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瓶

    ☆楔子
    某个冷饮摊前,几个大学生。
    “来四瓶绿茶!快。看看中奖了没?”
    “中了,中了,再来一瓶!”
    “真点背,又没中……”
    “哈哈,我都连续中了好几回了!”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再期待“再来一瓶”?
    ☆助教种种
    本人。李小东。男,E大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博士生在读,目前助教。
    说是助教。在人才济济的E大生物系,还不是个可有可无的龙套角色,每天被专家教授们呼来喝去,俨然小勤杂工。无非是准备实验器具、记录实验数据之类的零活,还不能让人看出有什么情绪。否则又要被认为是态度不端正了。总之。在各种圈子里。都有各自潜在的规则。不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一无是处,都一视同仁。
    系主任赵教授是个古怪的老头,五十出头,德高望重。平时热衷于搜罗各地新发现的古生物化石,就算不能搞到手研究一番,至少也要通过各种渠道掌握到比较全面的信息。他也喜欢养一些非常规的“宠物”,美其名曰,研究需要。比如一条从走私团伙手里救下的幼年海豚,这条海豚患有白化病,通体皮肤呈现罕见的粉红色;再如一条双头的竹叶青,一般连体蛇都活不了多久,这条蛇却养了好几年了,翠色欲滴的;不仅会说话还会唱流行歌的蓝紫色金剐鹦鹉;比起蜇人更偏爱发光的水母……
    赵教授是我的导师,据说凡是他看好的学生都错不了,现在看看倒也不一定。

    除了给我讲述“当年勇”,就是教我如何侍弄他的宠物们。在他面前。我不再有优等生的光环,谦卑低调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可是每每想抱怨他大材小用的时候,都会想起学长刘大海去沿海T市之前嘱咐我的话:“绝对地服从赵教授。你会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听起来像在哄骗小女生。
    信他还不如信南非世界杯的预测大神。章鱼保罗。
    可是我目前所处的尴尬状态,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绝对顺从地帮他照顾那些长相奇怪、癖好奇怪的小家伙们,还能干什么呢?好歹能保住这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不用父母接济了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这么不争气地想。
    虽然系里的前辈们总说。李小东术业专攻,人又聪明。将来没准会成为E大最年轻的博导。可我自己清楚,连希腊神话都比“李小东会成为博导”更能令人信服。
    看到希望是在一个阴天的午后。当时我正穿着简易潜水服。在粉色海豚所在的豢养区水下清扫,长时间的接触我已经习惯了空运过来的海水成涩腥苦的味道。赵教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地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冷不丁见个人杵在一旁还真不自在。

    “老师。您怎么来了?”
    “小东,干得不错,我果然没看走眼啊。”他若有所思地扶了扶厚重得猜不出度数的近视镜,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明年博士就毕业了吧?”
    我点点头。“二十五了。”
    他笑笑,让人觉得即便是古怪的教授,也会是个慈祥的老者。
    “小东,T市最近出现了一条神奇的章鱼。刘大海说那边缺人手,遇到了点麻烦。这样吧,我派你去增援,当然了,任务完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以玩笑似的口气谈前途,我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而从他的口中,我终于明白了学长调任T市海洋馆协助研究工作的真正目的,居然是为了一条章鱼!我有没有听错,那可是一直被我视为榜样的学长啊,究竟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小东,这个实验楼里饲养的动物,个个都是极品,是我们系的专家们历尽千辛万苦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这也就是我们E大保持领先的原因所在。他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他顿了顿,接着说,“怎么样,区区一条章鱼而已,没有毒性也没有攻击性,把它带回来就行。你是我最器重的学生,你可是众望所归啊,未来最年轻的博导,”他顿了一下,“别让我失望。”不可否认。赵教授句句在理,这笔交易怎么算都不亏。
    何况我听到了久违的认可。为了E大。为了自己。为了赵教授说我是他“最器重的学生”。被需要的感觉,很久没尝过了。真好。
    就这样。我只身前往T市,去找那条不知道在何处的章鱼。
    幸好学长也在那里,怎么说也算有个照应。
    ☆初涉进局
    七月的天气像个阴毒的巫婆。没空调的绿皮火车里,闷热得让人坐立难安。
    我贪恋着窗外灌进来的阵阵热浪,仿佛只有感受到热风,才会认同空气依然是流动的。旁边的哥们儿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修炼的,又热又吵还睡得这么踏实。我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冰镇啤酒,手上的是第四瓶。一瓶是正价的三倍多,但好歹是真品,至于掺水了没就不清楚了。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对母女,女儿不厌其烦地给妈妈变同一个简易魔术,母亲不厌其烦地装作很惊讶,再亲亲女孩的小脸蛋。我还真佩服父母的耐心,恐怕只有在于女面前,他们才甘心这样持久地伪装吧。
    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妈也是这么哄我的,不厌其烦地看我叠出一打纸飞机,不厌其烦地听我絮叨同一件事,不厌其烦地相信我会有个好前途……我会让她失望吗?十几度的酒精不足以喝醉,却有点迷离。咳咳,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手机震动了,是母亲。摁下接听键,内容依然不厌其烦地告诉要我注意身体,要照顾好自己,告诉我父亲的病好转了,不用挂心。我语调轻松地连连应着,喉头却有些堵。挂掉电话,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挺住,要找到那条章鱼,虽然尚不清楚它和保罗到底谁更神一些。但除了抓住这次机会。我别无选择。

    爸得的是慢性病。离不了药,妈一个人的工资只够勉强维持家用,博士还没毕业的我留校助教已经是格外的优待了,跳槽之类的事情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多么现实啊,我的家境由不得我任性。
    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无聊骗话赞的吧,出了市区还漫游,没接。
    谁知对方不死心。接二连三地打过来。猛然想起赵教授说他会让刘大海接应我的,学长会详细地告知如何最大限度地配合他。我接起电话,脱口问了句:“学长吗?”对方却摁掉了电话。嘟嘟的忙音有些慌乱。
    我一头雾水。
    正赶上火车停车,身边的哥们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连行李都拎走了,估计是刚刚下车了。该死的电话,难道是恶作剧?
    火车又晃晃悠悠地启动了,半死不活的。那个推车卖啤酒饮料的列车员又来了,我被那通电话搅得很烦,嚷嚷道:“来瓶啤酒,要十一度的。”
    二十出头的女孩笑呵呵地递来一瓶啤酒。我一摸兜才发现钱包被偷了。毫无疑问,坐我旁边睡觉的哥们儿嫌疑最大。一声不响地待着,一声不响地溜走,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很窘迫地告诉女孩这啤酒我不要了,钱包被偷了,她鄙夷地扫了我一眼。推车一甩一扭地走了。
    出师不利。我抓起一个空瓶就摔出窗外,眼见绿色的酒瓶磕在田边的石头上粉碎开花,觉得很爽。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乘务员气愤地斥责:“你这人有没有素质啊?!禁止向车窗外抛物你知道不?!很危险的!”被个气势汹汹的大叔教育了一通。一句没听进去,只知道我的钱包被偷了。
    手机再度震动。
    我愤愤地接起来大吼:“别烦老子了,到底什么事儿啊?说明白点!”
    一片嘈杂里,传来的男声断断续续,听完了都不知道怎么按的挂断。
    我的学长。刘大海,死了。
    确切点说,那个可以给我提供章鱼情况,被我视为偶像并能够照应我的学长,猝死了。
    ☆疑窦重重
    抵达T市。
    我没有见到刘大海的尸体,换句话说。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回拨之前的那个陌生号码,是刘大海的高中同学接的,他说学长曾经嘱咐过他,万一自己遭遇不测,一定要把东西转交到我手上,电话里说不清楚,见一面才行。
    我拖着并不沉重的行李箱和沉重的心情数着公交站,徒步来到和那人约定的地点。一家地段偏僻的咖啡厅。
    对方穿着白底T恤,图案是无规则的紫红色圆圈和深红色圆点,看着很不舒服。他说他叫王西。是刘大海的高中同学。也是T市海洋馆的实习员工。我点点头,掏出可以证明我是李小东的证件,还回答了几个涉及E大实验楼内部情况的细节问题。他终于信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密码本。我接过来,装进行李箱。
    “现在,可以告诉我,学长在哪里了吗?”我笑着问。凭我对刘大海的了解,猝死这个说法太牵强了。
    对方沉默许久,缓缓道:“生死未卜。”
    “他找到章鱼了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王西回答得很谨慎,我都怀疑一不小心踏进特工队了。

    见套不出什么话来,我戏谑地盯着他:“我钱包丢了,在这边无依无靠的,麻烦王哥接济一下,赏个住处吧。”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自己说着都恶心。
    王西很爽快,答应把我安排在刘大海之前的住处。正合我意。
    住处位于沿海快要拆迁的楼群,四层,长走廊尽头的一间。楼道里黑咕隆咚的。由于要拆迁,住户也少,似乎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确认那个叫王西的人离开之后,我才小心地翻出密码本,这是赵教授派发的联络工具,看似普通的日记本,不知道密码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没辙的。至于密码,更是长达六十二位,是完全靠脑力记忆的。
    鼓捣了一阵。我原本以为就要有重大线索的希望落空了。
    密码本里只有寥寥一行字:无果街,两元。再来一瓶。

    无论怎么看,都和任务差了十万八千里。像是个捡了便宜的玩笑。我无奈地重新锁好密码本,很难想象目前很热的各大饮料促销活动,和要找的章鱼有什么关系。刘大海,你到底是死是活?虽然看多了谍战片里为了达成目的,有些人会假死来掩藏实力,可是。我的生活真的可悲地堕落成电视剧了吗?
    阴差阳错地,我的钱包被偷后,全身上下真的只剩下两块钱。
    好在房租是刘大海交过了的,再住一年也没有问题。冰箱里的食物也还充足,大都是些真空包装的快餐食品,墙角还放了两箱方便面,一箱铁盒的凤尾鱼罐头。看来刘大海也是长期驻扎在这里的,要不怎么准备得这么周全?疑虑再一次爬上心头,他真的死了吗?这些食物是他没吃完剩下的,还是特意给我留的?
    阳台的窗户有较为开阔的视野。我取出望远镜一行一行地扫视楼区,查看周围的情况。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上。稀稀拉拉地有几个摆摊的小贩。晃过路牌的时候。依稀分辨出“无果街”几个模糊的字。我不觉一震,路牌不远处有一把鲜绿色的大遮阳伞,估计是卖冷饮的小摊。
    条件反射般地,我想都没想就揣好仅有的两块钱,急匆匆地奔向无果街。
    如果当时我再多问几个为什么。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实证明,“如果”之后跟的事儿。都是最靠不住的事。
    ☆再来一瓶
    不出所料。无果街那把鲜绿色的大遮阳伞下,是个毫无特色的冷饮摊。
    一排冰柜边上,斜搭着一块纸板,上面用不好看的字体标注着:活动兑换点。老板是个文气的年轻人,瘦高白皙,戴着大号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和周围的环境反差很大。他斜躺在藤椅上,随意地翻看一叠报纸,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生意。
    老实说,我对戴墨镜的人有种天生的排斥。
    冰柜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冷饮。还有冰镇矿泉水和饮料。
    一时间我有些无措,年轻人站起来,友善地问道:“先生。你要买点什么?”
    我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笑笑:“不如告诉我,你想买多少钱的东西吧,我帮你出出主意。”还有这么做生意的?有点意思了,或许找来是对的。
    我有些窘迫地说:“我只有两块钱。”
    他愣了一下,让我稍等。到离我们最远的那个冰柜里翻出了一瓶绿茶,和康师傅绿茶的外包装几乎一样,连正在进行的活动“再来一瓶”都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他说这是唯一售价两元的饮料。

    我不情愿地掏出在兜里揉得皱皱巴巴的钞票,他笑笑:“你是李小东吧?”
    “你知道我?”
    “欧卡说你会来找他。”
    “欧卡是?”
    “那要看你够不够聪明了。欧卡向来讨厌不够聪明的人。”
    年轻人摘下巨大的墨镜,居然是那个给我密码本的王西!
    他接过我的钱,递给我那瓶绿茶。无视掉我关于学长下落的一再追问。悠闲地晃进店里,一个老伯出来看摊。我赶忙套他的话。谁知他指着自己的嘴发出“哦。哦”的音节,该死,是个哑巴。
    追进那家小店,却发现王西已经从后门走了。装神秘,打哑谜,果然,从遇到王西的那一刻,我就被卷入了旋涡里。
    拎着那瓶绿茶。回到住处。

    用力关上房门,我靠着门大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味道和康师傅绿茶大同小异,一定要说区别的话,好像有点咸,不刻意去品是很难察觉的。我开始仔细检查这饮料的特别之处,几乎就是把康师傅绿茶的瓶标影印下来的,采取了惯用的小伎俩。把“康师傅”的“康”改成了“唐”。这种采用形近字蒙混过关的方法,向来不新鲜,又以火车站周围的小摊和列车上最甚。
    我想起了“再来一瓶”这茬儿,学长在密码本里强调过,我也是在询问两元的饮料之后,比对发现山寨绿茶瓶标上有“再来一瓶”的字样才决定买的。
    难道仿冒产品也附带这类的业务吗?鬼才信呢。
    瞄了一眼那枚做工粗糙的瓶盖。居然有点信这个世界上说不定也有鬼了。
    浅黄色的瓶盖里,清晰地印着“再来一瓶”,排成小小的正方形,略微凸起的字迹,仿佛在嘲笑我的少见多怪。我一遍一遍地确认这四个字的真实性,甚至用凉水冲脸冲了好久来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
    “再来一瓶”。
    我不知道学长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手抖了没。
    燥热的夏天顿时跌至了冰点。
    ☆谁是欧卡
    李小东。你要冷静。这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
    我需要把这些事情好好地想一遍。包括我要找的章鱼。赵教授称其为“x”,我们的“x计划”因此得名。
    首先,x是条章鱼,两岁左右。雄性。且没有任何相关的影像资料作为对比,极其神秘。
    其次,x与南非世界杯的预测大神——章鱼保罗,有相似之处。
    它也是生于欧洲,具体说来是某个考察小组从英吉利海峡偶然打捞上来的,被辗转带到中国,显示出惊人的预测能力。当然,包括保罗在内显示出神奇预知能力的章鱼并不罕见,章鱼的脑容量大大超出了其他软体动物,在世界各地的水族馆里也显示出了极高的智慧痕迹。这也是德国选章鱼来预测比赛结果的主要原因。
    章鱼是令水族馆管理人员长期头痛的家伙。比如,它们能够学会拧开罐头盖子,吃掉里面美味的食物。甚至还会在夜间偷偷溜出自己所在的水族箱,到别的水族箱觅食,吃得心满意足后还会重新回到自己家,扮出“我没出去”的假象。海洋馆的工作人员起先并不知道鱼虾贝类的死亡和它们有关,借助监控录像后才查出真凶,简直哭笑不得。章鱼天生是完美的阴谋家。

    且说章鱼保罗,欧洲杯赛事六测五中,世界杯赛事八测八中。无疑成了焦点。
    但按赵教授所描述的,X似乎比保罗还要传奇。
    它预测的不是赛事的输赢,而是人的寿数。
    但凡能够接近x的人,都是从层层谜团中推断出它的准确位置,见到它的人得到的好处就是有针对性的一次预测。至于×在何人手里,目前在何处,尚不清楚。刘大海是否已经见到×了呢?显然,他并没有完成任务,还落得生死未卜,而我来接替他,有能力把这样一条古灵精怪的章鱼带回去吗?
    手机在餐桌上震动得起劲,我一个激灵接起来。
    是妈,她说爸的病不是很乐观,我知道这是委婉的说法。我劝她别急,让我来想办法。打电话给赵教授,他只答应帮我预支三个月的工资,尽快打给我母亲。至于我有钱没钱,不归他管。
    他撂下狠话:李小东,要么把x带回来,要么就永远别回来。
    我咽下苦水,若无其事地说谢谢,至少能挺住的时候,要活得像个男人。
    我必须尽快找到那条章鱼。
    继续回想一路经历的细节,特别是和王西接触的片段。
    一句话浮出水面,王西说:“欧卡向来讨厌不够聪明的人。”
    这点太关键了,欧卡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恰好说明了欧卡本人很聪明,王西之前又说欧卡知道我会来找他,我之所以一直没发现问题,是因为我一直默认欧卡是个人!联系赵教授关于×聪明程度描述,我几乎可以认定,欧卡并不是一个人,欧卡正是我此行的终极目标:被称作“x”的章鱼!
    ☆重逢迷雾
    推测得知欧卡就是X连我自己都觉得震惊。
    与一条章鱼斗智斗勇究竟是大材小用还是远远不够,我已经无力想下去了。
    此刻的我身无分文。还要争取尽快结束任务,在进行这些无规律的思考时。大脑高度疲劳。我倚在窗边端详手里的瓶盖,暂时可以确定这些线索和无果街的那个冷饮摊有关,王西应该是个知情者,可是他不松口风,就无法通过他打探到欧卡的下落。
    “再来一瓶。”我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突然开窍。
    线索并不在这一瓶上,而是在下一瓶上。
    至于有几个“再来一瓶”,那是要靠运气的。
    就像中彩票,有人用两块钱中了五块钱,领了奖金之后,还要添一块钱。再买三注。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又中奖了。可谁也难保他再次中奖之后还会不会再次投注。但只要一直中奖后选择继续投注。就证明这个游戏还没结束。
    咕咚咕咚喝完了那瓶仿冒绿茶。拧好瓶盖,直奔无果街。
    当然,门是反锁了的。
    下午五点。冷饮摊依然没精打采地迎来送往。哑巴老伯瞌睡连连。被我推醒之后还有点不情愿。
    我举着瓶子,把瓶盖拧下来递给他,原本以为会遭到拒绝,毕竟这种伪劣产品本身的质量都没有保障,哪儿还会有商家提供兑换服务呢。按我的推测。应该是从和摊主的分歧中得到相关的信息。然而我错了,他态度温和地递给我一瓶“唐师傅”绿茶。比画着表示,可以当面开瓶,万一再中奖省得折腾了。

    我谢过他的好意。拧开瓶盖,果然,又是“再来一瓶”。
    他竖起大拇指,似是夸我运气好。又递来一瓶。
    拧开,“再来一瓶”。
    再递,再拧,再来一瓶。
    眼看冰柜里的“唐师傅”绿茶就要见底了,我心里暗骂,真邪门,走狗屎运了吧。
    好运偶尔到来,带来的是惊喜,要是时时光顾,就令人不安了。
    我注意到离我最近的冰柜上摆了台制作章鱼烧的机器。猛然抬头看到和章鱼相关的字眼。不禁打了个冷战。幸亏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很难想象一条极品章鱼披烤了的售价会是多少,死了的东西向来都卖不上好价钱。好在我还活着。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真是讽刺。

    我拿到冷饮摊库存的最后一瓶“唐师傅”绿茶,不敢再拧开了。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我一惊。
    回头。居然是我“已故”的学长,刘大海。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边,不被吓到才怪。幸好我一直没觉得聪明如他的人。会奠名其妙地送命。
    我问他为什么要装死,他说是王西的主意,想见识下刘大海口中的“天才青年”到底什么货色,是否具备发现玄机的能力。我笑着问,王西见过我了,觉得怎样。刘大海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耳语:“你做得很好,只有过了王西这关,才有可能见到章鱼……”
    刘大海再度出现加重了我的疑虑,何况他做出的解释漏洞也多。如果章鱼和王西有关系,刘大海和他的关系密切到连密码本都可以托付,我来岂不是多此一举?王西不会不知道我们的本意,那他的立场会是什么?
    我隐隐感到不安,却不能抓出缘由。阻止这份不安蔓延。
    无论如何,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终于找到能帮忙渡过钱荒的人了。只有这样安慰自己时,才能像以前一样相信刘大海会和我一起并肩作战。
    由于用于兑换的瓶盖是回收的。我们只好把所有拧开瓶盖的绿茶都倒进邻近的下水道。有种暴殄天物的负罪感。但也总不能都喝掉。加上最后的这瓶一共二十一瓶呢。问哑巴老伯要了个大号纸箱。把这堆饮料瓶都拎回去仔细研究,一路上有说有笑。我终于不用为身无分文担心了,松了一口气。
    ☆风波暗涌
    不出所料,当月的报纸就刊登出了这样一则消息:“某高校博士生外出考察罹遭海难尸骨无存。同门师兄主动承担赡养义务感天动地。”不过是为了销毁一个虚无缥缈的日后成为晟年轻的博导的可能性,竟然起了杀心,器官买卖的金钱计划落空之后,还不忘捞得荣誉和美名,真是高手!
    于此,我终于彻底理解了赵恩腾的苦衷,为了生养我的父母的安危。我胆怯了,如同当年的他一样。只要我的亲人能在各界舆论的监督下颐养天年。我的早早“死去”又算什么。何况我并没有死去,而是活在暗处收集证据,努力还原真假赵恩腾事件的全貌。默默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等待时机。

    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系里盛传刘大海是赵教授的私生子,原先我还不信,这么默契地同心同德,估计是真的了。何况,E大的冒牌赵恩腾,很可能根本不姓赵,看来姓刘的可能性很大了。真正的赵恩腾去世之后,那些羡煞世人的研究也,决中断了吧。
    差点儿忘了说,赵教授分别时塞给我一个手机挂件,是个小章鱼,塑胶的。
    打起精神来,正有客人招呼我,你看,其实我还是被需要的。
    “吃饭时买的饮料中奖了。你们这儿能不能兑换‘再来一瓶’?”
    对上王西的目光时,我知道,复仇之门已经敞开……


    ☆惊魂甫定
    我说过,我是反锁了门才出去的。
    拧了一圈就开了的门,让人起疑。刘大海说,房东有时会回来的,还顺便嘲笑我太敏感了。进屋四处查看了下,还真没人。估计是已经走了。
    想想一路扛着一箱空瓶子招摇过市,时不时还有收废品的来搭讪,我和学长都笑了。拿起一个又一个瓶子研究,把瓶标都拆下来,排成一行。折腾了好久也没什么进展。刘大海皱皱眉头:“小东,你没觉得这屋里有股海水味儿吗?”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我。中奖的伪劣绿茶虽然都倒掉了,可每瓶我都尝了一口,多少都有点成。成,不正是海水的味道吗?这难道也是欧卡的暗示?
    我拿起瓶子闻了闻,瓶外的成腥味儿比瓶里更浓。仔细看还发现在瓶标和瓶子的接合处有残留的白霜。应该是海水蒸干后滞留的少量盐。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些带有“再来一瓶”的饮料,是从泡在海水里的许多瓶饮料里捡出来的呢?谁会在海水里挑拣呢,谁会一瓶不差地区分出都是“再来一瓶”呢,难道是章鱼欧卡?
    没错,欧卡是天天泡在海水里的家伙。
    绿茶有咸味这个谜团也由此得以解释。劣质的饮料瓶密封性欠佳,浸泡的时候。少量海水进入瓶内。又因为是冰镇出售,绿茶并没有因海水进入而变质。掺有少许海水的饮料,略带咸味就不足为怪了。

    “学长,你见过X没?”
    “X?哦,见过的。我估计你已经猜到了,X就是王西所说的欧卡。”刘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小东,欧卡是条大章鱼,它能够脱离海水以人的形态存在,你还记得王西那件满是紫红色圆圈和深红色圆点的白底T恤吗?其实,那个时候,他就是欧卡。”
    好吧。我承认自己很不爷们儿地被吓到了。老实说,我能接受X和欧卡是同一条章鱼已经是极限了,无论多离奇。只要它是一条章鱼我都有自信对付。可是……它居然能够支配人的身体,还在人的身上显现出自己的体征,这种事,也太扯淡了吧。

    刘大海继续道:“我没逗你,欧卡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对付。你难道没好奇过,为什么赵教授告诉我们,X预测的不是输赢,而是人的寿数吗?换句话说,它并不是像保罗那样作出是非的判断,而是以人的形态出现,同人交谈……”
    “没有人见过欧卡的原形,没有人!”学长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眼白上爬出血丝,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
    我故作镇定地问他:“怎么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他不说话,死死盯着桌上唯一一瓶没有开封的“唐师傅”山寨绿茶。
    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我伸手够到那瓶绿茶,像握着一枚炸弹。拧开瓶盖。手心里细密地出了一层汗。
    我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再来一瓶”或者“谢谢惠顾”这样的答案。毕竟无论这个游戏完结与否,都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全都不是。
    这回瓶盖里的是六个字。上下两排各三个——
    欧卡在
    你身边
    瓶盖滑落到桌子上,又滚到地上,转了几圈。吱呦停了。
    危机袭来,主角出现,理应是对手戏却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这时我才注意到,刘大海穿着长柚衬衫,连领口的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
    ☆生死由命
    刘大海不痰不徐地解开衣扣,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险笑容。
    “不是谁想见欧卡就能见到,取决于欧卡想不想见他。李小东。你很聪明,也很幸运。欧卡愿意帮你看一看还有多长时间可活。”刘大海脱下衬衫,皮肤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紫红色圆圈和深红色斑点,和章鱼的皮肤一样,在深色的区域有不明显的凸起,那些几不可见的凸起在黯淡的夕阳金光下缓缓流动……
    他甩出犀利的眼神:“李小东,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欧卡的预测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他决定见你之后,你的寿数就到了尽头……哈哈哈眙……你抖什么?想找我的时候,不是挺坚决的吗?……哈哈哈……”
    章鱼附体的刘大海步步紧逼,我一步一步地退后,直到被他堵在死角。他浑身散发着海水固有的咸腥气。把那山寨绿茶的瓶口硬塞在我的嘴里,要猛灌下去。我一边死死咬住瓶口。把绿茶吐个十之七八,一边在已经溅湿了的衣服上来回地搓,手上都是湿的,瞅准机会狠狠地抓住他满是斑点的胳膊,来回胡抹……

    刘大海见状露出穷凶极恶的嘴脸。右手加大了力道死死地抵住我的肩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抬起手来。看到手上胶黏的油彩。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个阴谋罢了。所谓全是“再来一瓶”的巧合,并非章鱼欧卡精心策划的智力比拼,而是他们挖空心思编排出来唬人的把戏。向来没有居心叵测的动物,只有披着文明外衣却心狠手辣的人类!见鬼去吧!你刘大海和我一样是个正常人。就算披油挂彩装章鱼又怎样。别指望这样我就怕你。
    我用牙齿死死抵住伸进嘴里的瓶子,和他僵持着,用势不可挡的愤怒顽抗不知混有毒药还是迷药的绿茶。如果我输给了未知的神秘章鱼,那是天数,然而死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下,我不甘心!
    稍稍缓和了些,我反手扭住他的胳膊,他吃痛松了顶住我肩膀的钢爪,有点招架不住。我借机上步,占了上风,这次换成我把他逼到死角了。突然,头有些晕,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就算死,也不能让他有好下场。我掏出随身带的一把袖珍折叠刀,正要捅向他的时候。余光突然扫到身后,身后有人!
    是王西!
    该死。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查看一下衣柜里面有没有人!还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初怎么就不多个心眼呢,当初……当初如果不轻信学长。不对未来有过分企图的话。又怎么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我早就说过。“如果”之后跟的事,都是无法挽回、最不靠谱的事。
    王西抄起墙角的拖布,正好在我准备回身的时候劈头砸下!
    喝了带药的饮料。又受了连续的击打,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小东,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认了吧。
    ☆宠辱不惊
    宠辱不惊。是种“无我”之境。
    你不要觉得,那些恬淡自然的隐士们天生如此。
    他们很可能也曾有一段惊天动地的热血时期,只不过撞得头破血流。遭遇比谁都惨烈。
    别诧异,我是李小东,难说是幸还是不幸。依然苟延残喘。目前在T市街头“茶罄”小吃部打零工,每个月微薄的几百元收入,却很满足。老板管吃管住,每顿吃的是三个小得可怜的素馅包子加一碗看不见米粒的粥,住的是小吃部后院又阴又潮的车棚。
    连老板都常常问我。怎么年纪轻轻的甘心窝在这样的小店里,不出去闯荡闯荡。
    我冲他嘿嘿地傻笑,直到笑得他叹口气摇摇头,去忙别的活计了。
    他又怎么会想到。这个没有任何要求,脾气好得令人发指,好像从不知道忧愁的年轻人,几个月前还是E大生物系的高才生。然而,就算他知道又怎么样,向来以“聪明”自诩的李小东,已经开始痛恨聪明。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死了,没有获救,会不会还对未来保有一丝懂憬。真相远比死亡可怕。我宁可当个只要吃饱穿暖就很快乐的傻瓜。
    那天,我被王西打晕之后。被转移到了位于冷饮摊附近的一处废弃下水道改造的密室。侥幸绿茶里只是放了安眠药,所以我并没有死,又因为开始就没灌进去多少。没多久就醒了。

    我被绑在一个凳子上动弹不得。连嘴都被抹布封得死死的。
    睁开眼睛,发现那个哑巴老伯正在一旁。他见我醒了。背着手来回走了很多圈。
    我知道他在犹豫要不要放走我。
    终于。他拿下了堵我嘴的抹布。麻利地解开捆我的绳索。帮我拍打浑身酸痛的关节,见我能动了,示意我跟着他走。除了赌一把,我别无选择。
    他领我穿行在阴暗的废旧下水管道里,时不时把我藏在身后,确认没什么危险了才领着我继续快走。快到出口的时候。他居然开口说话了:“孩子,他们之所以留下活口,是因为活体才是保存器官的最好容器,王西和刘大海去和买家谈判了,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老伯,您是?”
    “我是赵恩腾。我知道你有一串的问题要问,不过现在逃命要紧。听着孩子,他们会善待你的家人,别担心。而你,就算装疯卖傻也要活下去,就算忍辱负重也要活下去!活着,就是对恶人最好的威胁!”

    我重重地点头,哽咽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水道里的跑步声由远及近,老伯把我推出了井口,刘大海他们已经赶来。老伯拼命护住井口,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跑出很远,我听见地下传出闷响,眼泪顺着风斜成两行,脑海里只剩下赵教授的那句——活着。
    我想我是幸运的。有生之年见过真正的赵恩腾。
    尽管他被替代的时候,还不是后来极度风光的系主任,只是个才华出众却不得志的博士生。其实,赵恩腾从没离开过T市,他是被假冒他的同门师兄窃取了研究成果和各种有效证件之后。胁迫和软禁的。
    他隐姓埋名、装聋作哑来保全性命。成为台面上日益风光的冒牌货的压榨工具,是有苦衷的。这也就是他告诉我,他们会善待我家人的原因所在了。假赵恩腾不仅派人严密监控他,还接走了他的父母。以亲人的生命威胁,最为简单有效。E大所在的J市距离T市很远,冒牌赵恩腾横空出世。如鱼得水受到重用,利用别人的尖端成果,攀上高峰。研究成果依然挂名赵恩腾,荣誉却从来不属于他本人。
    日后。他固然有许多机会报警或者求助,可是为了安抚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父母。为了确保他们万无一失。他胆怯了。忍辱负重地以另一种姿态活了许多年。如果他知道,前年年底,今年年初,赵教授的“父母”相继病逝。他长久的顾忌已经解除。是不是已经求得援助。重获自由?
    为了救我,赵恩腾放弃了一直坚守的“活着”,却把这个任务接力般地传给我。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