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坟

    近来得了几天空闲,下乡去转转。目标锁定在本市以北不远的一个小山村。下午出发,傍晚抵达。就住在一个老乡家里。老乡家里只一个阿婆和一个大我几岁的大哥,其他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大哥还没结婚,在村里有个摩托车修理铺。阿婆留下来做饭顺便看家。日子还是不错的。家里养一条大黑狗,是母狗,就要下崽了。这母狗见的人多了,也不凶,沾了母性吧,却是带着几分慈祥的老狗了。
    虽然不是长途跋涉,却也乏了。阿婆炖了一锅羊肉汤,香气扑鼻,喝一碗,热乎乎暖到心里,乏意全消了。老母狗就趴在饭桌底下,很大的黑狗,却老实得可爱,像老乡一般热情,总是在舔我的皮鞋。阿婆说,你别见怪,她要下崽了,不然的话不会让她呆在这里的。我当然不介意,我家里也养了这样的一条大狗的,也是母狗,也这般带着母性的慈爱的。
    喝了汤,在院子里站一会,看黑黝黝深邃的夜空,稀稀拉拉闪动着星星,没有月亮。清凉的山风吹来,就像流水淌过脸庞一样的轻柔凉爽。天空似乎起了波澜,星光随着这波澜时隐时现。仰望天空的时候,心也空灵起来。广袤的宇宙似乎暗藏着另外的世界。风不见加大却渐渐冷了。我就回屋,洗了脚,正要睡觉的时候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急,竟变成激烈的争吵了。我趿着鞋子到厨房去看个究竟。他们还在吵,看我进来,就有了停下来的意思。先是大哥不吭气了,只是看着他奶奶。阿婆看着老母狗。原来是母狗下崽了。这是喜兴的事啊,怎么吵起来了?
    阿婆在母狗旁边蹲下来。大哥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出去了。阿婆把手伸向刚出世的小狗。我数了一下,有八只,黑的,花的,还有只纯白的,没有一丝杂毛,最可爱。这群小狗还没有睁开眼睛,他们得等十天左右才能看到美丽的世界。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把胖嘟嘟地身子蠕动着找奶吃。老母狗看着她的小宝贝们,眼神里充满慈爱。阿婆把小白狗托在手里看了看,站起来,就把它拿出去了。老狗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婆,见阿婆出去了,她也站起来要跟着出去。阿婆低声呵斥她,她就乖乖地趴下了。阿婆在门外叫我也回去睡觉,说晚了天冷。明天让大哥带我四处转转。
    回屋睡觉的时候,我看见阿婆把那只小白狗在大水桶里憋闷了很长时间。走到房里,我站在门内看着阿婆把小白狗捞出来,装进一个塑料袋子,拿出去了。阿婆出去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可怜的小白狗还没有来及享受生的喜悦就要承受死亡的痛苦。我心里奇怪、愤怒,却又不敢妄言。农村总有些奇怪的风俗。
    第二天起的早。吃过早饭太阳还没有上班。农活早已经结束。大哥也不开张,就叫上我出去转转。山村的早晨的确宜人。山谷间汩汩冒出清凉的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牲畜以及野兽昨夜留在公路上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到一种传说中的乡村记忆里,时间和现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公路在一个山坳口拐了一个弯。我们就在那里停下来。昨天我来的时候,是从南边过来,这是村北,我没有经过这里。拐过弯去的路口处立着一块石碑。庄稼被收割了,只剩下短短的根茬。石碑就站在我们面前,在地上有半人高。我猜是修路的奠基碑或者纪念碑,很多地方修路都立这种碑的,只是那些碑就在路边,这一块却远了些。又一想,不对,庄稼长起来的时候这块碑会被挡住的。那么这块碑是做什么用的呢?上面刻了什么东西?
    隔着大路和这块碑,除了庄稼的根茬还有一片稠密的草。草已经开始枯黄,擎着晨露,也是俏的紧。我不忍踩踏。石碑上的文字我见的多了,这里又不是名胜古迹,不看也罢。我是不打算过去的。老乡大哥却三步两步跨过草丛站到石碑前去了,回过头来招呼我过去。是有些看头的,我想,或许有些特殊的意义。我踮起脚跳过去。大哥拽一把草,把石碑前前后后擦了擦,上面显出班驳的文字了来。果然有些来历,我差点错过。石碑的正中刻着三个字:白狗坟。是“白狗坟”,而不是“XX之墓”,这似乎也体现着山村人的淳朴。白狗坟里葬的是什么?是条白色的狗吧?狗是不能住墓的,所以叫做“坟”?我胡乱猜测。白狗?难道是?
    大哥又拽些草把石碑前前后后擦了几遍,碑面干净了,落款和日期依旧看不分明。似乎是很久了,因为坟也变成了平地。瞅瞅背面,没有字。我隐约感到这里有故事,而且和昨天死去的小白狗有关。
    果然,就在石碑前,大哥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这不是故事,是真事,附近的村子都知道的。还是在旧社会,我们村有个老太太,似乎是姓王的,现在我们村没姓王的了。下面那个村,就沿着这条路往下走,有个木匠,大概姓刘,现在那个村也没姓刘的了。这个王家和刘木匠处的不错。王家的儿子出外做工,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就是王老太太,还有一个新娶的媳妇。媳妇过门不到一年,还没生养。王老太太养了一条大白狗,准确地说是王老太太的儿子养了一条大白狗。这条狗直立起来,比人还高,又通人性,王家的儿子十分喜爱它,出门又不能带,就让老娘好生照料着。
    腊月里王老太太找刘木匠到家里打家具。老太太每天要出去给一大户做女红,留儿媳妇和大狗在家,还有木匠。木匠是早上带着干粮来,中午吃自带的,晚上回去,正好老太太回来。由于彼此熟识,老太太满意木匠的手艺也放心木匠的人品;木匠又是她儿子的朋友,也乐意为她家做活。就是有一点,木匠不喜欢大白狗总是凶狠地看着他,特别是和新媳妇开玩笑的时候。

    到了年底置办年货。过了小年,眼瞅着儿子要回家,老太太蒸了八个白面馒头,放在小竹篮里,挂在堂屋大梁上,给儿子预备着。那年月,一年到头吃黑窝头,白面馒头是过年才蒸的。把篮子挂上去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把篮子拿下来看看,因为她听说新媳妇为闺女的时候嘴谗的很。果然,少了两个馒头。王老太太非常恼火,冲儿媳妇大发脾气。儿媳妇说馒头让狗吃了。老太太更是火往上撞,把儿媳妇痛打一顿,并扬言要休了她,因为她不仅贪嘴还撒谎,竟嫁祸给畜生。
    过了一夜。木匠来做活,看到老太太怒气冲冲出门去,新媳妇粉面含泪坐窗前。木匠多嘴,就问了几句。新媳妇委屈,也多说了几句。木匠也觉得蹊跷,感觉新媳妇受了委屈。决定自己看看。晌午吃饭的当儿,木匠从做活的东屋朝探出头,朝堂屋瞅着。堂屋门紧闭着,还上了栓。那是老式的栓子,从门楣上垂下一个铁钩子,在门板上挂住,个子矮的要开门都得踮脚。接下来看到的事情让木匠忘了喝水,差点噎死。那只白狗摇摇晃晃走到堂屋门前,直立起身子,轻轻巧巧就拨掉门栓子,走到屋里去。木匠好奇,把脑袋往外再伸出几分,就趴在东屋的窗子上往堂屋里瞧。白狗拉过一条长凳子放在大梁下,自己爬到凳子上,直立起身子,把挂着的篮子捧下来,吃了两个馒头,又把篮子挂上去,把凳子拉回原处,走出堂屋,重新把门栓好。木匠看得呆了,身子缩回去慢了些,被白狗狠狠地瞪了一眼。
    晚上刘木匠收工等老太太回来,把这些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当然不信。木匠说,新媳妇还不如狗呢?要不你自己看看。老太太走到堂屋,发现篮子里馒头又少两个。碍于木匠在场,老太太没有发作。第二天,老太太决定自己看看。她假装出了门,没多久,又回来,在隐蔽的地方偷偷地看着动静。果然,木匠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冤枉了儿媳妇。老太太给儿媳妇陪了不是,当然也把那条狗狠狠地教训一顿。那条狗是通了人性的,受罚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它知道是木匠揭发它,它要报仇。
    木匠的活要做完了,老太太也天天念叨儿子了。有天晚上收工回家,天已经黑了,刘木匠扛着做工用的小锛回家。走到山坳口,就是这个山坳口的时候,木匠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木匠就警觉了。可还是慢了,从这旁边的庄稼地里蹿出一头猛兽,一下子扑到木匠身上就咬。木匠正值血气方刚,又经常做工有膀子力气才没被扑倒。木匠奋起反抗,还大喊救命。天黑了,白色却分明,木匠已经看出来是白狗报仇,心下也凉了半截,这狗的厉害,他还不知道深浅。幸亏这里离村子不远,临近过年家里也都有人。听到喊叫,村里跑出很多人来,不像现在,你死了都没人问。王老太太也出来了。大家看见是白狗和木匠正抱作一团。王老太太大声呵斥她的狗。听到主人的声音,白狗一走神,就这当儿,木匠把小锛头抡圆了,一家伙正打中白狗的脑门。木匠是下了死手的,打的又正。白狗啪唧就瘫倒了,挣扎两下就死了。刘木匠也被咬的浑身是血。
    狗瘫倒了,众人拿着火把的就照照看死了没有。一照,看见有条新踩出来的路,从这路上直到庄稼地里,又有个大坑。众人明白了。这是白狗挖的,想把木匠咬死埋在这个坑里。这条小路,是白狗踩出来的,它扒两下就到路口看看木匠来了没有,跑的遍数多了,就踩出路来了。众人都说这狗成精了。
    王老太太照料了木匠的伤,就叫人把白狗埋在这个土坑里了,说是这畜生自作自受。后来,有识字的,又立了这块石碑。
    那年除夕,和王老太太儿子一起做工的回来了,独不见了她儿子。问起来,说是在城里给洋人盖大楼被楼上滑脱的砖块砸中脑门,死了。算算日子,正是白狗死的那天。
    后来,附近村子都不养白狗。所以,阿婆要把小狗弄死。你们文人想法多,见的也多了,别见怪。
    我能见什么怪?我只觉得脊背发冷。当天下午我就辞别阿婆和大哥,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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