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迷魂


雨一直瓢泼般地下着。
路上什么人也没有了,黄昏的街道被雨水和狂风占据着,昏暗得象夜晚一样。顶着狂风,她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家走。穿过那条小巷子就到了。她的伞不断被掀翻成喇叭花一样,根本无法挡住雨水。浑身都湿透了,冰凉刺骨,牙齿不停地打颤。
淋透的风衣沉重地贴在身体上,裹着迈步的腿。每一步都沉重得象在跋涉。雨水不断进到眼睛里,她半睁半闭的视线几乎看不到远处。
人行道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建筑材料,她只得拐下马路,顺着路边走着。大风越来越猛烈,吹得人摇摇晃晃,象喝醉了一样。雨也鞭子一样抽得脸很疼。她歪斜着,被一阵更狂猛的风直吹到马路正中去了。
一道刺眼的光亮划破了雨幕,飞速朝她开来,是一辆超重装载的长途货车。一瞬间,她傻了一般站在路中,不能移动了。心里想,完了完了!
意识刚刚凝固,她整个人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抓牢,一股力量拽得她完全失去平衡,和救她的人一起摔倒在马路边上,与此同时,大货车飞溅着泥水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

她因为寒冷和害怕,失去了所有支撑,倒在水里软得站不起来。救她的人爬了起来,伸手拉起她,半抱半推地走向最近的建筑物。她颤抖地依靠着他,躲进了那座黑暗的大楼。


那座黑暗的大楼是一个准备拆迁的建筑,所以窗户和门全都已经成了空洞,一点光亮也没有。他们站在一楼的楼梯间,外面的雨声被奇异地隔离了。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有身边的沉重呼吸,叫她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旁边。她努力想看清是谁救了她,却因为四周密实的黑暗而无法实现。
眼睛慢慢适应了环境,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站在身边。他一声不响地呆在那儿,好象没有生命般一动不动。
恐惧渐渐爬上后背,这样的雨夜,在这样空洞的大楼里,相对一个模糊的黑影,周围环境那么阴森,她头发竖立起来,慢慢向楼外移着步子。
那个男人终于说话了:“别动,避一会再走。”
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可以说话。她清清嗓子低声道谢。刚才摔的不轻,她感觉膝盖火辣辣地疼着。衣服在滴水,牙齿不自觉地相叩,但她还是坚持要立刻走。这座楼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好,她宁愿在雨里赶路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人不再阻拦,一路陪着她走到外面。风还是猛烈得叫人摇摇欲坠。她的腿扭伤了,一瘸一拐,几乎无法行走,只得被他搀扶着。
走了很久,眼前依然是连成片的雨幕,自己家的那条小巷仿佛在雨中消失了。腿上剧烈的疼痛使她实在坚持不住,停了下来。
不远处出现了模糊的灯光,他低声说:“去我那儿吧,你的伤口在流血。”
她犹豫了。大雨的夜里,眼前是一个看不清脸的陌生男子,很多关于危险的假想不断浮现。可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脚步完全顺从了他的指引,向着那点灯火蹒跚而去。


灯火的尽头,是一处小小酒吧。古典的门廊,磨砂的玻璃门,看上去非常优雅漂亮。推开门,音乐若有若无,因为天气的缘故,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吧台那边的灯幽暗不明,只看见模糊的黑影。
她站在门边迟疑着,这温暖的酒吧让她觉得似曾来过。一切都很熟悉,高脚转椅,木质的桌子,还有音乐。转身看看陌生男子。借着微弱的光线,终于看清他的样子。穿着湿透的黑衣,脸庞英俊迷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就连眼前这个陌生黑衣男子,都好象在哪里见过,恍惚有过什么样的故事萦绕在心。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为什么一切都这样古怪,难道她来过这里,见过这里的一切,甚至认识这个陌生人?
她闭起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已经被黑衣人带到了酒吧的墙边。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枯涩的声音。
“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幽暗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面对面紧紧挨着她。
“我……不太记得,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她在黑衣人的目光下惶惑惊恐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他压低声音,更加逼近她。双臂支在墙上将她围在里面。
“你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她觉得黑衣人的鼻息都扑在了自己脸上,他离自己那么近,几乎只看见那双幽暗的瞳孔,里面是她自己的影子,惊慌绝望。

“别害怕。”他磁性的声音象一种催眠的咒语,媚惑而迷人。
“这是什么地方?你让我离开。”她呼吸急促地喊。
“这是我的家,我的酒吧,也是你的家,都是你的。”他浮现出一丝微笑,慢悠悠地说。
她惶恐地望着这个黑衣人,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快跑,我不认识他,一切都很危险……”
可是她的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好象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她感觉到他低头亲吻自己的脸,嘴唇,脖子……他的唇触叫她战栗,同时又那么的消魂夺魄。
“哦……我等了多久,终于能这样爱你……”他喃喃地呻吟。
她瞪大了眼睛,想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他象一个迷人的魔鬼,诱惑着她的身体,让她自己背叛了自己。危险的气息弥漫在心底,可是,她依然流连痴迷着他的爱抚。

她不能确信自己是否真的不认识他,意识变的迷离模糊。好象自己一直都爱着谁,爱得痴迷疯狂,是谁呢?她爱过谁?谁?谁?
空气慢慢变得稀薄,她感觉窒息。无处挣扎,溺水般载浮载沉。忽然,灯火猛然一荡,熄灭了。她惊醒似的睁开眼睛,眼前正看见一双鲜红的瞳人,鬼火般闪烁着磷光。一张挂着腐肉和血痂的脸自黑暗中出现在眼前。那双通红的眼睛迅速枯萎,变成了黑洞,狰狞可怕。
一声惊叫之后,她使出所有力气推开眼前的怪物。那东西轰然倒地,接着又摇晃着站立起来。她一瘸一拐地拼力奔跑,可是却因为周围太暗,腿剧烈疼痛而无法加速。听见那沉重的脚步逐渐逼近,她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她奋力冲向记忆中,门的方位,不断撞倒一些杂物,可是,还没到门口,就重重摔在地上。她回过头,看见那个黑色僵直的影子靠近,靠近……
只剩白骨的手卡住她的脖子。黏糊的东西顺着脖子流到胸部。她尖叫尖叫尖叫……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胸膛被猛然撕开,心脏在汹涌的热血中蹦跳着,然后被挖了出来,接着听见了咀嚼的声音,“咯吱,咯吱”,她的心被怪物嚼碎吞了下去!接着是内脏,肠子,一样接一样,它边吃边发出桀桀怪笑,阴森无比。
外面,不知何时雨停了,惨白的月光照了进来,她最后看见那些窗户,都是空洞,原来自己还在那黑暗的废楼里……


白昼的光线洒满房间。桌子上的花瓶插着一束白玫瑰,散发着醉人的香味。粉红色的薄纱窗帘在微风里轻飘。一切都格外安详。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醒来在柔软的双人床上。汗水湿透了全身,仿佛还感觉到被撕裂的巨痛和强烈惊吓的颤抖。
原来那是场梦?她不可置信地呆呆躺在那。闭上眼,立刻又回到那可怕的场景中。她急忙张大眼睛,不敢闭拢。
头痛欲裂,她努力想分辨出那黑衣人的模样。究竟他是谁?为什么变成怪物吞噬她?依稀的记忆象游丝一样拂过脑海,一瞬就又飘远了,她完全不记得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偏偏觉得有什么被抹了去,消失掉了。
下床拉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深吸一口,所有的阴霾都飞散而去。
门响了一下,丈夫走了进来,微笑端来早点。
“你已经起来了?身体不好就多睡一会嘛。”他拍松枕头,拉她靠在床上。
煎蛋,火腿,烤面包一一摆上小桌。
她迟疑地问:“我有不舒服吗?”
“你呀,昨天一回来就喊头疼,冷,没吃晚饭就睡了。叫都叫不醒呢!”丈夫的声音空洞地响在耳边。
“昨天,我病了?”她完全没有记忆。
“乖乖吃饭吧,特意给你做的,我要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说完,他披上外套出门而去。
她走到镜子前,看见里面的女子长发散乱,脸色苍白,却不乏俏丽。她抚摸脖子,异样的被亲吻的感觉爬了上来。她悚然一惊,身后仿佛有人影一闪而逝。它跟来了?它就在附近。

她双手冰冷,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怖之中。
回身看看房子,一切都是原样,没有任何特殊地方。她松口气,都是昨晚的梦太吓人了,现在青天白日还自惊自吓。她低头吃起面包来。
刚咬一口,发现那面包象吸足水的海绵,稍微用力就挤出红红的血来。她惊叫着立刻扔了那块面包,再仔细看看,原来是面包里夹了果酱。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完全没有胃口了。她决定出门散步,转移自己紧张的情绪。
走廊里阴凉安静,她按了电梯,看见红色的数字上升到了22楼。叮——清脆的有一声提示音,电梯门慢慢向两边打开。她刚要往里走,抬头看见电梯角落里站着一个背影。他扭过头对她一笑。黑衣人!
她立刻转身冲向安全楼梯,拼命向下跑去。腿又开始疼了,梦魇的感觉全部流回到身体和大脑中。她甚至感觉到脚步声就在身后。那个东西在追她,无论是在哪里,它都会找到她!
四周开始变暗,雨又开始疯狂地下起来。刷拉刷拉——风把一切都卷起来摔碎了。她跑下楼,转一层,再接着跑,却抬头看见墙上还是写着二十二楼。她觉得楼梯从脚下不断消失,她眼前只有白色的墙壁。脚步声越来越近,无处可逃……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惊惶地大叫。
“你怎么了?亲爱的?”丈夫焦急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挣开了眼睛。丈夫正扶住她枯叶般颤抖的身体,关切地望着她。她痛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久久地不肯松开。身体在那双大手的抚慰下渐渐放松了下来。四面看看,天色还是明亮,根本没有雨更没有风。她正蜷缩在楼梯边,所有的恐怖都消失掉了。
“你不好好在家里休息,怎么跑出来了?”
“我……我想出去走走。”她抹了抹眼泪。
“幸好我落了文件在家,刚上楼就听见你的惊呼声。你是怎么了?”丈夫平静温柔的声音给她很大的安慰。
“我好象看见什么东西……在追我……不知道怎么了……”她语气乏力,轻声说。
“你就是精神太紧张了,来,乖乖跟我回家吧。”他搀着她的手,扶她走上楼梯,进了门。
坐在沙发上,看着丈夫忙着收拾打翻在地的早餐,她心里多少有些歉疚。怔忪地想着那个梦境,分明不象是梦,但是又为什么会醒来呢?刚才要不是丈夫及时赶来,她不知道会不会再次被什么东西追逐,撕裂,吞噬。
她从后面抱紧丈夫,无助地恳求:“哪也别去,就在家陪着我!”
“好,我请个假,陪着你。”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呼出一口气。重新在床上躺下,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丈夫厚实的大手,她需要他来给自己勇气,对抗一阵又一阵的惊恐。
不知不觉,她睡着了。极度紧张之后,困倦象潮水扑了上来,尽管她害怕会跌进可怕的梦中,还是睡了过去。


月光象白色的骨头,一点一点进入了房间。她觉得自己正漂浮在天窗上面,俯视着房子里的一切。
朦胧的光投射在陌生的房间里,象水一样铺成波浪,黑色与白色缓慢地融合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人形,一个**身体的男子。他仿佛从地板上凭空浮出,渐渐清晰,渐渐挣脱了地板的束缚,独立地生长着,变大变壮变分明……终于,他迈开步伐,僵硬地行走起来。每个骨节都发出细微的咯拉声,从脸到脖子到身体,全都活动了一遍。
他开始自如地走动,先是巡视了一下,然后走到衣柜边,打开,穿上衣服。动作机械,象没有生命的机器。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阴影中仿佛那只是一整个的平面,五官都被什么抹了去了,只剩模糊的一团。
她身不由主地自天窗坠落在地板上,身体好象羽毛那么轻飘,她身穿美丽的长裙,搔首弄姿地扭着腰肢……向那个男子招手……
热,烧灼般的热。
疯狂地纠缠**,连空气都喷射着欲望的火焰。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激情缠绵,她藤蔓一般缠绕着他,喘息声充斥着夜的房子。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渴望着被这样的时刻毁灭。
他脸色愉快而痴迷,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体。忽然,他的嘴角涌出鲜血,睁大了眼睛,在惊愕之中倒了下去。一个挥着刀的人站在他们面前。他不断地一刀接一刀地砍落。鲜血飞溅,雨点般洒在她头脸和身上。她喊不出声音,只能看着这可怕的场面。雪亮的刀子在空气里划过,似乎迸溅出诡异的蓝色火焰。那倒地挣扎着的男子,终于俯卧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拿刀的人影慢慢向她转过身来。一张模糊一团的脸,同样的装束,身材。她惊异地发现他和刚才被砍的男子居然一模一样!

她蜷缩起身体。那黑影向她伸出手,她拼命地朝后靠,却无法移动身体。听见他嗡声地说:“我杀了爱你的人,我杀了我自己。”
“你别靠近我,走开!走开!”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眼前那怪物迅速腐化着,不断滴落着黑色的黏液,慢慢向她走近……
她狂乱地爬起来,向外面跑。没有门,这屋子只有一个天窗,她刚刚漂浮在那上面,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上不去。
“喀嚓,喀嚓……”,她听见奇怪的声音,好象谁在咬碎坚硬的骨头。猛地一个激灵,她再次解脱了,睡梦退却,她回到现实里。
“喀嚓,喀嚓……”这声音还在响着。她惊魂未定。挣扎着从床上起身。仔细听,“喀嚓,喀嚓!”她慢慢推开厨房的门,看见丈夫背对着她,正咀嚼着什么。

开门声好象打搅了他,他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焰,在黄昏的暮色里诡异幽暗,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她魂不附体地看见厨房的台子上,摆着一具尸体,而丈夫正在吃那些腐肉。
她惊呆了。
丈夫笑着,慢慢说:“总也吃不完,吃完了,他就又回来,我只好不停地吃……”
她看见的那尸体的眼睛正凝固地对着自己,那张脸,那张脸正是酒吧里黑衣人的面孔!
“很眼熟是吧?你不记得了是吧?”丈夫语气冰冷,“他是谁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是不是?”他恐怖地大声笑着,眼睛里却全是恨意和疯狂。
“你……你杀了他?还吃他的肉?”她颤抖地向后退去。她忽然记起了一切,那酒吧里的幽会缱绻……私奔前夜的爆炸,整个酒吧变成了火海……她失去了记忆和知觉……最后看见丈夫手里拿着的尖刀……
“啊……”她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要不要也尝一尝啊?味道好极了……”他桀桀地笑着,咯吱咯吱地继续吃着腐肉和骨头。“我杀了他,可是我消灭不了他!他整夜占据我的身体,叫我发狂!哈哈哈哈……”他摇晃着身体,指着房间黑暗的一角。
她转头看见那模糊的一团影子,正渐渐从墙壁里凸现出来。黑色的浓烟缠绕的影子,黑衣人的鬼魂。
“啊——”她持续地尖声狂叫起来。

六、
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两个医生刚刚查房回来。
一个年轻的说:“真可惜,那女人那么漂亮,却疯了。”
年长的说:“是啊,她一直惊恐狂躁,连镇静剂也不起作用。”
年轻医生惋惜地说:“太可怜了。”
年长的说:“听说她杀了丈夫和情夫,还把尸体藏在家里。每天吃一块他们的肉。”

“啊?好恶心,是真的吗?”
“听说是这样。可是有一次她清醒了跟我说,是鬼魂逼她,一直在追着缠着她。”
“鬼魂?太荒谬了吧?”
“谁说的清呢?”
“……”
“……”
两个人沿着长长的走廊边说边远去。寂静的走廊里,慢慢聚拢起一团模糊的黑烟,渐成人形,龙卷风一样盘旋不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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