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诡秘事件薄

    怪屋
    我叫阿乌,今年二十二岁,2000年在很多人担心自己的电脑会不会面临毁灭的同时,我进入了理想志愿的大学。
    大学的英文是Universty,翻成中文念成“由你玩四年”。刚刚经历完高考的重压,大学新生们就像离家展翅高飞的野雁,终于获得了自由独立的机会。老妈说,上了大学之后就是大人了,要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所以我拒绝了大哥和老妈的好意,执意要自己找房子,我相信自己能够处理得很好。
    学校的布告栏上有许多租屋告示,我也不懂得如何分辨好坏,胡乱找了个电话便联系房东。对方姓赵,是桃园本地人,我们在电话里聊了聊,感觉他那的房子还不错,于是约定时间过去看房。
    星期天我到桃园和房东碰了面,赵先生的外型还挺有本地风格,挺着个肥肚腩,嘴里嚼着槟榔,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他带我到租屋处的路上和我谈天说笑,说什么这里地灵人杰山清水秀,租他的房子考试肯定都考第一名。
    我看他的车越骑越偏僻尽往山里去,心里嘀咕,这根本就是荒郊野外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哪里山清水秀地灵人杰了?绕过一条长约两公里的蜿蜒山路后,眼前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小区。光看外观,房舍还算干净。夏末的午后阳光和煦,微风轻轻拂动树梢枝叶,还不时听见悦耳鸟鸣声,突然间,我好像有点认同赵先生所说的话,这里的环境的确不错。
    赵先生带我一边上楼,一边跟我说这个小区的来龙去脉,他说这里原本是建设公司规划盖来给家庭居住的小区,因为需求导向,取名为“合欢小区”。但是由于入住率不如预期,所以建设公司将一些空房便宜地卖给了这附近的投资客,专门拿来改装成套房租给学生。赵先生便是如此,一口气买了四层楼,两边打通之后重新隔间出租给学校的学生和附近的上班族。

    “本来是有小套房可以租给你,但是你刚好晚了那么一点点,我现在只剩一间家庭式的你要不要看看?”赵先生拿出钥匙开了四楼的铁门领我进去。
    “啊,我一个人住三房两厅会不会太奢侈啊,而且这房租肯定超过我的预算吧。”我一听傻眼了,在电话里他不是满口答应有间小套房租给我吗,怎么突然变成一整间的屋子了?
    赵先生笑说:“我会算你便宜点啦,况且你还可以找同学一起住分摊房租啊。少年仔,房东是为你着想,以后你交了女朋友,两个人挤一间小套房多别扭,这里一百二十几平我只多收你三千块怎么样。”
    这条件听起来的确诱人,面积多了三倍,可价钱只高三千,况且还能找同学一起分摊房租,算起来更省钱,略微考虑之后虽然已经跃跃欲试,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同学一起住耶,如果找不到我不就亏了?”
    赵先生“嗯”了一声,沉吟片刻之后对我说:“不然这样,我给你一个月缓冲期。第一个月我只收你五千,跟小套房一样的价钱。这个月让你去找同学过来一起住。”
    我四处看了看房子,的确很不错,室内装潢高雅,室外的环境优雅,而且还有缓冲期,于是我就答应了。赵先生和我签下租赁契约书,我们约定好从开学开始算,一次付半学期的房租。他将钥匙交给我之后,便骑着机车离开了。我看着自己的房间,心情无比愉悦,终于可以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只是我忘了,当初看房时,心情太过畅快,竟然没注意到那间浴室没有镜子。等到我将东西全搬了进去,整理妥当之后我才发现。我心下狐疑,打电话问房东,他说那是上一个房客弄碎的,还没来得及装新的。我想不通上一位房客到底在浴室里干了什么事才会打破镜子,难道在里面练回旋踢吗?所幸只是没有镜子,对我来说并不构成太大的影响。
    很快到了开学日,第一堂课理所当然是让六十几个陌生的同学一一自我介绍,熟悉彼此。坐在我前方的女生叫“露露”,高高瘦瘦,身材很赞;右边的男同学外号“小狄”,是一个一天不上网就会死的电脑能手;后面那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貌似斯文人的仁兄,一开口就是:“大家豪,偶速王俊开……”俊开的口音很本土,也颇合我胃口。
    第一堂沉闷的自我介绍课结束之后,我的烟虫立时痒了,只是刚到学校还不晓得哪里能够抽烟,坐在椅子上不免有点坐立不安。
    这时小狄走到我的身旁问道:“阿乌,你抽不抽烟?”听到他这句话,我差点没感动得飚出泪来,眼前仿佛看见了活菩萨。
    “走啊,找个地方抽烟,我忍了好久了。”我笑说。
    这就像是一种不成文的交际活动,本来不甚熟稔的同学听说有烟抽,便纷纷像闻见蜜糖的蚂蚁般靠了过来。几个男同学一起抽烟,由于有了初步共通的嗜好很快便搭了上话,我见机不可失,就询问在场的人有没有愿意跟我一起分摊房租的。小狄和俊开马上响应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他们愿意跟我一起住。于是一支烟的时间让我多了两位室友,也解决了我的困扰。
    等到他们两位老兄陆续安顿好行李之后已经是两个礼拜之后的事了,在这段期间,每天家里都是人声鼎沸直到深夜。某个周末,小狄和俊开事先不约而同地说要回家,只剩我一人留在桃园,自从住进这间屋子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周末独自待在租屋处。
    礼拜五的傍晚,房东赵先生联系了我,说找了工匠来替我们装镜子,我一听大喜,浴室里没有镜子的确是件非常不方便的事,刮胡子的时候常不知道刮干净了没。
    那位玻璃行的师傅在七点多的时候按了门铃,一进门就对我说:“同学,要装镜子的是这间没错吧?”他看起来满脸疑惑,不知是何因由。
    “对啊,你都按我家门铃了,赵先生没跟你说要装哪间吗?”我更是一头雾水。
    “有啦。只是我来这里装镜子,光这两年就已经是第三次了……”师傅说得玄,我还没搞清楚他的意思,他已经走进浴室开始动工。
    老师傅的技巧纯熟,三两下就把一面新镜子装好,使浴室恢复了原来的整体感,原来少了一面镜子竟会如此突兀。
    “师傅,你是说这间屋子的镜子常常破掉?”我问他。
    “没啦,可能是我记错了,不然就是住这间的情侣都会吵架摔东西吧。”他面容僵硬,干笑几声之后让我签了施工单,随即转身离开。
    新的整容镜装设好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些异样。或许是没在这间浴室里这样看过镜子里的倒影吧,我试图说服自己。
    隔天晚上,我到学校附近的市集张罗了晚餐之后骑车回家,这条通往合欢小区的蜿蜒山路晚上没有路灯,所以骑车的速度不能太快,避免发生危险。道路两侧林木茂密,阴郁幽森,正值夏末,我却感到一丝寒意沁入心扉,这条平常骑惯了的山路,这晚感觉不太一样。
    晚风切过耳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凄的哭嚎,又像怒极之后的狂吼,总而言之让我感到不太舒服。五分钟后我回到公寓楼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时发觉右手抖个不停,背后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迫着我,慌慌张张地开了门,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四楼。
    “啦啦啦……啦啦啦……”忽然间,我听见了一道清润的女声哼着歌,那声线淡泊如水,柔滑似风,也许是这栋楼的住户正在唱歌吧。转动钥匙,那声音又再度传出,这次我可听个真实,身上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因为,那悠扬清凄的歌声是从我的屋子里传出的。

    “阿弥陀佛,该不会是碰到……”我心内惶恐,不知如何是好。“那是风声……对,那是风声。”额头上冷汗直流,我不断地深呼吸强自镇定逐渐发芽的恐惧。
    就像幻听,两个深呼吸之后,那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我在门口站了约五分钟后才忐忑不安地走进屋子。在一片漆黑中伸手摸着了墙壁上的开关,喀嚓一声,屋内大放光明。没有什么异样,所有的一切都跟我刚出门时没什么两样。
    “真的是幻觉,是不是因为昨天电动打得太晚的关系。”我打开电视吃着晚餐,故意将音量开到最大声,以掩盖内心的不安。
    才没过多久,门铃叮咚一声响了。敲门的是住楼下的小香学姐,她一脸不悦地说:“小乌!你电视开这么大声干嘛?”
    我当然不会跟小香说自己一个人害怕,那多没面子。我摸着头装傻,猛打哈哈:“电视坏啦,一开就这么大声我也没办法啊。”
    小香横我一眼,伸手捏我的脸颊:“那你可以不要看啊!电视开这么大声,楼上楼下的人都被你吵死了。”

    我一边赶紧按照吩咐将电视关掉,另一边插开话题说:“对了,学姐你晚餐吃了没?我咸酥鸡好像买太多了,要不要帮我吃一点。”
    她动动鼻头,似乎也嗅到了香味,不客气地踏进门,笑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小乌,你……为什么选我们系?”饭吃到中途,小香闪着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我问道。
    “志愿随便乱填就上了啊,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念的科系。”我说。
    “嗯……”
    沉默向来令人尴尬,我一把抄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不是说电视坏掉。”小香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尴尬地笑道:“不知道怎么搞的又好了耶,哈哈,哈哈……”
    客厅里只有我和小香两人独处,一不讲话整个气氛立时降到冰点,我也想不到什么好话题,索性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小香则不停地左右张望,一副身上长虫不动会痒的样子。
    我看综艺节目看得出神,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呜。”
    还以为是小香叫我,“学姐,什么事?”我问她。
    小香一脸大惑不解:“怎么啦?我又没讲话。”
    “你刚刚不是叫我?”
    “没有啊,你不要吓人好不好……”小香抱着小枕头,眼神慌张。
    我也起了鸡皮疙瘩,我确实听见有个女生呜了一声,这时候我想起两个小时前听到的声音,那个唱歌的女人。难以形容的恐惧感爬上脑门,可是又不能在小香面前落荒而逃,否则我真想冲下楼骑车回台北。
    小香起身想要回家,我借口买烟和她一道出了门,跳上摩托车以时速一百飙到学校附近的网吧待了一夜。
    因为我的房子里躲了一个女人。
    我只希望那全是幻听和错觉。
    废墟
    说也奇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家里听到或碰见任何怪异的现象,俊开胆子小,听我描述完这件事后浑身发毛,直嚷着要搬出去。小狄反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他安抚俊开说:“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难免会有些恐慌反应,可能只是阿乌的错觉,你干嘛大惊小怪。”所幸后来几个礼拜都没有出现怪声,大伙渐渐地也就忘了这件事。
    又过了几个礼拜,系学生会举办了欢迎本系新生的迎新宿营,大学生活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这些营队和联谊,对于这些我自然早已期待已久。
    宿营的前两天,我和小狄躲在学校垃圾场附近抽烟,聊到了这次迎新宿营的地点。
    “我们系还蛮大手笔的,迎新居然去谷关泡温泉,听说别人都只是在操场集合烤肉而已耶。”我笑说。
    “阿乌,迎新活动的时候肯定会有夜游或试胆大会,到时候你可以把之前在家里碰到的状况加油添醋一番,应该会吓死不少人吧。”小狄说。
    “不要啦,挺恐怖的,我们还得住到学期末耶。”我说。租屋契约一签半年,当然没办法说走就走,对贫穷的大学生来说,万把块的押金可不是小数目。
    两天后,我们一百多名新生加上辅导的学长学姐们浩浩荡荡地上了旅游车,出发前往谷关温泉乡。谷关的温泉名闻遐迩,山谷里饭店林立,游客络绎不绝,知名度与庐山温泉比肩。出发前一晚我兴奋得一晚上都失眠。
    车程大约两个多小时,沿路上同学们吵闹无比,由于前一晚的失眠,体力耗尽的我瘫在最后面的位置,被那些恼人的噪音弄得有些精神衰弱。正当睡意绵绵的时候,我的肩膀突然被人猛力一推,吓了我一跳。
    “还睡,已经到啦。”露露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我,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而旅游车这时已开进了谷关温泉区。
    那些促进新同学们之间感情的团体活动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一整个白天我都昏昏沉沉,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
    吃完饭后是分组自由活动时间,大二的小香负责带我们这组新生。小狄建议说:“我们去夜游好不好,从那吊桥上面看夜景应该不错吧。”

    谷关的夜晚灯火璀璨,白天刚到这儿时还觉得有些饭店的设施老旧,外墙也欠缺清洗,不过一到晚上整个谷关就像山头起火,景色绚丽夺目。
    小香耸耸肩:“不错啊,要夜游就走吧。”
    我们这一队共有八个人,加小香九个,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往横跨大甲溪的吊桥走,小狄带头走在最前面,他说谷关像他家后院,以前来的时候曾经发现一块废墟,想带我们去试试胆子。
    露露神色不安,躲在我后头说:“不要吧,我很怕那种东西……”
    小狄哈哈大笑,拉着露露说:“不要怕,真的有鬼跑出来我会保护你啦。”
    我面露微笑,这小子动作真快,原来这次的夜游是替自己做打算。刚上大学的男生,除了交女朋友外我想不到任何一个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小狄显然将目标锁定在露露的身上。
    我一手勾着俊开,一手勾着小香,笑说:“那我们就来个三人行必有我师。”
    其他的同学也就顺势男女一组两两相对,由小狄带路往他所谓的废墟走去。走过吊桥之后便是另一块温泉区的所在地,只是这里的饭店数量较少,还有几间歇业,人潮比另一头少了许多。
    沿路上小香讲了几个学校的灵异传闻增添恐怖气氛。据她所言,我们学校自从五年前新建体育馆完工之后,不知为什么每年都会有学生从体育馆顶楼跳楼自杀。连续四年发生自杀事件,让学校不得不去重视这恐怖的巧合,用铁链和大锁牢牢锁死体育馆顶楼天台大门,并且明文禁止学生踏入体育馆七楼以上区域。学校做出预防措施的那一年,也就是去年,果然确保了学生的安全,没有发生跳楼事件。

    俊开说:“既然没再发生了,或许都只是巧合吧,之前也听过常发生卧轨自杀事件的平交道,其实都只是名气响了,让一些想自杀的人潜意识地往那边走去吧。搞不好学校的体育大楼也是这样子的。” 俊开说是这么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相当害怕的。
    小香神秘一笑,又慢慢地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们入学之前没多久,也就是差不多暑假快结束的那时候,有两个住宿生用工具剪开锁住铁门的铁链,跑到天台试图跳下去。幸好他们弄断铁链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在体育馆运动的其他学生,通报教官之后及时将这两个人给救了下来。否则,今年可是一次死两个人……更玄的是,这两个住宿生都是澳门侨生,他们放暑假没有回家,两个多月都在学校附近打工。教官说他们当时就像着魔似的,拼了命地想爬过铁丝网往外跳,动用了不少人力才成功阻止他们。”
    小狄阴沉地笑了一声:“这就叫做‘抓交替’。前年没有死人,所以今年多了一个名额。也许今年该死的那个人就在我们之中也不一定。”他这么一笑,众人都浑身发毛,只因那笑声听起来干涩暗哑,不像是小狄中气十足的嘹亮嗓音。
    露露吓得都快哭了,用力拍着小狄:“你不要吓人啦,我会怕啦!”
    小香白他一眼,对露露说:“你不要理他啦,故弄玄虚跟白痴一样。”
    虽然只是小狄的恶作剧,但是还是影响了我们这一行,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没人再多说一句话。如此走了一段路程,带头的小狄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鬼气森森的建筑物说:“到了,就是这里。”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在路口有个老旧招牌,上头写着“华夏温泉庄”,而那一栋建筑物给人感觉像是普通的木造平房,和我们所住的那些装潢华美的温泉饭店不大相同。
    “这间旅馆已经关门十年了,我小时候来这儿时就已经是这副断垣残壁的模样了。”小狄笑着说,然后他转头问大家,“要不要进去探险?”
    我和男同学们拼命点头跃跃欲试,可女同学们除了小香之外都耷拉着一张脸,也不能怪她们胆子小,眼前这间倒闭十年有余的旅馆实在有点吓人,半张朽烂的木门随着风势缓缓移动,庭院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芒草,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露露说:“我们一定要进去吗,可不可以在外面等?”
    俊开附和说:“我也不去,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小狄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我们好不容易走这么远到这里,怎能败兴而归。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两个人一组拿着手电筒进房子里,绕一圈之后随便拿个小东西出来。”
    我心想这小子还真敢玩,就连小香也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强作镇定。当下分组完毕之后,我和小香一组,由于没有人想走第一个,露露还死赖在地上不肯进去,这群胆小鬼,我和小香没办法,只有带头先进去。
    大约走了十多米,我们站在只剩半扇的木门前,望着里面深邃不见底的幽暗,小香主动握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湿润,满是紧张的汗水,原来平常凶悍的学姐也有这么小女人的一面,让我不禁莞尔。到了这时候当然要挺出男人的胸膛和肩膀,我拿着手电筒往里头照了几下,带着小香走进房子里。
    走进房子后,右手边是入住登记的柜台,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黑白人像,应该是装饰艺术之类的东西,但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种照片还不叫人吓得脑袋发昏嘛,我也是心内惴惴,不敢叫小香往那边看,我们前方是木造的长廊走道,连接着一间间客房,而走道的另一侧通往后方小庭院,是个露天温泉池。
    我看着墙上斑驳的浅绿色油漆,心想这种日式的木造建筑搞不好还是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小香突然脚下不稳,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在地,我一把将她拉住。
    “怎么啦,腿软啦?”我笑说。
    小香没有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她肩膀的剧烈颤抖。我知道她已经吓坏了,此地不宜久留,我随手抓了柜台上一个牙签桶,便拉着小香往外走,我听到她喘气声逐渐急促,紧抓着我的右手不敢放开。

    等到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小狄向我眨眨眼,半拖半拉地把露露带进去。俊开见小香脸色苍白如纸还久久无法平复,直嚷道:“干!我死也不要进去,这样玩得太大啦。”
    我让小香坐在路旁,询问她刚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一个踉跄站不稳。
    小香心有余悸地说:“刚才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我就听见耳朵旁边好像有人讲话,细细碎碎的声音,很小声的像是在讨论什么东西。我觉得可能是太紧张听错了风声还是什么的,所以就没跟你讲。”
    “然后呢?”
    小香眼角泛泪,眼神里尽是恐惧:“走进大厅之后,就在你抬头看天花板的时候,地上有只手抓住我的脚用力往柜台的方向扯拉……”
    我冷汗直流,一股战栗穿透了背脊,那屋子里真的有东西。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声,露露神色惶恐地夺门而出,而小狄紧跟在后。
    “露露你不要跑啊,我刚才是吓你的,假的啦。”露露一跑到我们所在的马路旁就腿软坐倒,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你干嘛一直吓她啊,爱玩也要看情况好不好。”小香批评小狄起来。
    小狄一脸无辜:“对不起嘛,我真的不知道她胆子这么小,而且我只是骗她柜台上面那张照片会眨眼睛而已。”
    “不是啦……呜……”露露像是鼓足了力气才能说话,她举起颤抖不已的手指着小狄,大声哭叫,“因为……因为小狄的肩膀上趴着一个老人啦!”
    所有人闻言纷纷睁大了眼睛瞪着小狄,脸上皆有恐惧之色。
    小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干……开玩笑的吧,什……什么老人啊?”他像个稻草人硬邦邦地站着,想必他也是从脚底凉到头顶吧。
    老实说我没看到什么趴在小狄肩膀上的老人,但是露露如此惊恐又不是无中生有,会不会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一路跟着我们?
    “我觉得,还是别玩了,大家回头吧。”我提议回旅馆休息,俊开等人立即同声附和。
    一路上我们加快脚步,几乎是马不停蹄半走半跑地回旅馆。
    回来后,小狄苦着脸对我说:“阿乌,走,去洗个温泉去去霉气,这么折腾了一下我觉得浑身酸痛耶。”说着,就将我和俊开拉往大众池泡汤。
    我们在更衣室三两下脱得浑身精光,向服务员领取毛巾之后往户外大众池走去。小狄走在我和俊开的前面,突然间俊开惊叫一声:“小狄你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这么一叫差点没把小狄吓得拔地三尺跳起,他嘴里猛骂三字经:“他妈的,俊开还在玩,刚刚自己不是也吓得半死吗?”
    我没有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小狄的右边肩膀看,看得他浑身发毛……他的肩膀后面浮现了一块淡紫色的淤青,像被重物压过的痕迹。
    也许,就是露露方才看见的那个老人……
    麻将
    大一下学期,我和小狄、俊开三人还是住在跟赵先生租来的房子里,因为后来这里并没再发生什么怪事,时间一久,我们也就消退了之前的恐惧感。
    那一阵子我们时兴打麻将,我们的公寓自然成为开业的麻将馆。下学期期中考过后的周末下午,我躺在床上,心想晚上还有四圈麻将要打,不如就先睡个觉养足了精神再开始方城之战。一时半刻,还睡不着,就打开了电视看。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换着台,五十几台之后的信号偏弱,不管转到哪一台都是画面不清沙沙作响。当我从六十五台跳到六十六台那一刻,本来应该模糊不清的画面杂讯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形象似的东西映在电视画面上。
    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那印象却深深烙在我的眼里驱赶了睡意,我吓了一跳,连忙将台数往回按,可是不管我在六十五与六十六台之间怎么切换,画面一直是纷乱的电子信号和嘈杂的音效。看到那酷似女人的影像之后,我越想越是发毛,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似乎有人躲在暗处注视着我。我抓起被子盖住头,闭上眼睛试图什么也不去想,只不过生性犯贱,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模糊女人的脸在我眼前飘忽不定地浮动。
    然后逐渐变得清晰,一个很年轻,眼角带点阴郁却笑容可掬地女孩子,我看见她在梦里向我微笑,嘴巴不停地说话,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意识逐渐模糊,而那女人的轮廓缓慢地烟消云散,飘入了梦境的黑暗里。

    傍晚六点我睁开眼睛,身下的被褥让冷汗浸得湿透,我觉得胸口烦闷,睡了四个小时,精神还是萎靡不振。走进浴室冲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女人的神色与小香有些相似,会不会是我一直想着小香,所以出现了幻觉?这一段日子,我和小香常常一起行动,两人之间也因此存在着某种莫名的情愫。
    洗澡洗到一半,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把本来就提心吊胆的我吓得差点去撞墙。外头传来俊开的声音:“喂……有没有人在家!我回来啦!”俊开的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刚交了新女友的关系。
    我在浴室里大喊:“我在啦,门不要关得那么大力,弄坏你要赔喔!”我还听到观光系倪叔的声音,这个人其实只大我们一届,因为长得太臭老,行为举止都像中年人,渐渐被人取了绰号──倪叔。
    “还有谁要打?”我穿上衣服走出浴室问道。

    “小狄回家了,庄仔待会儿会过来。”俊开扶了一下眼镜,一切都安排妥当。
    众人到齐之后便开始打起了麻将,说起来那晚我手气也真够背的,不管我如何盯下家,他们总有办法吃个九张落地,听牌后不是自摸就是胡我的牌。我几乎把把放枪,两圈还没打完,已经输了三千多块。
    漫长的第二圈终于结束,倪叔提议说:“我看就打到这里啦,阿乌好像很累,先休息吧。”
    我挥挥手:“不用,我去阳台抽根烟,休息一下就好。”输钱还不至于让我心情如此恶劣,运气绝差,怎么也胡不到牌才是我郁闷的主因。
    在阳台上,我点了根烟,徐徐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的时候,仿佛连肚子里的坏心情也释放了不少。不知怎么的,我自言自语:“如果……你真的在的话……就帮我赢钱吧。”抽完烟后,我转头走进屋内,摩拳擦掌准备第三圈开打。说也奇怪,一坐下来就觉得刚才郁闷无比的心情有些微好转,打起牌来也特别铿锵有力。
    一开始大家都还嘻嘻哈哈,边打牌边说些垃圾话,不过当我上庄胡了个自摸大三元之后,面前的三个人脸色都沉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翻天覆地地连庄胡牌,我的运气终于回来了,我连续自摸了六把,不仅将之前输掉的钱全部收了回来,还赚了不少。
    “不是抽了根烟就变这么威吧,那我也要去抽根烟。”倪叔叹了口气,在我连续六拉六自摸之后,前两圈输的钱全数回到我的口袋里。
    “那就休息一下,抽根烟喝口水再来吧。”我笑说。
    庄仔也是一脸忧郁,第三圈打到半夜两点半还在东西风,他们也都感到疲倦。我们等到庄仔上完洗手间便继续牌局,双手在桌上抓着牌一阵搓洗,每个人都不太想说话,动作迅速地叠牌抓牌。
    倪叔可能动作太大,抓牌时不小心飞了一张牌出来,掉在地板瓷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骂了一声干,连忙弯腰捡牌。倪叔嘴里不断碎碎念:“妈的,那张棺材板跑到哪儿去了?”
    “棺材板”指的就是麻将牌中的白皮,有人称为“白板”,也有人叫它“棺材板”。倪叔在桌底下摸了老半天,然后抬起头说:“喂,找不到棺材板,死人受风寒,怎么办?”
    我耸耸肩,从麻将盒里拿了一张没有花色的备用牌放在牌组里:“先凑合着用吧。”重新抓完牌,我起手摸进一张门牌之后稍微理了理牌,只是当我看清楚手中牌型之后,心里连庄的喜悦感已经荡然无存。
    我的手中共有青发红中各三张,白皮一张,而余下的牌型是索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共九张,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手里还抓着刚摸进来的门牌。那张牌,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牌,光滑的牌面一摸便知是张白皮。很显然的,这是一把天胡大三元。
    我慢慢地把牌放下来,神色怪异地对三人说:“我们别打了。”

    俊开一脸不满,有点生气地说:“干嘛不打,摸了门牌就赶快丢出来啊,我们又不是输不起。”
    “对啊,小钱嘛。”倪叔和庄仔也一搭一唱地说。
    于是我只好将牌推倒,苦笑说道:“天胡。”
    俊开脸色刹那间一片惨白,“干……这不可能啊!”他见我抓白皮自摸,像是见到鬼似的。
    “怎么了?”我问道。
    俊开推倒他的牌,里头有两张原本的白皮,也就是说,我和俊开手中共四张白皮,其中有一张是倪叔弄丢的“棺材板”。
    这张牌无声无息地“自动”回到牌桌上,并且被我摸进手中。我连忙回头看麻将盒,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心里大喊不妙,那张被我亲手拿出来的备用牌,不正好端端地躺在里头吗。这种邪门的现象让我们立刻决定停止打牌,一看时钟,已经四点整。

    “我看我们去吃四海豆浆吧,别打了,太诡异了。”我说。
    三人拼命点头,到了这种时候也没人想继续待在屋子里,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怪事。我们下楼发动摩托车,引擎的声浪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加倍刺耳,这时候庄仔却说了句没来由的话:“俊开,不带你马子一起去吃吗?”
    俊开一脸狐疑:“你是打牌打傻了吗,我马子又不在家。”
    庄仔眼神恍惚,疲倦地说:“啊?那你房里那个女生是谁?”
    “哪。”庄仔抬头往上看,“她在阳台跟我们挥手啊。”
    倪叔大笑壮胆,猛力拍着庄仔的背狂笑:“你够幽默,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阳台上面哪有人啊。”
    “对啊,庄仔你别乱讲行不行,怪毛的。”俊开的视线根本就不敢往上看,自己住的地方要真躲着一只女鬼,谁还敢继续住下去?
    庄仔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怪了,刚才真的有啊?难道是太累看错了?”
    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选择催眠自己假装没这件事,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而房子租约也依然未到期。他们跳上摩托车逃命似的走了,只有我还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阳台,望着那个和小香长得有些神似的女孩……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走进那间诡异阴森的三合院,方才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左侧的长屋里,有道白影子隔着满是灰尘的纱窗看着站在中庭的我们。像是正在等待我们走进屋内。我故作轻松状,伸了个懒腰,看看手表,时间快到五点。心里却焦急如焚,希望辰育千万别出事。
    鸡鸣破晓之时天空也泛现鱼肚白,天就快亮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左侧长屋,那道白影子已经消失,也许回到她躲藏的黑色角落去了。
    天亮之后,我和小狄在屋后的废弃水井旁找到了睡得正熟的辰育,他脸上到处都是瘀青,那种颜色和当初小狄被老人压肩膀之后产生的淡紫色相仿。辰育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全然失去记忆,为什么他会倒在水井旁,而废弃水井里面又有什么东西我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去查证。
    彰化之旅陡生如此惊悚的小插曲,为了不让小香及家人害怕担忧,我们三个人全都闭口不提凌晨发生的事情,小香不解辰育脸上为什么都是瘀青,他随便编瞎话说乡下的蚊虫太多,皮肤过敏搪塞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小香旧家闹鬼。他们家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情。
    小香毕业之后还是与我住在一起,只不过我们换了一间较大的套房,挥别了房东赵先生,另寻一个新天地。她决定在桃园先找个工作,毕竟在这个城市住了四年,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等我毕业当完兵,她再来台北与我同住。

    小香常带一位女同事回家吃饭,介绍我们认识,她们是同期进公司的新人,两个人互相学习,感情很好。由于小香在公司人缘甚佳,我本就喜欢热闹,家里访客多也让两人生活增添不少乐趣。等待毕业那段日子相当枯燥乏味,考完毕业考就无事可做,白天待在家里无聊,就每天泡在学校图书馆看书、上网。
    某个周五,我带着晚餐回家,从楼下看见家里灯是亮的。心想小香怎么这么早下班,才六点多,平常她都是七点左右才到家。上了楼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是反锁的,“也许是小香上班时忘了关灯。”我心想。
    一打开门,我就看见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的小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笑着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她缓缓转过头来,是一个面容消瘦、五官还蛮精致的女孩,却不是小香。
    “你回来啦?”她说。

    “你是小香的同事吗,我怎么没听说她今天要带同事回家吃饭?咦,我好像见过你啊?”我也不以为忤,小香常有同事来家里,眼前这个女孩有点印象,可我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女孩的头发比小香还长,一头黑亮过腰的长发。她对我露出微笑,一看见这个微笑,我整个人就僵硬无比。
    我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是小香打来的电话:“阿乌,我今天加班,你不要等我吃饭了,先自己买来吃吧。乖孩子,亲一个。”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头发越来越长,脸色逐渐白化,她的声音就像深夜广播般低沉:“你见过我的……在浴室里、在她的老家……我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她开始不停地笑,丧魂夺魄的阴险窃笑,我脑中空白一片无法思考。
    那时候,我在小香的套房浴室里碰上的女鬼不是小宝……原来是眼前这个,对我们不怀好意、伺机作怪的冤鬼。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只剩一整片漆黑的瞳色,咧开血盆大口笑说:“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遽然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个噩梦。好端端的怎么会做这种可怕的噩梦,我躺回被窝里,身旁的小香背对着我侧身睡得正香甜。
    我看着窗外的黑夜,分不清现在是凌晨几点。望着小香的背影,我也换了个姿势,嗅着她的发香入睡。然而,披在小香背后的黑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越变越长……缓慢地往床尾延伸,渐渐缠卷住我的脚踝……


    噪声
    后来,我家就不再开牌局了。但是我家闹鬼的事情让庄仔一宣传,反倒成了校友们的热门观光景点,我和小狄、俊开也只能拼命消毒,毕竟那里是我们住了快一年的地方,他们两人也没碰过什么怪事,而我隐隐觉得,那个女孩对我们并没有恶意,老实说也并不怎么害怕。
    大一下学期的期中考结束之后没多久,班上来了一位转学生吴辰育,身材高大,样貌英俊,马上吸引了全校女生的目光,这让原本在班上人气很旺的庄仔就有些吃味。不过和辰育混熟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没交过女朋友,从小到大都念男校,还有美女恐惧症,和女人讲话竟然会紧张结巴。
    考完了期中考,有人提议到桃园拉拉山进行两天一夜的班游。这是个好主意,我举双手双脚赞成,这次负责策划班游的人是阿平。
    由于阿平参加过登山社,又会玩摄影,对台湾的名山大川如数家珍,这次的旅游展现了他的长才,包括住宿地点和旅游路线都是他一手包办,我们只要负责出人出车就行。这次的班游一共有八男四女共十二个人参加,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们六台机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拉拉山是泰雅族语,意思是“美丽的山”,穿越大溪之后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就进入了拉拉山范围之内。我的机车后座载的当然是小香,她大一的时候就曾经来过拉拉山一次,当时风光秀丽的山景使她深深着迷,所以这次我向她邀约,小香丝毫没有考虑便一口答应。
    小狄和露露也是一对,上学期迎新宿营发生的那件事,让他们俩变成了一对欢喜冤家,平常吵吵闹闹的,感情倒是还不错。阿平带我们来到拉拉山的一间旅社,第一天光骑车上山就花了我们五个多小时,到达旅社门口时全体人员都已经疲累不堪。
    行李大致安顿妥当之后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时分,我和小香跳上机车骑到附近的制高点看夕阳。天边的云彩很快的被夕阳的霞色渲染成一片红橘,视野无比开阔,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夕色,心内大受感动,转头看小香,她也是一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夕阳真的好美,和我去年看的一样,好感动啊。”她说。
    “很浪漫的感觉,小香,你觉得现在是不是一个告白的好时机?”我缓缓地说。
    “跟谁告白?”她也笑了,还假装听不懂。
    我望着逐渐隐没山边的橘红色太阳,悄悄地牵起她的手:“你觉得好不好?”
    “你觉得好就好……”也许是浪漫的气氛感染了她的情绪,小香侧头倚着我的肩,并没有放开手。
    突然一道声音从我们身后爆开:“哇靠!你们什么时候搞定的啊!”是小狄的声音。
    “偷偷来喔。”露露指着我和小香吃吃地笑。
    我莞尔回头,见他和露露手携着手散步经过,四个人相视而笑。
    “阿乌,这边手机好像没信号,你的呢?”小狄拿出手机递到我的面前。
    “这边深山耶,手机怎么可能有信号!”我笑说。
    山里的天色暗得很快,我们必须趁着天色尚未全黑之前回到旅社,否则万一因为视线不良而失足跌落山谷可不大妙。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吵闹的来电铃声在空灵寂静的山里显得无比刺耳。我心想刚看不是没信号,怎么突然又有信号了?也许是移动位置之后接收到了信号吧。

    接起电话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信号相当不清晰,一个男人讲话却被噪声的声音掩盖,我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
    沙哑嘈杂的声音十分难以辨认,我隐约听见对方一直说:“还不……回……来……”几秒钟之后电话自动断了,手机又回到没有信号的状态之下,“也许是阿平打电话叫我们回去吃饭吧。”我说。
    于是我们四人下了山,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一帮人捡了一些柴火,在旅社的空地上,创造出一个华丽壮观的营火堆,十二个人围着营火坐下,高举啤酒,畅快地干了一口。
    小狄倏地起身,向大家宣布:“我们现在有营火晚会,想必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应该进行什么活动了吧。”
    庄仔举手大叫:“老鹰抓小鸡吗?”
    “抓你老母啦,当然是鬼故事大赛啦。”小狄此言一出,众人笑成一团。
    “天啊,好有气氛喔,要怎么玩?”小香抱膝,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你们没听过‘青行灯’?”众人面面相觑,只见小狄故弄玄虚,压低了声音一脸阴骛地说,“所谓的‘青行灯’就是,我们全部的人轮流讲鬼故事,讲到第一百个的时候,就会开启通往地狱的大门,到时候……”
    “干,你漫画看太多了吧,少在那边瞎唬烂。”庄仔跳起来大叫。
    “这样吧,我们先一人讲一个鬼故事,然后投票表决,最不恐怖的那个人干掉三罐啤酒,这样不错吧。”小狄笑说。
    还没开始讲鬼故事,俊开已经和他的女友咪咪抱在一起发抖了,小两口都属于胆小如鼠的类型。
    辰育突然说:“我觉得……还是不要玩比较好吧。”
    不过他的建议被众人鼓噪声浪淹没,硬逼着他说了第一个鬼故事。
    “唉,你们真的不听。好吧!那大家就开始玩!”辰育清了清喉咙,示意众人安静。
    鬼故事
    于是辰育讲了一个厕所里有鬼的故事,他说他以前就读的学校的男生厕所里,老是有奇怪说话声,某天,一个男同学去厕所里上大号,听到隔壁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一群人挤在里面吵架,他非常好奇,一个小小的单间里咋个能容纳那么多人,站在马桶上,探头往那边一看,赫然发现里面挤满了脸色发青的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讲话。小孩们看到了他,个个满脸怒气地瞪着他,他吓得魂飞魄散,撒腿跑了。
    故事虽然很一般,但是辰育说话的音调很低,很有技巧地带起大家紧张情绪,听得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听完辰育的鬼故事,我们顿觉得身旁阴风惨惨,好像随时随地会从暗处蹦出一群小孩子似的。露露胆子最小,刚听完辰育的故事,她便嚷嚷着不要再听了,怕晚上睡不着觉,一把拉着咪咪洗澡去了。
    “再来呢,谁要讲第二个故事?”我环顾四周,剩下的人你推我请的没有一个自告奋勇。
    我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让我来讲一个。”
    我接下来给他们讲了一个白衣女鬼的故事。其实故事是我自己的一个亲历,话说某一天,我趴在桌上睡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于是我睁眼一看,发现窗外站了个白影子,飘飘荡荡地随风摇曳。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仔细去看,那白影是个女人,她一头黑色长发,脸上血迹斑斑,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咧着一张碎裂的嘴在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直到我被老师的课本打在头上,才骤然惊醒。窗外风轻云淡,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很肯定那不是个噩梦,班上有人发现,在那女鬼贴着窗的部位,还残留的淡淡的灰色掌印,就像血迹凝固之后的紫灰色。
    听我说完鬼故事,庄仔才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猛搓身子笑道:“干,毛死我了,鸡皮疙瘩一直掉!”

    俊开更是一边捂着耳朵又忍不住好奇想听,这时候阿平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俊……俊开,你后面!”俊开被他这么一叫,凭空弹起,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跳得这么高。
    “我后面怎么啦?”他连忙跑离原来的座位,躲到庄仔身旁。
    阿平哈哈笑道:“嘿嘿,你后面……什么都没有!”原来只是阿平顽皮捉弄胆小的俊开罢了。
    我看见逐渐微弱的营火无力地曳动着,忽左忽右,就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牵引,摆动方式极不自然。
    辰育一脸愁容,站起身说道:“到此为止吧,不要再玩了。我有点累,先回去睡觉吧。”
    “辰育你有没有搞错啊,才讲两个故事耶。”阿平大叫。
    辰育没有理会阿平的怒吼,执意回房就寝,这时候我发现身后快要熄灭的营火忽然旺盛了起来,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俊开看傻了眼,当下拔腿就跑,广场上的气氛本来就有些阴森,俊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其他人,大家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跑进旅社内。
    十个人聚集在一间大通铺房内议论纷纷,没有人能够解释营火突然旺盛暴烈的原因,我问小香,露露和咪咪人在哪里。
    小香说:“可能还在洗澡吧,从她们说要去洗澡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分钟,女生洗澡没这么快啦。”此时,忽然听见公共浴室传来一声惊骇的尖叫声──是露露的声音。小狄第一个冲出寝室,我和俊开紧跟在后,公共浴室就在楼梯口右侧,我们才跑到门口就看见露露裹着浴巾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脸上的表情惊恐无比,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事。

    “咪咪……咪咪还在里面。”她语带哭音地说。
    俊开跑进浴室,将几近昏厥的咪咪抱了出来,我追问两人发生了什么事。
    露露惊魂未定地哭道:“刚才我们进去洗澡,那是有隔间的淋浴室,我和咪咪就在隔壁间。洗到一半我才发现忘了带沐浴乳和洗发精,就跟咪咪借。没过多久,就有一只手从隔板底下的空隙递了两个便利包给我。我拿了就洗头洗澡啊……可是后来又有一只手拿了洗发精沐浴乳递过来,我觉得很奇怪就没去接。咪咪问我怎么不拿?我才想到,那……那一开始那只手是谁的?”
    站在一旁的辰育将我拉到一边,附耳悄悄地说:“我早就说不要讲鬼故事,这下麻烦了。”
    “怎么说?”我奇道。
    他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跟你们说,其实我看得到那种东西……今天上山之后,我就看见数量不少的好兄弟一直跟着我们的车队。刚才讲鬼故事的时候,大家身旁都有那种东西在,你越讲它们越好奇,就越贴越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这次出游会碰到这样的事,小狄将女孩们安顿好之后跑来和我们商议,阿平说道:“现在大半夜的,手机又不通,骑车下山也危险,我看还是捱到早上再回去吧,大家挤一间壮壮胆。”不用他多说,相信女生们也不敢睡另一间通铺了。
    我奇道:“阿平你手机不是能用吗?”傍晚的时候阿平曾经拨电话给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一脸怪异:“我从上山之后就没用过手机了。”
    “你没有打电话给我?”
    “鬼才打电话给你,没信号怎么打?”阿平笑道。
    他笑得轻松,可我汗毛直竖,原来傍晚那通电话不是阿平打的,那么,电话里那个声音沧桑沙哑的男人又是谁?
    隔天我们逃难似的下了山,沿路催紧油门,仅花了上山一半的时间就回到学校附近,深夜在山顶的旧旅社里碰见如许灵异现象,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游玩。
    夜游
    过了一个闷热的暑假,我们变成了新生的学长,当然也热衷于认直属学弟妹的活动。我的直属是个学弟,外号天才,据说高考分数能上台大却嫌路途太远而不去念,跑来我们学校混第一名的奖学金。
    这位天才戴着黑框眼镜,一脸痞子样,油头粉面的不是很讨人喜欢。认直属学弟妹的传统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身为学长姐的我们必须请学弟妹吃一顿饭。
    那天,我们几个好朋友约好一起请学弟妹们吃晚餐,庄仔一直很乐,他的直属学妹貌如天仙,声音又娇嫩欲滴,跟庄仔讲话时撒个娇就把他的骨头都给酥了,庄仔还大笑说他的春天就要来了。
    傍晚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桃园夜市开拔,找了家我和小狄常去的海产店,开桌前嘱咐大家,要骑车的人不准喝酒,其他人喝到挂没关系。茶余饭后庄仔聊起了我们去年在拉拉山上碰见的一连串怪事,说得有声有色,把一众学弟妹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见学弟妹们听得面有菜色,心里更是得意,当下登高一呼:“咱们系上有个传统,吃完这顿饭后必须进行一场夜游活动,以促进学长学弟之间的感情。”我心想系上哪来这种狗屁传统,分明就是庄仔胡诌乱扯一通。这群新生刚入学,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听去夜游,每个人脸上都难掩兴奋之情。
    男生在女生面前自然必须挺起胸膛,这种场合里要是一示弱,可能往后四年就被冠上了胆小鬼的称号,永世不得翻身。
    俊开听说要去夜游,苦着一张脸,又不能让学弟小觑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去哪里夜游,越恐怖的地方越好啦!”这小子物极必反,一向胆子最小的他竟然呛出大话,我倒是始料未及。
    庄仔的小学妹anny巴着他撒娇:“学长,我可以不去吗?人家最怕那种东西了。”

    庄仔笑吟吟地说:“不行,这是系上的传统,一定要去。放心啦,有学长在没问题的。”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庄仔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那一脸低俗淫秽样实在让人望之欲呕。
    天才在我耳边悄声说:“庄仔学长是不是另有目的,我看他言行举止有点问题。”
    我笑说:“大家心照不宣。”
    在我租屋处附近深山里有条路,平时人迹罕至,除了零星住户外,就只剩铁工厂和营运不善的土城。庄仔选定了那条路作为夜游的地点,其实就连住在附近的我也从来没走过那条路,只听学长说过那条路上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是会让人吓破胆的那种。
    数台机车在夜色中急驰而行,很快来到了小区附近,往右手边的山路上去就是那条传说中的道路。路口一支老旧的路灯孤伶伶地伫立着,微弱的光线让这条道路看起来备感阴森。
    站在入口回头就能看见小区灯火点点,老实说我和俊开只想回家睡觉,对夜游一点兴趣也没有。
    得意忘形的庄仔一心只想在学妹面前逞威风,当然不会接受任何建议,他发动机车,回头向大家招手:“跟着我来吧。”
    进入山区之后,为了避免在弯曲如蛇的山路间有人掉队或发生意外,五台机车紧紧相连,用缓慢的车速,往黑暗中驶去。道路左右两侧林木繁盛,枝叶生长甚至伸进了道路中央,有些地方我们甚至得低头闪过才不至于撞树摔倒。才走了几百米,眼前陡然一亮,明亮的月色照亮了视野,我们接近一处“之”字形的弯道,路旁有几间破旧的工厂,连屋顶也没有。

    坐在后座的天才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手指前方弯道说:“学长,那里是不是有人?”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前方之字形弯道旁确实有几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黑影。
    我心里发毛,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在前头排排站,随着车队行进,我也渐渐看清楚那几道黑影的真面目。在路旁共有四对八个泥塑菩萨像面对着道路整齐排放,每座佛像都有一个人高,远远看起来还真像个人站着不动。阴暗的山路旁突然出现了八尊佛像,每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顿时让夜游热烈的气氛降至冰点。
    “妈啊!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俊开脸色发青,诡异的气氛逐渐消磨掉他好不容易壮大的胆子。
    骑在最前头的庄仔突然停下机车。
    “仔细听。”他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们安静。
    “有说话的声音。”我将车子熄火侧耳倾听,确实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细碎的声音,有男有女,听起来像是诵经的声音。但是方圆五百米之内渺无人烟,荒凉无比,连路灯也没有,诵经声又从何而来。
    “可能是山顶上的佛堂传来的声音吧。”俊开说道。
    这附近的山顶确实有间佛堂,只是平常我不曾路过这里,只从住处看过佛堂金顶,知道位置而已。我左思右想,那间佛堂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两三公里远,除非他们开着扩音器念佛号,否则我们又怎么能够听得见?
    庄仔看起来也有点慌,他本想逞强耍帅,却怎料到上山没多久就发生难以解释的状况。小学妹anny紧张得脸色苍白,紧紧抓着庄仔的衣服不肯放开。我告诉庄仔,赶紧往前骑,到了前面市区再走省道回去,这条山路还是不要走第二遍了。
    他点点头,立刻转动钥匙想发动摩托车,但是无论他怎么按发动钮,他的机车只是发出电子启动器的点火声,怎么也发动不了。
    女鬼
    和小香交往了三年,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我和她之间的感情要比一般大学情侣要稳固得多。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和小香一起坐客运回彰化小香的老家,沿途欣赏田园风光,旁边还多了几个吵闹的电灯泡。小狄、露露情侣档与辰育知道我们有此行后,就嚷着要跟来,他们也想到彰化吃肉圆、到王功吃海产。天气晴朗,路程顺畅,我的心情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我们同学好久没有一同出游,大一、大二时每天在外头疯的活力早已消失殆尽。
    看着小香熟睡的侧脸,我不自觉地想起小宝,她在天上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小香,因为我担心她会害怕。那就是小宝也曾经出现在她家浴室里,还把我吓晕了。
    有时候晚上一个人进浴室会带来莫名的恐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会希望光洁的镜面别映出什么怪东西来。小宝已经离开,我想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小香的爸爸早在客运站等着我们,开来载我们的竟是一台五吨半的小货车。小香红着脸说:“我小时候都坐这种车上下学的。”辰育一见小香的爸爸开货车来载人,大叫酷毙了,他觉得坐在这种车后面兜风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小香的爸爸亲切又搞笑,跟我想象中严肃难以亲近的女友父亲形象大相径庭。他用粗厚的手掌拍我的肩,大笑说:“你就是阿乌啊,哈哈哈,夜游撞邪啊!”
    我很不好意思,小香的爸爸居然还知道这件事,真是丢脸到家了。
    晚间回到小香家里,眼前出现的是一栋盖在田中央的三层楼豪宅,与周遭红红绿绿的花卉相得益彰,看起来简直就是欧洲的城堡庭园。但是眼光往左边一看,我看见了一间老旧的三合院,也许是以红砖糊上糯米浆加石灰搭建而成的建筑,前厅广场还摆着农用器具和一个大水缸。
    这景象未免太过突兀,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小香跟我解释:“我家原本在那边,我小时候到高中都住在那间三合院里面的。一直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爸才盖了右边这栋新家,旧家就当作仓库跟放祖先神桌的地方使用。”

    当晚我和小狄、辰育三个人睡二楼客房,露露就和小香一起睡在她的房间里,记得我们打扑克牌打到很晚,抱着满足的心情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其实有点辗转难眠,今天玩得很开心,女友的父母又是和善亲切的人,我觉得相当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睁开眼睛,一看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不晓得为什么会在半夜醒来,也许是啤酒喝多了想上厕所,一看身旁,小狄抱着枕头睡得香甜,还不时说着梦话。心想辰育应该也睡死了吧,我往辰育睡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他的床上棉被凌乱地丢在一旁,人却不在床上。
    “辰育这小子跑到哪去了?”我左右张望,甚至外头走廊厕所都找过一遍也没发现辰育的身影。我走到窗边一看,赫然看见外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缓缓地往旁边的三合院走去,看那身材穿着,不正是辰育吗?
    他走得摇摇晃晃,就像是被人托着身体行走,非常怪异,我心里一寒,辰育这个人平常很严谨,曾经几次阻止我们开鬼神的玩笑,他应该不可能会想一个人去黑漆漆的三合院里开试胆大会吧?我随即穿上裤子往三合院走去,辰育的样子不太正常,我有了以前的经验,知道他应该碰上了不寻常的事。如果不及时把他叫回来,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
    三合院的前方广场是一大块水泥地,以前是拿来晒农作物用的地方,那些器具还留着使用过的岁月痕迹,白天走在这种地方,还颇发思古之幽情,但是现在我没闲功夫细看怀旧,辰育已经走进阴暗的三合院内,身影从我眼前消失。

    我只好鼓起勇气循着辰育的路线进房,只是脚才抬起来,就觉得双腿异常沉重,每走一步都耗费极大的力气,腿像被灌了铅似的。突然间,从我的眼前飞过一群蝙蝠,在空中不停盘旋,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蝙蝠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发现这群蝙蝠都是从右手边的房子窗户破洞飞出来的。
    那边应该是仓库,年久失修又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天花板常常会群居一些这种吃水果跟昆虫的小蝙蝠。在都市也有,桃园学校附近也常常看见,其实并不怎么稀奇。只是它们正好在这个恐怖的时间点飞出来,一般人应该都会吓到腿软吧。还在奇怪为什么我的脚变得这么重,低头察看却让我差点尖叫出声,我的脚被一团黑色类似头发的东西缠着,而我亲眼看着放在广场旁的水缸里不断冒出黑色头发,像是有生命似的朝我追逐而来。
    眼前的景象太过惊骇,我吓得魂飞魄散,使尽力气拔腿就跑,拖着那团长头发拼命移动。被我一阵拉扯之后,我隐约看见水缸里浮现了一只惨白的手。就像是被我拖上来似的,缓缓地从水缸里现身。情急生智,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往脚上的黑色头发点去,本来以为我命休矣,想不到火光一闪,那团黑色头发像是碰见如来佛般松脱,用极快的速度倒退回水缸里。
    我冷汗直流,背脊不能停歇地颤抖着,心内叫苦:“为什么我老是碰到这种事。”被这么一拖延,辰育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时我听见小狄叫我的声音,他也醒过来了。
    “干!你大半夜的干嘛在这边站着?”他满嘴脏话,脸色却和我一样苍白惶恐。
    “我醒来发现辰育一个人下楼往三合院走,我担心会出事,就追了出来。”
    “你不是睡很熟吗?”我说话的声音还不太自然地抖动着。
    “刚才睡梦中一直听见有个女人在我耳边笑,那笑声很恶心,像是奸笑似的一直往我耳朵里钻。后来我睁开眼睛醒来,以为是噩梦……”
    “结果还是听得到那个笑声啊……”
    “我吓得跑出房间,正好看你鬼鬼祟祟地走出来,就跟在你后面了。”小狄苦着脸说。
    “会不会是小宝在捉弄我们啊?”小狄问得有道理,但是我相信小宝不会开这种恶意的玩笑,况且她已经离开了,不应该再回来。
    那天,我和小香、小狄、俊开、辰育等与小宝有缘的人都聚集在王爷庙里,先生嬷起坛请魂,让小宝的魂魄上她的身与我们对话。外头阴雨绵绵,气氛有些凄凉,平常嬉笑怒骂惯了的我们,今天都分外严肃。
    以前我不相信神鬼之说,总觉得那些无中生有的恐怖情节都是人类脑中无谓的幻想、因压力而产生的幻觉,这两年来亲身经历了种种灵异体验,又以笔仙接触了小宝的灵魂,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铁齿不信邪的自己。
    我们都深深地为小宝不幸的遭遇感到悲伤,这样善良坚强的女孩子,却没办法拥有和同年纪女孩一样的生活,但她从未埋怨依然努力上进。命运的捉弄太过残酷,竟让小宝在打工下班途中遭遇不幸,她心里的悲苦之巨恐怕没有人能够体会。对于小宝的鬼魂,我们甚至已经不会感到恐惧,就像朋友似的。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先生嬷闭上眼睛,过了不久身体一阵痉挛,庙方人员立即戒备,根据他们所言,像小宝这种在痛苦中死去的冤鬼身上怨气很重,要请她上身有相当大的风险。
    老庙祝对我们说:“鬼魂已经上身,可以问话了。”
    小香一直红着眼,打从她知道小宝的遭遇之后就哭个不停,也许她和小宝更有缘分,两个人长相相似,又先后住进同一栋公寓。
    “小宝,是你吗?”我对着先生嬷问话。
    只见先生嬷缓缓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紧闭着。

    “我们已经知道你生前的经历,也非常愿意为你做点事情,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告诉我,大家都会尽力帮你完成。”我说。
    “手链……”从先生嬷口中说出的声音让我们心内一震,那明显是个年轻女孩的口音,就与我听见的歌声一样。
    “我……找不到外婆送我的手链……”小宝抽抽噎噎地说道,她在那间屋子里,找一条手链找了三年。
    我恍然大悟,原来小宝无法安心离开人间的原因是那条手链,小宝说,那是外婆攒了好久的钱才买来送给她上大学的礼物,她一直都将手链当成自己的宝贝。我们都点头承诺,一定会帮小宝找到手链,并且送到万应公庙里供奉着,请小宝能安心地投胎转世。
    小宝沉默了一阵子,离开前对我们说了一句话:“真的……很谢谢你们。”
    小狄说,他觉得有点鼻酸,虽然这两年来让小宝吓了不少次,这时候他却感到不舍。
    “希望你能够安息。”小狄在心里默念。

    几天后,教官让我们看了小宝留在学生名册里的照片,还未脱稚气的高中毕业照,微弯眼角和细长的画眉和都和小香一模一样,微笑的方式更是如出一辙,也难怪宽伯会在酒后误认小香是小宝了。
    教官知道我们与小宝的鬼魂沟通,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当年他为了小宝的事情奔波劳碌,却没想到三年后才知道小宝早已过世的消息,他叹了口气:“有什么教官帮得上忙的尽管说,至少为她尽最后一点心力吧。”在教官和警察的协力之下,我们开始循着小宝生前的足迹搜寻她的手链,我和小狄、俊开翻遍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并没有发现手链的踪迹。
    教官也在学校里到处寻找,经过五天,依然一无所获。我们都觉得非常沮丧,一口答应小宝的事,没想到执行起来像是大海捞针,一条小小的手链,到底会在哪里?
    过了一个礼拜,警方通知我们,在新竹县警局的证物室里找到了那条手链,原来当初处理小宝尸体的时候,手链被当成了证物取下,至今还完整存放在证物室里面。
    当我们听见这消息时欣喜雀跃,抱在一起大笑大叫,比中了乐透还开心。通过教官的协助,我们从警方手中取回了手链,并且送回万应公庙供奉,我在无名牌位前双手合十,诚心地说:“我们帮你找回手链了,你就安心地去投胎转世吧,希望你下辈子能过得更快乐。”后来,有一天我梦见了小宝,她在梦里对我微笑不语,我知道这是她来向我们道别了。
    隔天一问才知道大家都梦见了她来说再见,从此之后那间屋子里面再也没发生过灵异现象。
    说来好笑,我们交到了一个朋友,却是在她死后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小宝变成了我们几个人共通的记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心灵刻痕,我们会一直记着……大学时代所住的房子里躲了一个女鬼。
    “怪了,我的车新买的,从来没出过问题啊。”庄仔抓着头,换脚踏的方式发动。
    试了好一阵子,搞得他满头大汗,摩托车终于发动,庄仔欢呼一声跳上车,回头招呼我们继续前进。
    车队往前方移动,下山的途中突然起了大雾,这场雾像是无中生有,方才在山腰附近的时候月明星稀,视线相当良好,怎么一往山下骑就来了这场大雾。
    我将机车的速度越放越慢,白茫茫的雾气遮蔽了眼前所有事物,能见度大概只有五米左右,我开启机车的远光灯,虽然没什么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山里面气候多变,这雾来得快应该去得也快吧。”我对天才说。
    “学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天才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东西奇怪?”我不解。
    “其他的人呢?”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们本来在车队的最后一台压阵,所有的车子应该都在我们前面,距离相隔不到十米,依照这种车行速度,理应听得见其他机车的引擎声。可是现在除了我自己的机车以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就是说,自从我们骑进这片白雾之后,莫名其妙地和其他人走散了。
    一阵晕眩袭击了我的脑门,我赶忙停下机车,四肢无力地蹲在路旁,耳朵里隆隆作响。极限的恐惧紧紧压迫着我的意志,我知道这就是俗称的鬼打墙,在这种时候不管我们怎么想绕出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都是徒劳无功的。
    这个念头才刚闪过,耳边又听见了方才佛像旁的诵经声,一阵又一阵浪潮似的敲击我的耳膜,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我捂着耳朵发狂似的大叫:“不要再念了,干!不要再念了!”
    不寻常的举动吓坏了天才,他抓着我的肩膀猛摇:“学长,学长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我睁眼看着天才惊恐的表情,张着嘴无法动弹,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
    远方突然出现一盏强光,照得我眯起眼睛,有台机车缓缓接近我们。
    “阿乌!你们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原来是小狄的声音。
    “阿乌学长怪怪的,他好像……好像是中邪了。”天才急道。
    小狄见我状况不妙,便解了自己身上的护身符挂在我的脖子上,这个护身符是我们从拉拉山回来之后他和露露去庙里求的,说也奇怪,那个红袋子装着的黄符一挂上,我就能开口说话。
    “靠,你们车子不是在我们前面吗?”我猛喘着气,试图平复自己激荡起伏的情绪。
    小狄和他的直属学弟面面相觑:“屁,你明明猛催油门,还超庄仔的车,后来起了雾你们的车就不见了啊。”小狄说。
    这回轮到我和天才傻了。
    我们的车速从来没有超过时速三十公里,更别提超庄仔的车了。
    我对小狄说道:“那其他人呢?”
    “不知道,这雾来得又急又快,连路都看不见了,谁知道其他人在哪里?打个电话问问吧。”小狄拨了庄仔的电话,才响了两声,庄仔接起电话:“你们人咧?”他和小狄异口同声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我们在往山下走约五分钟路程的地方,还有,俊开摔车了。”原来庄仔和俊开碰在一起,我发生中邪事件,而俊开可能是因为视线不良而摔车。我只觉得在这阵鬼雾里不管任何风吹草动都使人提心吊胆,身旁一有动静,就很容易牵动紧张的情绪。
    我们一行人被大雾隔成两组人马,眼下看是动弹不得了,小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等雾散了吧,庄仔你们也别乱动,免得又有人出事。”
    天才坐在我的身旁,惊魂未定地说:“学长,这地方会不会太猛了啊……我从来没碰过这种事。”
    我无奈地笑说:“习惯了就好。”
    确实,没有人会习惯于层出不穷的灵异事件,仔细回想起来,每次发生事情的时候我都在场,会不会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也许是从租了那间屋子之后开始的吧。我不由自主地往不可思议的方向想,那个躲在我家里的女孩子,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才让我不断地碰到灵异事件,然后让我渐渐习惯。我苦笑摇头,怎么可能有这种天方夜谭,一切都只是自己吓自己。才思考片刻,那惊心动魄的诵经声又再度在我耳边响起,忽远忽近,听来像是夜鸟嚎哭,又像恶鬼的奸笑。
    我紧握着护身符,手心里全是冷汗,心里不断默念着“阿弥陀佛”。没多久之后,一阵狂乱的夜风吹过,身旁周遭的雾气风卷云残似的消逝无踪,那噩梦般的诵经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皎洁的明月还在头顶,我轻呼一口气,突然听见了庄仔的叫声:“靠……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庄仔带着数人快步向我们跑来,他们的车子就停在后头。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离得太远,只是身陷迷雾之中弄不清楚东西南北。
    当我站起身仔细环顾四周时,我脑子里的神经啪的断了一条线。原来……我们所站的位置,路旁满满的都是乱葬岗,那些无名无主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在地上,我头皮发麻,在心里默念了几声:“对不起,打扰了。”或许那场雾,就是“它们”在警告我们别胡乱闯入它们的领域。夜游也该有点分寸,不该去的地方还是别去才好。
    撞邪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好几个礼拜身体都不适,每天都上吐下泻昏昏沉沉,连课也没办法上,接连看了几间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很难不让人将这事联想到那次夜游的撞鬼经验。
    我只好到庙里乞求神佛的保佑,但是拜遍了桃园大大小小的庙宇,似乎也没有改善。小香的父亲告诉他,在中坜有间王爷庙,师傅收惊的功力相当深厚,要小香带我前往。
    我们两人便挑了一个没课的午后骑车前往中坜,在靠近龙潭的地方找到了那间王爷庙。庙祝是位面容慈祥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看起来有七十岁了,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说:“你们少年人就是不信邪,整天爱往好兄弟住的地方跑,才会被他们跟上。待会儿请师父帮你看一下,压个惊就没事了。”所谓的师父是一位中年妇人,大约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穿着法衣坐在厅堂一旁喝茶。
    小香在我耳边说:“待会儿见到‘先生嬷’要有礼貌一点,不要再耍白痴了。”她轻轻地握了我的手,便退到一旁。
    先生嬷招呼我到她的对面坐下,笑容可掬地说:“来,把你的名字跟出生年月日写在这里。”她递给我一张黄纸,让我写下资料后又问了一些当天撞邪的情况。
    我自然是一五一十从实招来,包含夜游听见了诵经声,又误入五里迷雾之中,到最后发现自己身处乱葬岗,将所有过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先生嬷皱起眉头:“也许原因不是出在那里。”
    “你之所以会身体不舒服,是因为‘她’跟在你身旁一年多了,加上夜游撞邪之后气虚体弱,才会引发身体的症状。”先生嬷的目光望向我的后方,嘴里念念有词,就像是正和什么人交谈。

    “庙里的护法神明挡住了冤魂进入,那个女孩子可能逃回她原本的地方,暂时不敢再出来吓人了。”先生嬷对我说。
    “女孩子?”我一听是个女鬼,心里就有了底。
    先生嬷点点头,向我施了一些收惊的传统仪式之后,弄了一碗符水给我喝下。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远离那间屋子。”她说。
    我心里一惊,除了夜游的经历,我还没跟她说过屋里躲了一个女鬼的事,这位先生嬷真神通广大,凭空交谈几句话之后就知道我住的房子不干净。回程的路上我对小香说我住的那间屋子里可能真的有只女鬼,只是她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外,也没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
    小香用力拍了我的头一下,生气地说:“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怕死的人,你们住的地方有古怪,当然是赶快搬出来啊。”
    “可是俊开和小狄没碰到过她,好像只有我遇到过一两次。”我无奈地说。
    “不管,你马上搬出来跟我住,不然这样下去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小香相当认真,看来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几天之后,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搬到楼下小香住的套房里,大部分的东西还是放在楼上,俊开的女友咪咪还因为多了一间房可以使用,开心得不得了。说也奇怪,给先生嬷收惊之后,我上吐下泻的症状便不药而愈,精神好了许多。
    大约半年多,那间屋子里不再发生任何怪事。
    五月中旬春暖花开,附近的山林几株油桐树开满了白色的花蕊,一眼望去像是几片舍不得融化的白雪盖住了树梢。
    星期五傍晚,我上完最后一堂课跑去系办鬼混聊天,小香拨了通电话给我,告诉我会晚点回家,今晚和班上同学有个聚会。
    大约六点左右,我一个人买了晚餐跑到四楼找小狄、俊开聊天吃饭,虽说我搬离了四楼,但是小香就住楼下,我还是常会跑上来串门,毕竟这里的房租也还有我一份。
    小狄坐在电脑桌前上网,突然说了句:“你搬到楼下之后还好吧?”
    “小香会盯得很紧吗?”俊开说。
    我喝了一口啤酒,耸肩说道:“也不会,其实她私底下还蛮有小女人的一面。”我们聊着彼此的女友,谈恋爱的酸甜苦辣,一聊下去便忘了时间,酒也越喝越多。当我发现时候不早,俊开已经昏昏欲睡,他从家里带来的那瓶便宜的威士忌也被我们喝得见底。
    我满脸通红地说:“好像有点醉了,我先下楼去睡觉了。”
    小狄的酒量不差,意识还相当清醒,他不忘问我:“能走吗?别喝醉酒下楼踩空摔个狗吃屎。”
    我挥挥手示意无妨:“我酒量没那么差,开门还没问题。”
    回到小香的宿舍,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脑袋发涨的感觉相当不好受。酒精在体内开始发酵,方才逞强喝了太多烈酒,晚餐吃的东西几乎满到喉咙口,不停地干呕。我连忙跑进浴室,趴在马桶上,一股脑儿的将晚餐还进了马桶里。望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吐得满脸通红,嘴边还挂着食物残渣,心想这真够糗的。我走进干湿分离的淋浴间,旋开莲蓬头准备冲个澡。
    正洗着,突然间,我似乎听见开门的声音,小香结束聚会回来了。热水散发的水蒸汽弥漫着淋浴间,毛玻璃上爬满了水珠,我隐约看见浴室的门缓缓开启,小香的身影走进浴室站在洗手台前卸妆。
    “聚会怎么样,好玩吗?”我正在揉洗发精,眼睛睁不太开,说话时还吃了一嘴泡沫。
    毛玻璃隔间外的小香点点头,并没有出声。正当我要冲去满头泡沫的时候,本来温度适中的热水突然变成了冰凉的冷水,我哇的一声大叫,把莲蓬头丢开。
    那莲蓬头掉在地上,冷水兀自朝我的脚冲着。水龙头的把手本来在靠近热水侧的附近,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冷水那头去。我咒骂一声,又将把手转回温水处继续冲澡。没多久,我的目光又落在把手上,那把手竟然无端自己动了起来,缓缓地朝冷水端移动。而水温,也逐渐降低。
    我心里发毛,这应该不是什么物理现象,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抓了浴巾围住身体,一把拉开玻璃门,赫然发现刚才还站在洗手台前卸妆的小香不见踪影。
    “小香?”我出声喊她,卧室里也没有回应。
    打开浴室的门,探头出去看了看,但小香并不在房里。我暗自心惊,至少我很确定刚才浴室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在,亲眼看见的那道身影是千真万确的。
    我一把抄起放在洗衣篮旁的手机拨给小香,希望她只是暂离房间片刻。电话响了几声,小香接起电话,另一端热闹无比,使得她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和我说话。
    “怎么啦?我们聚会快结束了,马上就回去。”她以为我在担心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语气格外的温柔。

    而我脑中一片空白,喃喃地说:“没事……回家路上自己小心。”这时候我的酒意也全醒了,直觉想到方才看见的女孩不是小香,应是与小香有些神似的“她”。
    “她”回来了。我吞了口口水,心里忐忑不安,极度毛骨悚然。回身对着整容镜用浴巾擦头发,擦着擦着,本来注视着洗手台的目光随着我的抬头动作往上移。等到我看见自己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影像却让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身后,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黑发盖住了苍白如雪的脸庞,她的眼睛没有眼白,说得更正确点是全部呈现漆黑色。我就像被猛兽狠狠盯住的弱小猎物般丝毫无法动弹,额上不断冒出冷汗,只见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女鬼由后方缓缓靠近我的脖子,到最后紧贴着我的脸颊。
    右脸感觉就像贴着冰块,寒意透过皮肤传遍全身,女鬼的神情凄厉哀伤,在我耳边不断地吹气,我早已因紧张过度而神志不清。
    意识蒙胧间,我听见小香呼唤我的声音:“阿乌,你怎么了!拜托不要吓我……你赶快起来啦。”

    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小香心急如焚的脸孔,我虚弱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没事的,刚才喝得有点多,洗完澡就睡着了。”镜子里的女鬼不知道何时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人昏厥坐倒在浴室里头,小香一回家见我不省人事,吓得红了眼眶。
    那晚,在四楼还醒着的小狄也遇上了非比寻常的恐怖事件。我离开四楼之后,小狄将趴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俊开拖到他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大约午夜十二点左右,他听见了从浴室附近传来“达达达”一连串十分急促的敲击声,像是有人拿着东西很快速地敲着木板。
    他跑进浴室察看时,那声音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小狄回到沙发,才一屁股坐下,他又听见“达达达”的声音,这回他听清楚了,那是手机的震动声。
    他的手机就摆在客厅的桌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他心想可能是俊开的手机,或许是咪咪打电话给他,也就放着不理。过了没多久,敲击声越来越急促,使人心烦意乱,他忍受不了那种精神轰炸似的吵闹,跑进俊开的房间,却赫然发现俊开的手机没电了,而“达达达”的声音还在外头持续响着。
    小狄提心吊胆地往浴室走去,声音来自洗手台右侧的置物柜,那是一个铝制的黑色箱子,门板似乎曾经遭受撞击而凹陷,有些地方掉了黑色的漆,露出原本银灰色的铝质来,大体上和一般家庭放置洗面奶、卫生纸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我记得,那个柜子门是坏的,怎么拉也拉不开。
    他很确定接连不断的敲击声响来自柜子里,他伸手拉了拉半脱落的门把,却怎么也拉不开那摇摇欲坠的烂门,感觉上就像是有个人从里面死命拉住似的。后来他找出各式工具,以蛮力撬开了门板,发现潮湿生霉的柜子里面有一个手机。是一款三年前的nokia手机。不知道放在里面多久了,还不停地震动着……
    凶死
    也许起因在于我问了小宝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们?”引起了附近游魂的骚动,才会产生屋内灯光闪烁、玻璃无风自动的现象。我不敢多想,当屋内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得到,从黑暗中伸出了无数只手争先恐后抢夺我们的笔,想要说话似的在纸上乱画。幸亏小宝提醒了我们快逃,否则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逃离宿舍,跳上机车没命地催油门,一心只想尽快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谁也想不到,我们住了快三年的屋子,在今晚竟然变成群魔乱舞的人间炼狱。
    小狄建议我们先到庙里躲一晚上再说,只是凌晨两点,哪里还有庙能让我们躲。
    小香说:“去上次那里吧,庙祝人不错,应该会帮我们。”而我则打电话叫俊开千万别回家,之后三人一路冲到中坜王爷庙,请求庙祝开门让我们进去躲一躲。
    前些日子帮我收惊的先生嬷见我们一脸狼狈,又印堂发黑的模样,连忙弄了几杯温开水给我们压惊。她温和地说:“你们别怕,孤魂野鬼没办法来这里,安心地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折腾了一整晚,又惊又怕的我们早已疲累不堪,一到了能够安心的场所,放松后睡意渐浓,我和小香打地铺,小狄趴在神桌上睡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老庙祝便将我们叫醒,一脸严厉地责备我们为什么这么大胆:“你们这几个猴仔,连笔仙这种招孤魂野鬼的游戏也敢玩,嫌命太长吗?”
    “我们知道错了,可是……玩笔仙是有原因的。”小香委屈地说道。
    “什么原因讲给我听。”于是小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先生嬷和庙祝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人鬼之事,依然对小宝悲惨的遭遇不胜唏嘘。
    “原来如此,但是你们也不应该自己招她的魂出来问话,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让我们来处理。”先生嬷温言说道。
    小狄通知了警局,告诉警察我们得到的线索,也因此查明了小宝的死因。那是一起三年前的无头公案,有位到新竹山上盖工厂的水泥工,在深山草丛里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着不整,下身赤裸,死状凄惨令人难以卒睹。

    警方分析女尸生前惨遭奸杀,又被毁容之后弃尸荒野。身上没有任何可证明的身份证件,也没有亲人家属前来认尸,只能以无名尸的方式火化,并将骨灰送至附近的万应公庙供奉。
    后来警方靠着女尸下体的残留精液作DNA化验抓到了嫌犯,凶嫌是一位游手好闲的中年男子,因在夜间看见面容姣好的女子一人独自夜行而起了淫心歹念。
    他一路开车尾随着女孩到了保龄球馆外的机车停车场,在女孩整理包包准备骑车离开时动手掳人,以尖刀胁迫女孩上车,将车子开到了偏僻荒凉的野地。强暴女孩的过程中遭受顽强抵抗,他一怒之下拿砖头砸在女孩头上,失手将女孩杀死。凶嫌因恐惧心理作祟,开车将女孩尸体载至新竹的深山弃尸,并且将尸体面容毁去,唯恐尸体被人发现后难逃法网。
    幸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凶嫌最终还是受到法律制裁。警察也查到了那个手机原始注册号码的主人──陈欣恬,最后一通通话纪录,就与小宝失踪那天的日期相符。
    警方将小宝的尸首火化安奉,做了适当的处置,但为什么小宝的鬼魂依然在我家里游荡徘徊,是不是心里还有什么难解的结,未了的愿?这一点,我们也只能请王爷庙的先生嬷帮忙,与小宝的鬼魂沟通,听听她为什么伤心哀怨,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间。
    小香紧张不已,神色惶恐地说:“你们真的要请她出来吗?会不会出事啊?”
    我给了小香一个拥抱,缓慢且坚定地说:“如果她想告诉我们什么,而一直不能传达出来,那不是太可怜了吗?相信她不会害我们的。”
    一切就位之后,我开始照着小时候玩笔仙的记忆念道:“笔仙笔仙请你现身。”念了数次,那支笔动也不动,我不死心地继续说着:“如果你在的话,请你给我们一个回应,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对我唱歌?”
    这时候,窗门紧闭的屋子里突然吹起一阵阴风,扫得我们心内紧了一下,手中的笔开始有了动静。只见那支笔在本位上缓慢移动,我和小狄也紧张了起来,我和他的手都不敢用力,原子笔受到了不明力量的牵引。笔的轨迹移到了“是”的上头画了圈。
    我又问道:“你这几年一直都在这屋子里吗?”原子笔在“是”的上头画了两圈,也就是说,她一直在这没有离开过。
    我和小狄对望一眼,拼命压抑自己害怕的情绪,我鼓起勇气问她:“请问,你……是在保龄球馆打工的小宝吗?”

    那只原子笔突然飞快地动了起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我和小狄的手在“是”激动地画圈,小香搂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害怕得快哭了。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些年来躲在我房子里的女鬼就是宽伯口中的──小宝。
    “宽伯很想念你,他和我们说了你的事情。”我叹了口气。
    原子笔缓缓移到喜怒哀乐的“哀”字上,画了一个不成形的圆。
    小狄也开口问:“请问浴室柜子里的手机,是你的吗?是你让它震动的吗?”
    接连几个问题,解开了我们心中的疑惑,最后,我问了最应该问却也最不该问的问题:“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们?”没想到话才刚出口,两个房间半开的门突然碰地关上,发出的巨响将我们吓了一大跳。阳台旁的窗户玻璃猛烈地震动,室内灯光忽明忽暗,而我们玩笔仙的小桌子就像有一只手托着不断往上抬,我和小狄用尽力气才压得住桌子。
    啪的一声,客厅的灯自动关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们三个人陷入恐慌,小香放声尖叫,我急忙大声说:“如果你不愿意说,请你回本位,我们会找其他方法帮你。”我们手中的笔在纸上乱飞,画得我和小狄手上都是原子笔墨水痕迹,骚动了一阵子,笔突然停下。
    我发觉一直浑身发抖的小香突然没有动静,才想问她,随即小香呜呜咽咽地痛哭失声。她的哭声不像是小香自己的声音,那么哀伤断肠,又令人感到不舍。“她”借着小香的身体痛哭,释放多年来的苦痛和泪水,“她”紧紧抱着我,泪水无止尽地溃堤。
    我对着空中大叫:“我们一定会帮你想办法,请你从小香身上离开。”天花板上的灯发出电流干扰的刺耳声音,突然眼前一亮,屋里的骚动在一瞬间平息。
    我和小狄的手因为太用力捏着笔而泛现紫色,那支笔却在一切恐怖的灵骚都平息之后,在纸上写了几个残破的字。小狄一看“妈呀”一声丢了笔,拉着我和小香夺门冲出。
    因为小宝在纸上写的是──快走!好多鬼来了!
    抓交替
    那个手机早已经潮湿毁损,外壳更是长满青苔和霉菌,小狄想不通为什么手机还会震动。就算是电力超长的高科技锂电池也撑不了两个礼拜,更何况摆在这柜子里面,瞧这模样至少也有数年。
    小狄脸色苍白地蹲在柜子前不知如何是好,在他心里有个念头,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受到某种不明力量的牵引,他竟伸出手去拿了那个手机。颤巍巍地按下通话键,这时候他听见手机接通了,从话筒里不停地传来女人的啜泣声,那哭声异常忧伤,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
    小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对着话筒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打扰我们的生活?”电话里的女人没有响应他,只是一味地哭,那哭声听久了竟像是窃笑声。
    然后他听见了女人开始唱歌,以清幽的声调哼着:“啦啦啦……啦啦啦……”小狄听得头皮发麻,无法忍受一波波的恐惧感,咒骂一声丢了手机便跑。
    那个被他丢在浴室角落的手机,在他离开之后,还兀自响着清晰可闻的歌声,“啦啦啦……啦啦啦……”
    隔天小狄将手机送到警察局,请他们找出失主,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让那个恐怖的手机继续放在家里面,谁知道什么时候从另一个世界拨来的电话又会让手机响起。
    警察花了不少功夫,但也没能查出那个手机的原始拥有者是谁,那个号码早已经无人使用,电话纪录也是三年多前的,对话的内容我们并不清楚,到了这个阶段,已经不是我们学生能够插得上手的了。关于那个手机,警方还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反倒是先来学校办案。
    记得小香曾经跟我们说过,学校体育馆顶楼每年都会有学生跳楼自杀,而去年的两名侨生也差点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走上绝路,幸亏最后获救。今年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那天晚上九点,我和小香,俊开、辰育等人在学校体育馆五楼礼堂打羽毛球。一个小时后,我们四个人打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一看手表,差不多要到体育馆关门的时间了,于是招呼他们下楼,因为我们体育馆十点钟就会锁门。我们收拾了一下,然后劈里啪啦往下走,走到到二楼的时候,有个人与我擦身而过。我心下奇怪,体育馆要关门了,他怎么还往上走,于是出言询问:“同学,你干嘛往上走,体育馆要关了耶。”

    他转头看我,表情木然地说:“外套放在楼上忘了拿,等会儿就下去了。”
    我从没在体育馆见过这位同学,只觉得陌生,楼梯间相当阴暗,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临走的时候我还不忘告诉他:“如果前门锁上了,你可以从后门出去,你应该知道体育馆后门晚上不会锁吧?”
    他给了我一个冷冷的微笑:“我知道,谢谢你。”话才说完,又缓缓地踏着阶梯上楼。
    小狄在楼下叫我:“阿乌你在干嘛,赶快下来,工友要关门了。”
    “来了来了。”
    出了体育馆,我说:“你们不觉得刚才那个人怪怪的吗?体育馆都要关门了才跑上去拿衣服。”
    小狄一脸惘然:“什么人?不就只有我们四个下来而已吗?”
    小香也点头:“对啊,我和小狄、辰育出来之后,就只剩你还在二楼,又没有人走进去。”
    听他们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位同学上楼时,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浑身打了个冷颤,夜风吹在半湿的衣服上格外冰凉,我不敢去想方才那位仁兄是何方神圣,故作笑脸对大家说:“算了,管他去死。我们回家吧!”
    拥有阴阳眼的辰育一直没有说话,他见我以求助的目光望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刚才,他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他看见的“人”比我要惊悚许多,回程路上他偷偷告诉我,那时候他抢在我前方下楼,远远地就看见楼梯转折处走上来一具头颅半毁的尸体,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上楼,经过辰育身旁时,那具死尸还转头看了他一下。凹陷的眼眶外头垂着一粒血淋淋的圆球状物体,辰育说那应该是从头颅里爆裂出来的眼珠子。至于体育馆里为什么会出现那样恐怖的鬼魂,辰育也无从得知。
    隔天早上一到学校,我就觉得校门口的气氛不大对劲,有不少学生聚集在外头议论纷纷,我看见体育馆右侧小花圃外围起一圈黄色警戒线,还有不少警察在旁边穿梭。
    “看这样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对小香说。
    我和小香路过体育馆附近,随手抓了一个正在围观的路人同学问了详情。
    “听说是有人跳楼了,一大早救护车就冲进学校,大概五点多的时候吧,打扫的工友发现花圃里有一具尸体。”我暗自心惊,立刻联想到昨夜与我擦身而过的那个人,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难道,他往上走的原因是到顶楼等待抓交替?
    这件意外引发的各种谣言立刻在学校里甚嚣尘上地散播开来。后来大家都知道,原来跳楼自杀的那个人,正是去年从顶楼救下的两位澳门侨生之一。据说那位侨生的家里经济状况相当富裕,在学校也交了一位感情稳定的台湾女友,除了偶尔被同学取笑他港式腔调颇重的口语外,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足以构成自杀的理由。
    很多人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侨生的家属下午就赶到学校,伤心欲绝地替亲人办理后事,学校也请来了法师进行一些仪式。我们看在眼里更是胆战心惊,如果说那天抓交替的选中了我们四个其中一位,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的结果。
    过了一个礼拜,学校宿舍里出现了不少绘声绘影的传闻。和侨生同寝室的学生,常常听见侨生平常睡的床位传出痛苦压抑的呻吟,但是床位明明就空无一物,连棉被也没有。还有人夜半起床在走廊尽头的阳台抽烟,却碰见了那位侨生回来和同学一起抽一根。这些事情在男舍里闹得鸡犬不宁,搞得学生们人心惶惶,学校只好又请道士作法请走侨生的魂魄,让其他学生安心。
    虽然事件看似圆满解决……但是辰育跟我说,他还是常常看见侨生的鬼魂无助地在校园里游荡,那股不明冤死的怨气似乎没有那么容易消解。
    我也只能祈祷,学校里面别再发生恶鬼抓交替的恐怖事件了。
    阴阳眼
    大二下学期我们时兴打保龄球。学校附近有一间复合式的球场,一楼是台球,二三楼是保龄球馆。我和小狄常常先在楼下挑完一杆,等人到齐之后才上楼打保龄球。运动万能的辰育对保龄球也相当有研究,他甚至还有一组自己的保龄球用具,包含手套、球鞋、和一颗为他量身打造的保龄球。
    每天晚上球馆里都会看见我们这群人在里头喧哗嬉闹,我们也和常来打球的几位中年人成了球友,相互请教打球的技巧。那些中年阿伯打了几十年的球,技术自然比我们好上太多,我们之中也只有辰育的平均分数能够与他们一搏。
    一天我和辰育打完球坐在球场里闲聊,隔壁几道的老伯们还在比赛,看着他们使出各种奇特的姿势和花招,例如将球高举过头,再以不太自然的方式丢出,十支球瓶还是应声全倒。
    辰育笑说:“要我用那种方式打球的话,手大概会扭断了吧。”
    “我也不行,阿伯们实在太猛了,一边打球一边喝威士忌,看他们酒瓶都快见底,到底是来打球还是喝酒的啊?”我啧啧称奇地说。
    我和辰育之间还有个共通的话题,便是一年多来不断发生的灵异撞鬼现象。
    “虽然我看得见它们,但平常我都是装作视若无睹,不然生活真的太难过了。”辰育说。
    “为什么?”我很好奇拥有阴阳眼的人平常究竟怎么过活,要是连上个厕所都会看见马桶里有个人头对着你笑,不憋尿憋到膀胱发炎才有鬼。

    “我这体质不是天生的,小时候我其实看不见鬼,刚念高中的时候出过一次很严重的车祸,那一次几乎要了我的小命……”原来,辰育刚上高中的时候骑机车上学,在他转过学校前的一个路口时,一台从他左手边疾驶而过的砂石车擦撞了他的车身,辰育就这么连人带车飞了出去,不知道在空中做了几个转体才重重地摔落地面。刚落地的时候,他的脑部受到强烈撞击,幸亏戴着全罩式安全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次车祸让辰育在加护病房住了七天,前三天都昏迷不醒,相当接近脑死的判定。辰育说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看见病房里有许多形体呈现半透明的人来来去去,还有人会上前和他攀谈,他却无法回话。
    有一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转头却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床上,妈妈趴在床边哭泣。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灵魂离开了身体,但是年轻的生命怎舍得就此离开,他心里有个意念不停地转动,而且越来越强大。辰育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也许是辰育的母亲曾经到寺院里跪求菩萨救他一命。当他产生了这个意念的时候,辰育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拉回自己的身体。

    昏迷三天之后他终于醒过来,经过精密检查,幸亏脑部没有受到严重创伤,没有造成后遗症。不过这是医学上的检查,那次车祸在辰育身上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他从此之后看得见鬼,那些曾经在他梦里出现的半透明形体,在他醒来之后依然存在。
    一开始他非常害怕不时看见的鬼魂,有些肢残体碎令人作呕,有些表情痛苦狰狞,那些在路上来回游荡的孤魂野鬼发现辰育看得见他们,便会聚集起来,想要通过他与人世沟通。
    后来,辰育学会了怎么对鬼魂视若无睹,生活才逐渐恢复正常。只不过他还是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好兄弟吓个半死,骑机车后座多载一个人已是家常便饭,辰育曾经碰过鬼压床,身体无法动弹,他难过得睁开眼睛,赫然发现有张诡笑的脸孔靠得很近,空洞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并且压在他身上玩闹。
    “看得见鬼在你身上胡来又无法反抗,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如果不装作看不见它们,那些无主游魂就会不断地来骚扰我,想要我替它们做事情。”辰育叹了口气,“后来我就渐渐习惯,就算看到了它们也不会点破,免得惹祸上身。”
    “阿乌、辰育,过来喝酒!”我们听见宽伯宏亮的笑声,想必是赌钱的球赛又赢了一把,他在三号球道大声招呼我们。
    这时小香也正好提着宵夜过来,我们几人围着桌子大快朵颐,宽伯得意洋洋地指着上头蓝色的屏幕,“两百三十六分,怎么样,厉害吧!”
    宽伯是附近工地的工头,平常都带着工作伙伴在桃园县市盖房子,近一两年学校附近新建许多学生宿舍,宽伯的工作地点也就转移到这里。他的嗜好除了喝酒,就是打保龄球,干了二十多年的建筑工人,宽伯的手臂比我的小腿还粗,拿的球竟然是十八磅的。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听宽伯说故事,关于这间历史悠久的保龄球馆,本身也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宽伯说,其实这间球馆十多年前曾经遭受祝融肆虐,烧毁了不少东西,后来球馆经营权易主,重新整建装潢才有现在的模样。他们这些老朋友从年轻的时候就一起打球,球馆重建的时候他也出了不少力。
    宽伯意味深远地笑说:“那时候球馆烧死了六个人,有一个还是我的老朋友,在球道后面当维修技工的阿生。这间球馆刚重建完的时候曾经闹过一阵子的鬼,喏,你们看五号球道。”他手指着五号球道,我顺势看了过去,没看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五号球道的球瓶常常会自己倒下,就像被无形的保龄球撞倒似的,有时候球道没有开机,还是可以听见机器运转的声音。我们都觉得那应该是阿生还在顾机器,舍不得走吧。”他又指着右边天花板角落一块熏黑的地方说,“那边也是,当初的起火点就是天花板里的电线走火,整间球馆烧掉一半,我们重盖的时候当然是全部做新的,但是那边还是慢慢变成黑色。”辰育看了一眼天花板,连忙把头转回来喝酒,也许他在那熏黑的角落看见了什么。
    小香害怕地说:“宽伯你不要讲鬼故事吓人啦,酒喝太多了。”
    宽伯哈哈大笑:“这又不恐怖,那么胆小做什么,我在工地还碰过更恐怖的事情呢。”
    小香捂着耳朵嚷嚷:“不要,我不想听。你也不要讲,阿乌跟辰育也不准听。”

    宽伯拍了我的肩膀:“你女朋友很恰(凶悍)喔,平常辛苦了。”
    我在小香怒眼瞪视之下只能屈服于她的淫威,干笑道:“不会啦,小香平常很温柔的,一点都不恰,真的!”
    宽伯喝得酒酣耳热又说得兴起怎肯罢休,当下也不管小香爱不爱听,滔滔不绝地又说了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去台北做过一个工程,那是一栋旧大楼的整建工程,那个时候我刚当上工头,负责带领底下的弟兄干活,当年的监工也是个建筑系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老实说我还不太想搭理他。开工那天下大雨,本来要在工地摆设贡品拜一下地基主,因为外面风雨太大,只好把桌子移到里面,我年轻的时候不信邪,对于这些繁文缛节没有看得很重,那个小毛头监工又不懂程序。
    “祭祀的仪式也就草草结束,连纸钱都没烧。大概的了一个多礼拜就发生了刚装好的临时灯具掉下来砸伤工人的意外,幸好被砸到的人没什么大碍,只有一些擦伤。但是他说那组灯要掉下来之前没来由地剧烈摇晃,大楼里没有风也没有地震,那组灯具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抓着猛烈扯动,到最后承受不住力道才掉下来。

    “大楼的装修进行到一半左右开始装设新的电梯,装好之后,电梯公司的技师在大楼里测试电梯运作是否正常。那时候我和弟兄们都出去吃饭,晚上还要赶一阵子的工。工地里只有那一位测试技师和他的伙伴在。可能是傍晚视线不良,大楼里又比较阴暗的关系,测试电梯的技师按了电梯,在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走了进去,却踩了个空,从五楼摔落地面当场死亡。和他一起工作的另一个技师说,摔死的那个人好像被魔神迷住了,明明电梯故障没有下来,他还是痴痴地走进空无一物的电梯间,怎么拉也拉不住。”宽伯叹了口气,“发生意外,工程只好暂停,那一次公司损失不少钱,后来才想到可能是当初没有好好拜地基主,才会意外连连。少年仔,鬼神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该尽到的礼数还是要尽量完成,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关于这一点,我和辰育拼命点头,我们都曾经体验过真实的灵异现象,哪敢不信邪。说完故事,宽伯已经满脸通红,酒气冲天,他一个人喝掉了半瓶威士忌,即便他酒量惊人,也差不多该醉了。
    醉醺醺的宽伯突然看着小香,那眼神有点怪异。
    小香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叫道:“你干嘛,我脸上长什么东西了吗?”其实小香怕的是宽伯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站了什么,这种场合我们都很有经验了。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觉得你跟以前在这边打工的一个女孩子长得有点像,刚才眼睛模糊还差点认错了……”宽伯望着柜台喃喃自语,可是他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我再度毛骨悚然。
    小宝
    我连忙追问宽伯详细内容,他酒喝多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我花了不少心思才将宽伯的话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脉络。据宽伯所言,那一位以前在这球馆打工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小宝,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小宝一个人从南部来桃园念书,从小父母亲就都过世了,她是让年迈的外婆带大的孩子。隔代教养的诸多问题并没有发生在早熟懂事的小宝身上,她靠着帮外婆捡破烂,用功苦读,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上了大学之后由于家境清寒,她每天都忙着打工赚钱筹措生活费,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只身在外地求学,虽然生活过得贫穷困苦,还是能够天天笑脸迎人。
    球馆老板知道她的生活困苦,还特别为她加薪,从每个小时一百块钱加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块钱的高薪。当年大学生打工的行情,饮料店是一个小时七十块,快餐店则是约八十元。除了球馆的夜班工作,小宝下午没课的时候还兼任家教,生活过得紧凑又忙碌。
    因为小宝外型清秀漂亮,又很得人缘,宽伯这些常来球馆的长辈都很喜欢她,也心疼她的坚强与努力,没事就会替她带个便当饮料,让她能省下一餐的开销。只不过,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宽伯一行人下班后准时来到球场报到,大家心里期待的都是看到站在柜台里小宝亲切的笑容。但是那天,小宝无故旷职没有上班,大家心里奇怪,小宝从来不请假,怎么会突然旷职?老板打电话到小宝家里找她,不管电话怎么响,就是没有人接听。
    一天、两天、三天……小宝像是人间蒸发似的从大家面前消失了,有人还说,也许小宝找到了金龟婿好老公,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那些都是没根据的猜测,对宽伯来说,失踪的小宝使他担心不已,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球馆老板也试着通知学校和联系小宝在南部惟一的亲人外婆。这才赫然发现,小宝也很多天没到学校,教官和同学们都急着找她,而她在南部的外婆,一年前也已经过世。
    宽伯感慨地说:“唉,小宝真是个好孩子,我本来还想让我儿子去追她,看看能不能让她当我们家的媳妇,现在人不知道在哪里……”他长吁短叹地说着,我们听了也有些感伤,我不禁想到,或许……躲在我家里的女鬼就是──小宝。和小香有点相似的脸孔,小狄在浴室里找到的那个三年前的手机,诸多巧合都让那女鬼和小宝连上了线。
    我问宽伯:“小宝是不是很爱唱歌?”
    宽伯瞪大了眼睛,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前她常常唱歌给我们听,整理球道的时候还会啦啦啦地哼着歌呢。”
    小香也问我:“靠,你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唱歌啊,你认识她?”
    “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有次你来我家吃咸酥鸡的事吗?”我提醒小香。

    “记得啊,那又怎么了?”
    “那天我的电视开得很大声,其实,那是因为晚上我买了咸酥鸡回家,正要开门的时候,听见应该没人的屋里传出女生唱歌的声音。我很害怕,才把电视音量开大壮胆。”我将住入那间屋子以来几次碰见女鬼的情形详细说了,我亲眼见过她,见过那个长得和小香很像的女孩子。
    辰育也啧啧称奇,说道:“不会这么巧吧……”
    宽伯则有点激动地说:“如……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小宝不就已经……”他显得垂头丧气,非常伤心。
    “宽伯你别这样,我们只是猜测,事情还没个准呢,世界上长得像的人那么多,那个女鬼不一定就是小宝啊。”我连忙安慰宽伯,他已经上了年纪,心情起伏太大对身体不好。
    当晚宽伯心情低落地回家去了,我和小香却在讨论着,那些在我家里发生过的种种怪异现象究竟是不是她想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一直认为她对我没有恶意,那天梦见她的微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就像宽伯口中所说,那种温暖人心的微笑。
    隔天我和小狄说了这件事,他也是惊讶万分,我们于是起了个念头,想要查明躲在家里的“她”,是不是小宝本人。后来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就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我们挑了一个小时候都玩过的游戏,打算请她现身——“笔仙”。那天晚上,俊开知道我们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早早便跑到女朋友家过夜,不敢和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于是只有我和小香、小狄三人进行笔仙游戏。
    深夜十二点,我拿出准备好的白纸放在桌上,纸上事先写了很多选项,我和小狄两人共同捏着一支原子笔轻轻放在纸上写着“本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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