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熊

    小米十六岁,父母离婚了。妈妈精神失常,离家出走,把小米扔在外婆家。
    小米性格孤僻,对什么都没兴趣,但是最近几天,她却迷恋一个笨重的玩具熊,整天抱着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玩具熊是她捡的。那天晚上她睡不着,半夜起床站在窗前发呆,忽然看到对面楼上有个人在晾衣服。她很好奇,瞪大眼睛仔细看。那个影子走进阳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挂在支架上,很像一条裤子,随风飘荡。然后那人走回屋子。
    小米拿出望远镜,对着那家阳台观察起来。当她把镜头瞄准晾衣服的支架时,突然手一抖,望远镜差点掉到地上——挂在那里的不是裤子,而是一个人,两条腿悬空,在夜风中荡来荡去,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东西。
    小米又拿起望远镜,直接对准了那人的脑袋。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像布偶一样,慢慢转过脸,青灰色的面颊深陷,嘴唇涂着浓重的口红,麻木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小米。那妇人的嘴唇忽然蠕动起来,似乎在说:孩子,过来。
    然后,她朝小米招了招手,宽大的袖子在风中飘动。小米低声惊叫,躲到窗帘后面。
    夜更深了,小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恍惚之间,她觉得阳台上那个女人有些像妈妈。她又悄悄来到窗前。对面的阳台上,一个黑影正往楼下扔东西,夜风中隐隐传来棉包坠地的声音。
    也许是幻觉吧?但小米控制不住好奇心,从家里出来,走到对面楼下。除了树叶盘旋的“沙沙”声,周围一片死寂。
    小米穿过扭曲的树影,在黑暗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玩具熊。它是棕色的,比一般的玩具熊笨重得多。刹那间,小米被它的眼睛吸引了,透过夜幕,它的双眸闪动着古怪的光泽。小米紧紧搂住玩具熊,它的前爪搭在小米肩头,像一个婴儿,那种温暖的感觉让小米陶醉。
    小米再次抬头向上望,五楼漆黑一团,有一扇窗户透出朦胧的灯光,立刻又灭了。
    小米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玩具熊放在枕头上,轻轻抚摸它。
    “咱们都是被抛弃的。”小米喃喃自语,然后搂着玩具熊入睡。
    小米陷入奇怪的梦境——从一扇没关紧的门里传出妈妈的哭喊,她看到爸爸正在打妈妈,责怪她没生一个男孩。爸爸讨厌小米,从她出生就这样,渐渐地,小米也开始怨恨自己。画面突然一转,迷雾中,小米跟妈妈站在阳台上,妈妈冷冷地笑着,洁白的牙齿在唇边泛着寒光。妈妈把小米拎起来,挂在支架上,像一件衣服悬在风中,轻轻摇晃。小米拼命哭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孩子,过来……叫你弟弟过来……你弟弟过来……

    然后她被推了下去……
    一根枯枝搭在小米的脸上,她猛地睁开眼睛,是外婆的手。
    外婆经常半夜时分来到小米的房间,走来走去,双手神经质地在家具上摸索,嘴里不停地嘟囔。然后,她会静静坐在小米身旁,死死瞪着小米,颧骨的皱纹抖动着。有时小米惊醒过来,但是不敢睁眼,只听到外婆混浊的呼吸从齿缝间穿过。外婆的手指僵硬冰冷,从小米的额头一直摸到肩膀上。
    “该起床了。”外婆瞪着小米。
    小米扭动胳膊,还好,玩具熊被她压在身体下面。
    “昨天晚上我进来,怎么没看到你?”外婆嘶哑地说。
    “我……我上厕所去了……”小米咕哝一句。
    “骗人,小孩子就会骗人,你们一家三口都是骗子。”外婆颤抖地说。
    小米挣扎着坐起来,抗议地说:“我不是小孩子,如果你讨厌我,我可以走!”
    玩具熊从被窝里露出来,外婆一把抓住它,又像触电似的,猛地缩回手。
    “哪来的?”外婆瞪着青白色的眼仁,凄厉地问。
    小米不会告诉外婆昨天夜里的事情,更不会告诉她,昨天晚上好像看到妈妈了,而且就住在对面楼上。
    “是同学送的。”小米低声说。鬼故事
    “退给人家!”外婆站起身,“小小年纪就学会拿人家的东西。”
    “我知道你讨厌陌生的东西,”小米气愤地大吼,“家里的一切都要按照你的意愿安排,你安排了我妈,我妈又想安排我,现在全完了,你高兴了吧!”小米哭喊着,“我也是你家里的陌生东西,你把我赶出去呀!”

    外婆用疑虑的目光盯着小米,嘴唇哆嗦:“你故意气我,你故意把别人的东西拿到家里,想气死我。”
    小米抱起玩具熊,冲出了房间。
    她来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平时锁着,外婆很少走进这间屋子。小米试着推门,竟然开了。她第一次走进来,匆匆把玩具熊塞到一口破旧的箱子里,然后上学去了。坐在校车上,她一直想着玩具熊,那双亮亮的玻璃眼睛在脑海里环绕。一切都像一场梦,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样捡到玩具熊的,似乎从一开始它就属于她。
    放学以后,小米迫不及待地冲回家,外婆正在厨房忙碌,小米溜进小屋,打开那口箱子,玩具熊还躺在那儿,睁着一双亮亮的玻璃眼睛望着她。小米伸手正要抱起它,忽然打个冷战。她记得早上是把玩具熊倒着塞进箱子的,是的,绝对没错。而且,她还给玩具熊的背上盖了一张旧报纸,现在报纸也挤进了箱子角落。
    难道外婆进来过?不可能。如果是外婆,她会把玩具熊扔出去——她无法忍受家里出现陌生的物品。难道……小米拼命摇摇头,不敢多想,颤抖着抱起了玩具熊。
    她忍不住又把脸贴在玩具熊的肚子上,毛茸茸的感觉十分舒服。她忘掉了所有烦恼,忘掉了自己是个孤儿。她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陶醉地闭起眼睛,享受着玩具熊带来的温暖。
    突然,小米的眼睛瞪大了,她似乎听到一缕微弱的喘息声。她四处张望,房间四壁堆着箱子和桌子,灰尘浮在半空,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着。也许是风声。小米叹了一口气,重新闭起眼睛。
    一阵指甲划过板壁的声音,像一根花刺慢慢划过瞳孔。小米站起身,双肩耸起,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喀啦啦啦……那声音还在。小米咽了咽口水。她顺着声音寻找起来。墙边堆着两口箱子,木纹陈旧,破裂的地方像黑乎乎的眼睛。她走过去,掀开箱盖,一只蟑螂突然窜出来。小米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苦笑一下。她索性翻开箱子里的东西,有书,还有乱七八糟的药瓶,全都积满灰尘,房间太暗,她看不清上面的字。
    小米转身推开桌子,走近角落的木柜。灰尘呛在嗓子里,她忍住没咳嗽。
    柜子里放着瓷碗和玻璃盘子。透过盘子的缝隙,小米看到最里面放着一只紫色木盒。她把手伸进去,摸索着,灰尘黏在手上像蠕动的虫子。她把木盒取了出来。
    盒子的大小和形状类似一本书,盒盖没有字,也没有花纹,小米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它。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到身边的玻璃盘上,一个影子倒映在圆弧形的玻璃表面,慢慢扭动着,从她身后倾斜下来。接着,一只干枯的手搭在小米的肩膀上。
    小米极度惊恐地惨叫一声。她猛地转回头,看到了外婆那张树皮一样的脸。
    “小孩子别乱翻东西。”外婆冷冷地说。
    “我……我……没……”小米嘴唇颤抖。
    “哼,拿在手里还不认账。”外婆咒骂着。
    小米羞愧地放下盒子,后退几步,重新抱起玩具熊。外婆仍死死瞪着木盒,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十七、八年没看到它了,还以为把它弄丢了,没想到被你翻了出来。”
    外婆拿起盒子,幽冷地逼视小米:“你真的想打开看看?”
    小米瞪着麻木的眼睛,一动不动。
    “盒子里是骨灰。”外婆沙哑地说。
    小米的脑袋轰地一声,面颊抽搐起来。怀里的玩具熊突然变得很重。
    “婴儿的骨灰。她是你的亲姐姐呀。”外婆像小姑娘似的轻笑着,慢慢闭上双眼,沉入回忆。“你妈妈生了第一个女儿,就是她,你爸爸很生气,没过多久,她就神秘地夭折了。你妈妈不敢把骨灰放在家里,让我收着。”
    外婆慢慢打开盒子。小米惨叫一声:“不!”
    外婆没有理睬小米,目光静静地投入盒子,嘴角哆嗦着。
    “你比你姐姐幸运多了。”外婆又说。
    “不!”小米歇斯底里地嚎叫,浑身颤抖,向门边退去。
    “她是你的亲姐姐呀,”外婆抬起眼睛,呆呆地望着小米。“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你们家的人都没有感情。”外婆的手伸进骨灰盒里,捏出什么东西。
    “看,这是你姐姐的头发。”外婆嘶哑地咕哝着,“我特意留下来的。她刚出生就死了,所以头发很软,褐黄色的,漂亮极了。我记得她的眼睛也很漂亮,明晃晃的,像玻璃球。”外婆举起那撮毛发,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晃动,继续说:“你一定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唉,这些婴儿刚到人世就死了,她们不甘心呀,总想爬出来……想爬出来……“
    小米张着嘴,像在噩梦中一样,发不出声音。她疯狂地逃出小屋。
    身后,外婆仍对着骨灰盒诉说着。
    小米没吃晚饭,瘫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吊扇发呆。黑暗中又传来指甲划过板壁的声音,喀啦啦啦,像一根花刺慢慢划过瞳孔。小米抱紧玩具熊,把脑袋深深地埋进毛茸茸的肚子里。
    她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指甲划动的声音更清晰了,好像就来自身边。
    喀啦啦啦……她们不甘心呀,总想爬出来……想爬出来……
    喀啦啦啦……
    房间里袭过一阵阴冷的风,透入骨髓。小米从玩具熊的肚子上抬起脸,看到头顶的吊扇慢慢转动起来。她浑身抖个不停,阴森森的冷风从墙壁缝隙渗出来,在屋里盘旋。房门忽然“咔嗒”响了一声,一副干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外婆。外婆有房门的钥匙,她想进来就进来,但这次,小米并没有生气。
    “外婆,您来了。”小米如释重负地说。
    小米的态度让外婆有些诧异。她马上笑了笑,说:“吃饭吧。”

    “我不饿,还要复习功课呢。”小米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吊扇纹丝不动。
    外婆走过来,坐在床边。小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外婆的目光投向玩具熊。
    “我也考虑过了,不该那样对你,”外婆抓着小米的手,抚摸着,“只要你多陪我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我会的。”小米用另一只胳膊搂着玩具熊。
    “这么脏,也该洗洗了,”外婆指着玩具熊。“小心它身上的病菌。”
    “哦。”小米紧张地说,“我会照顾它的。”
    “傻孩子,这是个玩具,又不是宠物。”外婆嘶声笑起来,冷风在宽大的齿缝间呼啸。
    小米换个话题,把外婆的注意力从玩具熊身上引开。“对面楼上的人您都认识吗?”
    “不太熟悉。”外婆望着小米,“怎么了?”
    小米差点把昨夜见到妈妈的事告诉外婆,但那只是一场梦,外婆不会相信的。
    “没事。”小米摇摇头。鬼故事
    “唔,我想起来了,你昨天晚上不在房间。”外婆盯着她,“今天下午我跟街坊的老太太聊天,她们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对面楼上有家人出事了。”
    小米忽然感到面颊发麻,血管痉挛着。
    “听说他家的婴儿半夜死了,但是死婴却丢了。”外婆幽幽地说,“婴儿的妈妈有点不太正常,因为找不到死婴,想跳楼,被男的救回家。”小米的脖子僵硬冰冷,似乎被一双手掐着。
    “你怎么了?”外婆惊讶地说,“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我本来想给你解解闷,随便说说闲话,你别当真啊。”外婆喃喃自语,“不过也真奇怪,你说死掉的婴儿能藏到哪去呢?”
    小米木然地点点头。房间里又旋过一阵阴冷的风。

    “窗户关紧,当心穿堂风进来。老辈人总说,贼风要人命的。”外婆走到窗前,掀起窗帘,摇了摇插销。她一边咕哝着,一边望着窗外,她的背影忽然凝固不动,僵了半分钟。
    小米盯着外婆的背影,吓得不敢喘气。
    “奇怪,”外婆终于转过身,枯皱的脸上带着匪夷所思的神情说,“我好像看到你妈妈了。”
    外婆离开小米的房间,“咔嗒”一声,门关了,屋里沉入死寂。
    小米拧亮床头的台灯,把玩具熊举起来,仔细查看。她觉得玩具熊的重量越来越可疑。她用掌心摩挲棕色的皮毛,手指慢慢停在玩具熊的胸口——她看到一撮褐黄色的、婴儿的毛发从玩具熊的脖子露出来,稀软、柔弱,在灯光里轻轻抖动。小米缩回手,蜷在床角,用被子蒙住头,哭起来。她突然跳起来,对玩具熊说:“你在里面吗?我不害怕。”
    玩具熊的玻璃眼睛反射着台灯的光晕,显得五彩斑斓。小米又被那双眼睛迷住了。不管怎样,玩具熊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把它抱在怀里,面颊贴紧它毛茸茸的肚子,温柔地蹭起来。她又听到一缕奇怪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响起,还有指甲划动板壁的声音,但她这次真的不害怕了。
    半夜,小米惊醒了,或者说,她是被冻醒的。头顶的吊扇快速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呼啸声。小米在床上缩成一团,她发现,玩具熊不在身边。
    玩具熊正蹲在吊扇上。小米和玩具熊对视着,黑暗中,它在吊扇上拱起笨重的肩背,两颗眼球闪烁不定。小米似乎听到了婴儿的清脆笑声,咯咯咯咯……
    几分钟以后,玩具熊慢慢站起来,继续向上爬去。它先是倒退着,后腿软软地卡在吊扇里,扭曲变形,但很快就恢复了。接着,前爪收回来,返身趴在吊杆上。
    玩具熊沿着吊杆一直爬到天花板上,像壁虎一样倒贴着屋顶。
    小米瞪大眼睛,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玩具熊倒挂在天花板上,向窗户爬去。
    小米挣扎着起身,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替它打开了窗户。夜色淹没了对面的大楼,巨大的黑暗笼罩在城市上空。玩具熊慢慢爬出了窗台。小米目送它的背影,眼泪忽然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她惊恐地转过脸,看到吊扇砸在她的枕头上——她刚才就躺在那儿。
    原来,玩具熊知道吊扇绳要断了,所以它有意把小米从床上引开,是为了救她。玩具熊一直都是小米的好朋友。她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不是十六岁女生做的一场梦。
    小米再次转脸向窗外眺望。那个黑黑的影子正爬过一排梧桐树,绕过街角燃烧的树叶,消失在昏黄的路灯背面。最后,它出现在对面的楼上,像蜗牛一样,缓缓攀登。
    外婆听到响声,惊惶失措地冲进来,她看到小米枕头上的吊扇,吓得浑身哆嗦。她们紧紧拥抱,为差点失去的生命而庆贺。“孩子,我不能失去你,”外婆沙哑地说,“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
    小米第一次看到外婆流泪。以前,她总是认为外婆冷漠顽固,原来外婆身上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小米想,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去爱外婆。小米擦拭着外婆皱纹里的泪水,“玩具熊教会我懂得,生命的重要。”小米说,“我会珍惜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外婆点着头,皱纹里绽开含泪的微笑。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