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

    我住月桂大厦第十九层。这栋楼没有第十八层,建筑商在十八层电梯旁的墙壁上贴了“十九”的字样。侦探好友云峰常附我耳畔低语,住这层小心了,搞不好哪天就被无常逮去做了冤死鬼。我一拳打得他四仰八叉,鬼你个头。我死了你就有钱了赚了呗。
    夜如墨染,寒风嗖嗖地透穿脊背冻得人直哆嗦。四围死一样寂,唯有冷风一阵阵摩挲着飘零的残叶,听上去像某个古老弄堂里老人舒缓的叹息。
    月桂大厦楼下,我匆忙从口袋掏出钥匙准备开大门。昏黄的灯光里影子颤颤巍巍晃,迷得瞳孔里仿佛多出了许多人影,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不敢多想钥匙转了两圈,用力拽大门。可不知怎么就是打不开。
    门是不是坏了?蹙眉沉思。这时门“吱”的一声被人自内推开。我吓了一跳。
    抬头看,一个老者定定站在台阶上。夜色朦胧得月光都有些刺眼,看不清他神情,只觉漆黑里隐隐泛着苍白的光泽。心猛地下沉,急急掠过他身侧,我看到了电梯按钮闪烁着橘黄色的芒。
    “孩子。小心点。”背后的声音轻飘飘窜入耳洞。我不由回头——

    大门紧锁着,老人也不见了行踪,好像刚刚什么也未发生。心突突地跳,莫非真见鬼了?
    等电梯。我来回打量四下,墙壁笼罩着白花花的灯光,头顶监视器上的镜片也被映得微微发亮。叮咚。脆响声中电梯门左右敞开。
    啊。我叫出声来。电梯里面站着的,正是方才消失的老人!
    他咧嘴,露出泛黄的齿。声色冷若霜:“别叫,别吵醒了我弟弟……”说着抬手指向大门方向,迈着小步走出电梯。
    我张大了嘴,神经清晰地感觉到他古旧的深蓝色衣袖擦过我的臂,一股寒意自臂膀刺向了心脏。我飞似的冲进电梯。
    弟弟?难道刚出门的是他双胞胎弟弟?食指拼命按着电梯内右侧“十九”的按钮,又用左手掌抵住了“关闭”按键,大口气喘。
    一,二,三……凝望着电梯楼层显示栏不断增加的数字,心境渐渐平息,勉强支起头,视线平行伸向对面。

    对面挂着一幅油画。油画整体笔调流畅,颜色暗淡,扭曲的线条泛着丝丝诡异。定了定神仔细瞧:画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地抓着一个红裳少女的手,向两边扯。他们目眦俱裂,手部青筋依稀可见,仿佛要将她撕成两半。少女挣扎着。她的唇咬破,柳眉揉作一团,面色苦痛至极。看着看着,突然有点晕眩,惊觉画上的人栩栩如生似已破框而出。
    走近了,近了——冷峻的眉眼,悬胆般的鼻,薄如蝉翼的唇,这两个男子的面庞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突然忆起之前的两个老者,一股凉气瞬的自脚底向上弥漫。叮咚。十九楼到达的铃声荡漾耳边。此时此刻这微末的刺激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眼前一黑,背倚着电梯内壁斜斜昏倒。电梯在十九层停泊。门自动地开了关,关了又开,反反复复。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不省人事的我和那幅画上的三个人,相安无事。
    醒来后我就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云峰揪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我,他说展鸿你怎么了,怎么会无故晕倒在你家电梯里?我看着他不说话,半晌突然握住他的手。我说云峰你是侦探,陪我查查这件事。接着便将昨晚发生的事如实相告。
    云峰的智商接近200,这是权威机构给出的答案。我一向很信任他。他说先去查昨夜的监控录像,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警卫室观看着昨晚的视频:背景一片黑色。我哆嗦着身子停在大门前,然后神色慌忙地进了门。接着是我茫然打量四周,电梯开了。电梯里什么也没有,可我却怔在了原地。之后我飞速地冲进了电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指着屏幕我喊出了声,“昨晚明明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老人。一个替我开了大门,一个在电梯里走出去。”云峰狐疑地望着我,忽然道:“你还记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最好是细节。”我想起了电梯里的那幅画,忙叫警卫放大电梯内部场景。什么也没有。电梯内壁上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有画!
    云峰沉默了。我死盯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精神有问题?”他笑笑:“不。我是在想,这次我要面对的对手恐怕不是人了。昨晚我去查过资料,据说月桂大厦最早是片火葬场,埋了很多尸骨。后来改成大楼,可没几年好像出了件大事结果给拆了重建。重建之后就是现在你居住的了月桂大厦了。”
    我问:“出了什么大事?”他摇头:“这事网上都查不到。要亲自去问。”“去哪儿问?”
    云峰揪着下巴道:“不知道。只能在四周逛逛,大概年长的人会知晓缘由。”
    在月桂大厦背后的停车场旁,有处矮小的平房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这栋平房在高楼林立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古旧的瓦片,霉臭的气息,抬头还能见到蜘蛛丝缠缠绵绵地绕。我们相视一眼,进屋。一个驼背的老妪正在往盆里舀水。云峰唤道,老太太。
    她转身的刹那,忽然有阵阴风透过砖瓦渗入,我莫名地感到不适。她淡淡地瞧了眼云峰,目光却定格在了我的脸。我很不自在地低头。云峰和她说明了来意。

    老太太步履蹒跚走了几步,坐在小床上。她的语调沙哑而空灵:“月桂大厦的前身是灵羽大厦。当年,住在灵羽大厦里的一对兄弟朱江和朱海同时爱上了住在隔壁的女孩梦璐。双胞胎自幼不和,自小到大矛盾不断。但毕竟是兄弟没有撕破脸皮。然而因为爱情,他们终于大打出手。最后梦璐决定和朱江在一起,朱海不甘竟趁夜在大楼的电梯内残杀了梦璐,还一路拖着尸体进家门摆在朱江面前。他大笑着讽刺朱江说‘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没想到话音未落,朱江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捅进了弟弟的腹中。捅了整整一百零八刀。然后将弟弟的尸身切割成片,碎尸万段。”
    “那他自己呢?”云峰突然问道。
    老太太手紧攥住了床单,目光如冰:“最后,他将水果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我们不由唏嘘。云峰沉思半晌,道:“请问他们三人住第几层?”

    老太太抬眼道:“十八层。”
    云峰望向我——你住的月桂大厦十九层,不就是灵羽大厦的十八层吗?我读懂了他的意思,心底泛起寒意。想到什么,我问道:“那对兄弟是双胞胎吗?”
    老太太一句话也没说,朝我点了点头。
    离开这栋小屋云峰就拽着我去找一个人。他说,事已至此必须从灵异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了。我带你去找的这个人叫司马清,是个很厉害的阴阳家。
    进了“出云观”的时候,我呆住了。观内不仅有我们要找的司马清,还有我的前女友詹岚。她默默地跪在佛像前,阖目静神,双手交叉胸前。司马清则站在一侧望着,脸色苍白如雪。
    我踏入门的一刻,詹岚突然睁眼。她向我走来,月牙眼里满是笑意:“我早有预感,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你。当年因为你不信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而与我争执最终分手,现在怎么样,信了吧?”我苦笑:“你知道我的来意?”詹岚点头:“恩。你想调查月桂大厦的灵异事件。我打算用我的预知能力帮你,而司马大师也已经答应了来帮你。”司马清浓眉下的眼睛眨了眨,微微颔首。
    云峰盯着詹岚笑道:“原来你就是展鸿常提起的瞎预知未来的前女友詹岚啊。”詹岚的月牙眼斜斜看他,一脚踢得云峰嗷嗷直叫。詹岚叉腰道:“什么叫瞎预知!本姑娘真的有那能力,只是展鸿这笨蛋坚信科学,最后还和我闹分手……”说到最后脸色黯淡下去。
    我轻轻拍了拍詹岚的肩膀,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太好了。你们一个有出色的智慧,一个有传说中的女人第六感,还有一个懂得阴阳法术。我们四个人就组成一个调查团队,今晚开赴月桂大厦!只是,不知道团队该叫什么名字呢……”
    云峰摸了摸下巴,笑道:“代号诛鬼。诛与朱家兄弟姓氏谐音,又取杀伐鬼神之意。诸位意下如何?”詹岚首先跳了起来,拍了拍云峰的肩:“没想到你的脑袋蛮灵光的嘛。这名字不错!”
    寒夜。月亮被黑色的云朵遮住了,云则被一层不知何来的灰蒙雾气掩盖。月桂大厦周围几公里内人烟稀少,站在大门口的诛鬼团队个个都被阴风冻得上下打着牙关。
    “不对劲。”司马清手指向大门内的电梯处:“那里。有浓重浓重的黑气。”我顺着他指的方向,透着门缝望向电梯:“没有啊。我看不到。”同时詹岚和云峰也皱眉说看不见。司马清喟叹道:“你们未学道法,自然看不见。我来形容给你们,那团黑气由两股交缠的势力组成,似乎在拼命地撕咬对方。”
    詹岚打了战栗道:“嗯。我虽然看不到黑气,但是能感觉到今夜将有人死在里面。”

    “什么?”我捂住了她的粉唇,咽了口口水:“丫头,别瞎说。”
    她推开我,撇嘴道:“我没有瞎说!”这时云峰注视着詹岚,淡淡道:“我相信她说的话。”
    我放下了手,对众人道:“不论如何。不进去就查不出怎么回事,先去我家再说。”话毕钥匙转开了大门,我当先走了进去。众人点头,鱼贯而入。
    按下按钮,电梯门很快打开。进去之后司马清急剧地咳嗽起来。正要关门,有四男二女从门外赶来,当先的男子大喊:“等等等等。还有六个人呢。”我忙按了开门按钮,六个人终于陆续挤了进来。电梯上升。
    电梯挤满了呵。静寂上升之中,云峰四下观望。突然看到右侧四个小字“载重九人”。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喝道:“不好!”
    话音未落哗得一下电梯内的灯霍然寂灭,整个电梯停滞。四下如同黑洞一般,众人陷入恐慌。
    啊!突然一声惊天的惨呼在众人中间响起。接着我感到脸颊好像溅到了什么。伸手一摸,滚烫滚烫的,是带着腥味液体——血。

    “詹岚,詹岚。你还好吗?”我急问道。“恩,还,还好。”詹岚颤抖声音让我如释重负。生死关头才发现,原来你对我那么那么重要阿。正想着,白炽灯从四面亮起,一时令人睁不开眼。
    “司马清!”云峰俯身抱起满身是血的司马清。他的肚子已经被撕扯开,大肠小肠依稀可见。他双目翻白,死死地盯着头顶。电梯内有几人目瞪口呆,有几人已忍不住呕吐。
    云峰咬牙切齿,缓缓道:“这个电梯标准载重九人,也就是说一般的成年人最多能载九个,否则电梯就会发出警报。而我们总共有十个人。”
    我恍然大悟:“难道有人没有重量?那它是……”众人经历了停电本已觉诡异,听了此事越发惊悚,想要蜷缩在一起,可又怕和自己抱在一起的不是人,便各自面面相觑地站着。云峰冷冷道:“或许,这就是司马清曾和我提过的鬼魂附体。”
    剩下的九个人决定一同住在我家。
    我家很大,有4间卧室,我,云峰,詹岚呆在了一个房间。剩余的六个人四个男生呆在一间,两个女生呆在一间。最后留一间空房。
    两个时辰前詹岚忍不住困意倒在了床上,云峰貌似也很累趴在了地板上眯着眼。我则伏在窗边抽烟。烟圈一轮轮上浮,我仰头望穹苍。凌晨三点了呵,月光还是被湮没在无垠夜空,冷风如刀。这时忽觉有人轻拉了下我的衣角,我吓一跳,低眉看去——云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拉着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我们到了那间空卧室。我说,拉我出来干嘛,赶紧回去我不放心詹岚。
    云峰叹了口气,语出惊人:可能詹岚,被附身了。
    放屁。我差点没骂出声来,怎么可能是她。
    云峰淡然说:“听我分析。第一,还记得吗。刚见到司马清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如纸,你难道没想过是为什么吗?我猜是他感受到了詹岚身上的阴气。第二,詹岚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在查什么?好,就算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我们要查什么的内容属于过去就有的,不属于未来,如果她能得知必然是事先就知道了。由此我怀疑一件事,就是那天我们去见过的老妪很可能是鬼魂!只有她知道我们问询过此事。第三,司马清进电梯前就说了那个地方有黑气,如果詹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劝阻你进入,她不关心你的生死吗?第四,之前我和你说过,司马清是很厉害的阴阳师。他怎么可能瞬间被秒杀?唯有一种解释,首先他对詹岚的戒备相对较小,因为我们是同伴。还有就是这个厉鬼应该有很深的怨气,我曾听他提过,怨气越深鬼力就越强,如果这个鬼魂是当年的梦璐那么她的实力才有机会对司马清一击必杀。”
    我静静听完他的分析,咬牙摆首:“不。云峰,我宁可怀疑是你,也不可能怀疑是她!”话未说完就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
    我和云峰顾不得太多,忙冲出了门。查探其余三个房间,惊讶地发现:那四男二女已喋血当场,尸身上伤口处的液体汩汩而流,泛着诡异无比的色泽。
    詹岚,詹岚呢?我飞身扑向了她的房间——房内空空。唯有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小小的血字“救”。

    我顿时将头转向了云峰,激动地大吼:“她被抓走了,被抓走了!其余人死光。那么鬼魂附体的不是我,就是你!”说着我一脚将他踢飞,狂奔出了家门。
    我望着电梯精神错乱,脑海空白一片。我只知道自己要找她,找她,要死我也要和詹岚一起死。不敢坐那诡异的电梯,我顺着扶栏向楼顶跑去。
    天台的风格外大。深蓝色的穹宇仿佛要将人吞没,我就站在天台地面大口牛喘。还是没找到詹岚阿。迎着阵阵寒风,我开始思考: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她被从二十层的高楼抛下了楼?我拼命晃了晃脑袋。不,我怎么能这么想。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身心空荡荡的。詹岚,云峰,我到底该相信谁?正思考着,却看到一个黑影慢慢悠悠走上了楼顶。他浑身淌满鲜血,在浓重的夜色中发黑。他晃晃悠悠地朝我而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云峰!
    顾不得许多,我飞身前去抱住他。他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嘴角抽动着想说什么,然后极缓地向我摇了摇头。
    “云峰。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你小子别死啊!”最好的朋友即将离开人世,我涕泪横流。云峰抬起一根手指,仿佛想伸上我的嘴唇,可还有咫尺之距时,他的手重重地垂下。

    我怔愣着抱着他的尸身,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渐渐消退。绝望之下,大声嘶吼起来:“詹岚!来吧,来杀了我好了!来啊。”
    她真的来了。我看到她一步一步从楼梯口爬了上来,也是一身的血。我揉了揉眼,不可思议地凝视她。她伸出滴血的手说,展鸿救我,展鸿……
    或许,或许她不是鬼魂。云峰之前的推论应该出错了,鬼魂杀人无形,根本无需借助载体,我们被自己的推论耍了吗?这么想着,我冲上前去抱住了她。她头倚靠在我怀里,双目紧闭,人已昏厥。
    第二日我在医院的急救室见到刚做完手术的詹岚。医生说她浑身遭受了奇异的燃烧,但是没伤到肌肤,是一种医学难以解释的精神力造成的伤害。还好修养几个月就能好。
    她休养的这段时日我搬出了月桂大厦。
    我还去了月桂大厦背后的停车场旁,发现那里原本的古旧破屋早已经没了。问警卫室的人,他们说那里从来没有什么古旧的小屋——云峰,你的这个推理看来是正确的。那个老太太,她应该就是死去的鬼魂梦璐。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我去将詹岚接出医院。我们两人坐电梯从五楼下往一楼。
    叮咚。电梯门开了。迎面一人莽莽撞撞地就撞进了我怀里,我抬头正要发火,却被眼前的人惊呆了。
    “詹岚!”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忽然脑海如炸开一般:她是詹岚。那,那我身边的詹岚,又是谁?
    这时听眼前的詹岚笑道:“哎呀展鸿,真巧啊。我昨天刚从美国旅游回来,好久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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