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的痕迹

    何边在他五十多岁的一天里,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要结束自己长达二十年的出租车司机的生涯。
    如果提到这二十年来何边的生活,他的确深有感触,每当夜色降临,夜幕笼罩了这座城市,许多家家户户都享受着黑夜带来的宁静与浪漫的时候,何边只有握住方向盘,精神高度集中的迎着苍茫的夜色,在路灯下穿梭。
    一生的司机职业,让何边终身未娶。尤其是他在驾驶出租车时期的岁月,每天枯燥无聊周而复始的生活,使他的行动和思维就如同那辆出租车的轮胎一样,机械而高速的转动,仿佛永不停歇似的。
    如今,他快到了领养老保险金的时候了,加上他这几年的积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可以完完全全的安度他的晚年了。
    在结束出租车司机生涯之后,他从以往的每日手握方向盘的忙碌生活,迅速的转入了每日买菜做饭的悠闲日子。何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这可以让他不用再为生活的艰辛而疲于奔波了。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刻,当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来往的那些出租车忙碌的身影,他心里便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虽然这种冷不防的轻松日子让他一时很难适应,但他宁愿不适应,也不愿再回到从前,开那辆该死的出租车了。
    今天是过节,其实说到过节,他也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来凑热闹。他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能给自己买点好吃的,算是善待一下自己了。
    市场上人流攒动,都在准备自家过节的丰盛大餐。何边远远地听到买排骨小贩的叫卖声,说是节日大甩卖,那价钱也确实比平时的便宜。何边于是就挤进那堆抢购排骨的行列里。他的眼前有一个背影挡住他的视线,像一堵墙一样。那个人买完排骨之后,就转过脸来,正好和何边打了一个照面,然后就走开了。

    何边,傻住了。那是一张他一生无法忘记的脸……
    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何边手握着出租车的方向盘,不时地瞟了瞟路旁街灯下,寻找有没有要打车的人。濛濛的细雨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落在风挡玻璃上,更显得杂乱无章。何边不时地打开了雨刷器,好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一些。
    这时,何边看到了一个苍老的女人在路边冲他招手,像她这么大岁数的人,肯花钱打车,一定是有急事,老年乘客有的时候最让人头疼,为了一块两块都可能和你唠叨半天。本来何边已经开过去了,但转念一想,别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于是他又把车倒了回来,停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老太太坐在了何边的后面,对他简单的说了一句话:“到玉龙山。”
    玉龙山是一片坟场,严格的说,当时还没时兴公墓,玉龙山也就是一片乱葬岗。何边犹豫了一下,他想问老太太这么晚了去那干什么,这时,老太太开口了:

    “我去看我的儿子,我也要死了,我今天晚上,去告诉他,让他过两天准备接我。”
    何边被这个浑身充满死亡气息的老太太搅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很不高兴地说:
    “你下车吧,这活我不接。”http:///
    老太太顺着兜里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不难否认,当时的一百块钱,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很有诱惑力。何边想了想,就把钱接了过来。他用手摸了摸,又打开驾驶室的灯,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就揣进了腰包,发动了引擎,朝玉龙山的方向驶去。
    静静的墓地,安抚死去之人的灵魂。车到了那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何边闻到了一股尘土的气息,迎面向他扑来。何边还没觉察到,老太太已经下车了,她冲着何边一笑说:“小伙子,天黑了,回去时,慢慢开。”
    何边表示友好的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看到这个老太太的背影,一头枯乱的白发,迎风抖动,借着飘扬的细雨,让何边感到有一种朦朦胧胧的视觉效果。
    也许是因为自己这几天过于劳累,又碰着这么个怪老太婆的缘故吧。何边心里这么想着,就开车往回走了。
    出租车顺着玉龙山的山路盘旋而下,细雨不停地落在风挡玻璃上,积少成多,很快又对他的视线造成了干扰,他又打开雨刷器。与其让这两根棍子在自己眼前晃动,也比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强。
    在来到第三个急转弯的的时候,何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努力使自己镇静。等缓过神来,他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的背影沿着山路正往下走着。此时想刹车已然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左或右打轮,往左,车就会猛烈的撞到山壁上;往右,就掉进山崖下。无论怎么做,车和人都会熊熊燃烧,倒是不用进火葬场,自己就化为灰烬了。
    但是,何边毕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了,虽然脑子紧张,手却是很稳当。他猛然加了一把油门。他看到那个人像皮球一样弹飞了,那个人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借着车前的微弱灯光,何边看到了一张咬牙切齿表情扭曲的脸,双眼充满了仇恨。那个人飞起来之后,就掉进了山崖。
    通过刚才的一幕,何边完全清醒了。当他行驶到玉龙山山脚下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个人影突然一闪。他妈的,又来了!他心里骂了一句,赶紧踩急刹车,他都能听到轮胎在地面上磨出的“嚓嚓”声。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四周除了歪歪斜斜的细雨,空无一物。他隐约的能看到公路上磨出的两道细长的轮胎痕迹。
    事发当时,周围没有一个目击者,何边认为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但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神,却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着。曾有段岁月,他无数次的被这张脸从睡梦中把他惊醒。
    就在两年前,何边因为帮助朋友到安徽出了一趟车。在行驶某座山脚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公路上有两道细长的轮胎痕迹。于是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玉龙山上经历,就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重播一遍。
    从那以后,何边就想尽快的结束他的司机生涯。如今,本来已经解脱的他,却没想到在今天买排骨的时候,又看到这张脸。这可不是梦中,而是真正的现实中出现的。
    他拎着一兜子排骨走开了,都忘记了小贩没有找钱给他。他走后,小贩低声说:“真他妈走字儿!”

    他到家之后,就给自己倒白酒,想尽快的灌醉自己。最后他如愿以偿的倒在了床上睡着了。那兜子排骨,静静地在桌子上呆着。
    无论何边怎么努力,那件事也早已在他的记忆中安营扎寨了。于是他开始疯狂的去寻找快乐。他迷上了赌博。先是在朋友的圈里,然后再通过朋友,在朋友的朋友圈里赌,在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圈里赌……到了最后,他的赌友是谁他都不在乎了,只要有麻将局找到他,他就应声而去,他只是为了寻求在赌局中所带来的刺激,也好把那张脸挤出他的情绪。
    这天夜里,何边的头疼病又犯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他床边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让他觉得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他就按了接听键。
    手机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声音沙沙的有点像旧式的收音机发出来似的。他隐约的听到那声音是邀请他到永灵园区B1,1单元503里打麻将。
    何边虽然在这座城市里开了20多年的出租车,但还真没听到有个永灵园区,可能是自己不开车以后又新建的园区?于是他向电话的另一端打听地址,那个人告诉他,就在安灵公墓前走100米即是。

    安灵公墓他是知道的,那是前不久新建成的。公墓的附近依傍着一条河。
    何边穿上衣服,走出自己的家门。此时夜色阴沉,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微弱的风声在他的耳边呻吟,恍若一个女子哀怨凄婉的哭声在夜空中飘荡。
    何边觉得体内的灵魂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不过他的呼吸格外舒畅,跨步也格外高远,不是在走,而是在飘。眨眼间,就来到了安灵公墓。他感到自己仿佛是置身在水里,周围有很多气泡环绕着他。眼前的一排排坟墓,就像是印在一张塑料布上的画,不停地抖动着。他穿过了这副塑料布,在他眼前并没有出现一条河,而是有两道似曾相识的细长的轮胎痕迹。
    他继续往前走,周围的一切仍然模糊不清,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游泳,走起路来显得比刚才艰难多了。突然,那张十多年来困扰他的脸在他前面一闪,就消失了。于是刚才看到的那两道细长的轮胎痕迹,又一次勾起了他的记忆。他感到胸口像是有一百斤大米压着似的,想拼命的喊叫逃跑,却步履维艰。
    走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从水里走到岸上了,刚才那种窒息的感觉,霎时间得到了放松。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住宅园区的大门,门头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大字:永灵园区。这座园区一点都看不出是新建成的样子,一副衰败的摸样。
    此时已是深夜,但园区外面,仍然有许多人徘徊着。他看到他们走起路来也是在飘,而那群面色苍白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稀奇古怪的怪物。有一个人冲着何边指指点点,和旁边人说着什么话,于是何边看到他们的嘴都张开了,像是都在说话,声音却听不到,仿佛一群鱼的嘴在那吧嗒着。
    何边走进了大门,看见大门右侧坐着一群苍老的人,和医院里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模一样,面容枯槁,头发又长又凌乱。他们的脸就像腌制的黄瓜咸菜似的皱纹堆垒。
    园区里的住宅楼也是十分朦胧,于是他就问其中的一个老人,B1在哪里。他看到老人冲着他诡异的一笑,他猜不透那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含义。老人并未回答他,只是用手指了指他面前不远处的楼房,于是那栋楼房便清晰可见。他对老人说了声谢谢,老人仍然用那种诡异的笑容答对他。他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朝那栋楼房走去了。
    B1只有一个单元,楼牌上写着“1单元”。何边暗笑,心想,就一个单元,还他妈的用得着写得那么明明白白吗?楼道里一片漆黑,他咳嗽一声,楼道的声控灯就亮了。灯光并不是何边平时看到的那样发出通黄的光芒,而是有种灰白色杂糅的颜色呈现在他的眼前。何边看到楼道里的每家房门都像是长在墙上似的,可能是刚竣工不久,还没全部入住。
    奇怪的是,503寓所没有房门。灯光涌出来,在这古怪的楼道里显得难能可贵。灯光并没有使何边感到刺眼。正对着他的是三个人直挺挺的坐在一张麻将桌前,有两个人穿着一袭医院里医生穿的白大褂,还有一个人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像是京剧脸谱,穿一身古式新郎官儿穿的新婚服装。当中的一个白大褂看到了何边,冲着他一笑。何边看到那木刻一样的脸上的笑容,与他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那个老人的笑容如出一辙。这时,那个人开口说话了,语速很缓慢,那嗓音夹杂着沙沙的杂音:“过来吧,就等你了。”

    话音刚落,何边看到其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脸,冲着他笑了笑,那个京剧脸谱笑得让何边心里非常不舒服。
    何边坐到麻将桌旁的空位上,他感到从脚到头通体一阵冰凉,但霎那间凉意就消失了。此时室内灯光突然暗淡下来,何边再看这几个人的脸,五官都不甚分明。那个京剧脸谱上只有几道花花绿绿,让他眼花缭乱的。于是,开始洗牌,他听到这种洗牌的声音很怪异,想纸片猛烈摩擦桌面上一样十分刺耳。
    刚开始,何边的手气非常好,他的脸上渐渐的浮现出了笑容。他看到自己眼前的桌面上,不停地伸过来那几只枯枝一样的手,给他递过来钱。不一会,他的面前就堆起了一沓钱。
    到了后来,何边的手气就急转直下,眼看着赢来的钱就像倒洗脚水似的,又流了回去,他开始掏自己的腰包,很快,自己的钱也付诸东流了。这时,从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白大褂的位置飘来了一个声音:“没关系,可以先欠着,继续打。”

    打了很久的牌,窗外漆黑的夜色丝毫没有见亮的意思。何边已经背上了三万元的赌债,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
    那个白大褂又告诉他说,只要他能帮忙办一件事,三万的赌债一笔勾销。何边问什么事,白大褂简洁的说:“出殡。”
    何边问:“什么时候?”
    白大褂说:“今晚。”
    “到哪里去?”
    白大褂居然告诉他说:“玉龙山。”
    何边一听到这个地名,脑袋嗡嗡直响。他问白大褂为什么这么晚出殡,而且这次出殡的费用这么贵。白大褂给了他一个费解的答案是:“没有哪个司机肯在这么晚出殡,你是最佳人选。”
    何边感到一头雾水,这分明是所问非所答。他有心不想出,但是三万赌债正背在他的身上。去他妈的吧,富贵险中求。他一口答应了白大褂的要求。白大褂用手指了指他的身后说:“把骨灰盒抱下去,楼下有辆车,你到车里等家属。”
    何边回头,才看到身后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骨灰盒。他把骨灰盒抱了下去,楼下停了一辆轿车,这一切,都是他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的。他坐了进去,把骨灰盒放到了副驾驶室上,等着死者家属来。这时,园区里早已空无一人。
    远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声,那是个苍老的女人的哭喊声。哭得何边不敢抬头去寻找那人是谁。随着哭声的接近,他感到车的后门已经打开了,那个老太太也坐了进去,她坐进去的时候,依然没有停止悲痛欲绝的哭声。何边接着反光镜看了看,她低下了头,相貌看不清楚。
    可是,可是,可是何边清晰地看到,那个老太太怀里抱着的遗像。那张脸!!那张他前不久买排骨的时候看到的脸,那张和十年前在玉龙山上被自己撞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这时候,老太太止住了哭声,她幽幽的说:“这是我的儿子,前不久出车祸死了!”让何边感到吃惊的是,本来悲痛欲绝的她,此时竟然不哭了,而是低着头呜呜的笑了起来,“师傅,开吧,你就开吧。”接近着,是这个老太太凄厉的命令:“快开!你倒是开呀?!”
    何边连忙转过身去,大声对她喊:“你是谁?你是谁??你给我滚下去,这趟活我不接了!!”
    老太太是以沉默的方式回答了他的要求。何边这时才意识到,这辆车不是他自己的那辆出租车了,他想打开车门,迅速逃离这个鬼地方。可是,他此刻的身体,竟然不听使唤了。
    “师傅,你就开吧,开到地方,我就放了你。”老太太继续幽幽的说。
    “不!你放了我,我求求你,你放了我!我不想死!”

    这时,车竟然自己开动了。那车并不是在开,而是在地上挪动。何边能听到轮胎磨擦地面的声音,和十年前的声音一模一样。车是奔着刚才的B1撞过去的,何边赶忙向右打轮,调转车头,车身擦着楼的墙壁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老太太这时说:“开吧,开到地方我就放了你。”
    “好好好,好好好好,”何边被刚才的一吓,连说了好几遍“好”,“老太太,你可说话算话啊。”
    “走吧。”
    何边加了最大的油门,他希望快点开到玉龙山上,然后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车行驶到了玉龙山脚下的时候,接着车灯的光,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两道细长的轮胎痕迹。他心想,这么多年了,这两道痕迹难道还没消除吗?
    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控制。车子居然直奔悬崖而去。何边无论怎么打轮,车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发疯了一样的奔着悬崖过去。
    “师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从后座上传来了老太太凛冽的狂笑声,像狂风一样拍打着何边每一根神经。
    “我告诉过你啦!哈哈哈哈哈!我叫你回去的时候慢点开!哈哈哈哈哈!我叫你回去的时候慢点开!你就给我儿子——偿命吧!!!哈哈哈哈哈哈!!!!”
    车子冲出了玉龙山的悬崖,驾驶室里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那是一个男人的生命即将撕断时的惨叫声。
    ……
    第二日,一个渔民在安灵公墓附近的河里,打捞出了一具男尸。警察很快赶来,封锁了现场。死者何边,男,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经警方初步认定,死者确系昨日深夜外出行走至安灵公墓附近的河边,被一辆轿车撞入河中,肇事者逃逸。此案正待进一步调查中。
    其实,安灵公墓的前100米,并没有什么永灵园区。公墓的不远处只有一条河,河岸上在昨夜又新添了两条细长的轮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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