踩上去,然后滑倒,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阁楼坠落。
阿爸死后,年迈的奶奶连续在外面跑了一个冬天,才讨来一笔钱,那是很大的一笔,苏蓉的学费不用愁了。奶奶只有一次透露过钱的来源,那个晚上,她从烛光下抬起头来,脸皮颤动着说:“我在一家化妆场工作,专门帮人化妆。”
当时,奶奶的笑容有些僵硬,整个牙床都空空落落的,苏蓉看着心里有些发毛。
苏蓉渐渐出落得美丽了,胸部饱满,眼睛里也有了桃花的颜色,再也不是那个拖着麻花辫的脏女孩。街上的一些小流氓打起了她的主意。他们不止一次将苏蓉堵在街角,而且常常在夜半时分敲响她家那扇腐朽的木门。
苏蓉越来越神经质,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一粒黄豆。有一次,夜半醒来的时候,她真的就裹在了黄豆袋子里!
奶奶的叹息声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她说:“蓉妞儿,莫怕,奶奶去把你阿爸的魂儿招回来!吓死那帮坏东西!”奶奶去了一趟外地,买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桃木剑、大公鸡、黑驴蹄、长明灯。
苏蓉记得那晚的月光异常的白,她在阁楼上将自己抱成一团,从阁楼的缝隙中看下去,奶奶的表情在长明灯下有些可怕,手舞桃木剑时眼珠子都突出了,像个巫婆。那只大公鸡被割破喉咙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尖叫,她有些恍惚地听到那是阿爸的声音──
“苏蓉啊,苏蓉唉!”
夜半时分,小流氓阿贵敲响了她家的门:“阿蓉,把你的大门小门都给俺开了!”
这时,一阵可怕的声音从门后响了起来:“吱嘎──”
苏蓉听到那个久违的声响,先是一阵发怔,然而她很快意识到那个声音太不正常了!那是阿爸推动石磨磨黄豆的声响!她有些心惊肉跳,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小蓉儿,俺来了!”阿贵猥琐地笑着,“咔嚓”一声用什么东西挑开了门栓。
一阵阴风吹进来,长明灯的灯光跳动了一下,地上殷红的鸡血红得发紫,只是片刻的死寂之后,阿贵鬼哭狼嚎起来:“妈呀,鬼啊!”接着是一阵连滚带爬的声响。
苏蓉从阁楼的缝隙中看到了久违的身影──水桶一样的腰身,军大衣,鬼子帽,大头皮鞋,布满麻子的脸,那是阿爸啊!然而那个身影有些飘忽,不知是灯光摇曳得厉害,还是她的眼晃动得厉害的缘故。
她是那样渴望和他说话,然而她不敢下去见他,她用装黄豆的麻袋将自己裹紧了,只觉后背心有些发冷。
苏蓉的阿爸深夜爬出坟墓,“鬼推磨”的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再也没有小流氓敢打她的主意,他们看到她,都远远地躲过去,惟恐被鬼魂盯上。
那个鬼影陪伴苏蓉读完了高中,直到她考上了一所技校。然而,当她兴奋地推开门,要将录取通知书送到奶奶手中时,迎接她的却是奶奶冰冷的尸体!奶奶去了,她是含笑去的。
她将奶奶的尸体摆到石磨上,拉了只小板凳守着长明灯,她第一次想和阿爸的鬼魂说几句心里话。
然而,当晚却没有响起那熟悉的推磨声,阿爸的鬼魂也没有来。她连续等了三天,直到奶奶的尸体有些发臭。
她忽而想,会不会是奶奶去了,那些桃木剑什么的没有施法,所以阿爸的鬼魂就没有出现呢?
她去奶奶睡的那张靠着石磨的木床上翻了半晌,翻到了一个布满铜锈的盒子,那本是奶奶用来盛放龙凤手镯的。打开盒子,她看到一张黄裱纸和一堆冥币,冥币中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地址:黄河路十八号。
她顺着这个地址找上门,那竟是一家火葬场!
她问了好几个人,只有一个焚尸工记起了什么:“是了,二十年前有个女工在我们这里做过化妆师──就是给死人化妆的那种!”
“后来呢?”她的心抽紧了。
“后来,她的儿媳妇死了,说是因为瘟疫,她也就消失了。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又回来了,重操了给死人化妆的行当。奇怪,那个老太婆好像有几天没来了。”
她心思恍惚地正要离开,那个焚尸工忽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对了,听说她死的当晚,儿子正好在荒坟堆里捡到了一个女婴!那个女婴阴气重得很,我们场里跳大神的王师傅说,那个女婴会克死所有的家人!”
苏蓉面色煞白,尖叫着跑出了火葬场。身后,响起一阵悲怆的哀乐。
奶奶的葬礼是火葬场免费包办的,在火葬场老板的眼中,她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化妆师,一双手让千余面目不堪的死者恢复了生前的精、气、神。
葬礼上,苏蓉又见到了那个焚尸工。焚尸工将一只纸箱子送到苏蓉面前,叹息着说:“这是你奶奶的遗物,这个老太婆大概是太想念儿子了,把他的遗物一直藏在工作间。”
苏蓉打开了纸箱子,她的目光陡然直了,纸箱子里放着军大衣,鬼子帽、大头皮鞋以及一张布满麻子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