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作者:南派三叔

  这几个字带来的信息让我震惊得差点叫起来,一瞬间的功夫,我脑子里飞快的转过很多东西。在这一刻,我脑子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因为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候,我必须要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才能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首先,我得明确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那群乘客在高压的镇压下,已经有些绝望。看来他们白天的时候已经串通好,准备晚上开始杀人。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淘海客无疑能让这艘漫无目的漂流下去的船存活概率增大一些,但事到如今,如果活着已经比狗更没有尊严,他们显然也不介意死之前先反抗一下。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

  可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钟灿富会和他们一伙?

  这太出人意料了,不说船上的很大一股怨气就是钟灿富作威作福搞出来的,仅凭他和蛟爷的关系,在这种时候也不应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不出这样做对他有任何的好处!

另外,这些船客虽然我不是都熟悉,但这种人的心理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了,那都是些只喜欢说闲话看热闹的市井小民,这么快就能结成联盟,团结起来做这种事,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挑唆,而且这个人一定有一定的威信。钟灿富负责分配船上的食物,从这一点上来看,如果是他领头,用食物做引诱,说不定真的会迅速得到响应。

  可还是想不通啊,他为什么要出头做这样的事?他这样身强力壮,又是在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家伙,在这种局面下生存是很有优势的,作为船上的头纤,蛟爷也对他信任有加,他没理由这样做啊!

  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于是顺理成章想到下一个问题:

  黑皮蔡和全叔想干什么?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在挑拨离间,一切只是场恶作剧。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做这样无聊又危险的事。

  反过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信息看来就是真的了。

这两个流氓混在船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权衡利弊。也许在他们看来,那些乘客虽然人数占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强力壮,个个都有武器,而且还有蛟爷和七哥这样的猛人,依照全叔两人的奸猾,多半会判断出哪方更有优势。

  更重要的一点,我想这两个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爷他们一定会更有把握。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阴暗的原因,乘客人数众多,但食物已经极其少了,如果蛟爷这边赢了,人少些生存的几率会更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阴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这样阴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没有更多的心情和时间来感慨,黑皮蔡和全叔这种十恶不赦的恶棍,做出这种决定是为了活下去。而我的愿望也很简单,和他们一样,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两个人身上,陷入这样的死地,如今他们心里一定后悔万分吧。

  脑子里转了一大圈,虽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两秒的功夫。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布团揉起来,合上药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过蛟爷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把布团扔在他脚下,然后假模假样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乱翻出几味药,虽然不至于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拣最苦的,然后胡乱塞进他嘴里。本来还想再给他扎上几针解解气,毕竟事情重大,害怕节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药草,但又不能吐出来的尴尬表情,心里颇为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这边时,蛟爷居然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异的表情,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布条上的字。当我走过他身边时,蛟爷轻微对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闭目养神,我坐到他的身边,看周围没人注意,轻轻伸手在他手背上写着字。我写的很慢,写好一个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轻轻磕一下。这五个字我写了两遍,从头到尾七哥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书,表示知道了。我缓缓地躺下,夜晚还有很久才会到来,但我现在已经抑制不住开始焦虑起来。

  当天晚上分发食物,仍然只分烧焦了的半条鱼给舱尾的乘客,我们则是每人一条大鱼。但这次没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声领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细观察,发现不少人看向分鱼的虾仔时,眼神里充满怨毒,这仇恨让人胆战心惊。我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收到那个布团,是否能看出这诡异气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只会认为乘客们都已经接受了被压迫的现实,就像在泉州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门口的事实,无法反抗,只能逃。但现在,从打开布团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逃到这里,我已经无处可逃。

  在压抑的气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东西。我冷眼旁观,看着两边的人都有所准备,船尾的人假装去舱板上面透气,然后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舱板木条什么的下来。我们这边,也早就准备好了家伙,躺在船头小心防备着,我摸着怀里的鱼棱,感觉手心有些出汗。

  钟灿富分完食物后,和另一个淘海客走了过来,两个人拿着几块船板,用手里的鱼梭切割着,嘴里大声说着一些捕鱼抓虾之类的窍门,像是要做什么捕鱼的工具。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我不敢总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内心的紧张。

  钟灿富却根本没看我,只是对蛟爷说了一句:“今晚我睡那边,看着那群货。”就转身走向人群,拉出那个之前用身体换鱼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到远处的舱板后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变故是肯定的了,但那个疑问不停在脑中盘旋:

  钟灿富为什么要这样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边听到我们这边的两个淘海客故意发出来的鼾声,等了没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条灿烂的银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就隔在这条银河的两段。

  窸窣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走神,缓慢但是坚定的靠近,我甩开其他的念头,微微抬起头,在银河那漫天闪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头悄悄走了过来。我死死的捏紧沉重的铁力木木条,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发出一身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操起家伙就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两声惊呼,接着一阵骚乱,看样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两人已经偷袭得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声,手里的鱼梭飞出,正钉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见鱼梭扎进他前胸大半截,他连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鱼梭上的余劲给带倒在地,一动不动,后背露出闪亮的梭尖,我完全没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这么厉害,居然一下毙命。而面对面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另一个人给当场杀死,还是第一次,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不光是我,对面暴乱的人也被震慑住了。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群乌合之众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显然被七哥这一下给撩拨得热血沸腾,手里拿着家伙继续向前冲去,那边的大部分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吓得傻了。

眼见预想中的恶战即将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忽然钟灿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挥过来,势大力沉,连空气都给划破,发出呼啸声。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个淘海客的脑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其他淘海客立即骂了起来:“灿哥,你是不是招邪了,连自己兄弟都杀,你不要逼我们动手啊!”

  钟灿富凶狠地挥舞着棍子,大声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转头骂道:“都他娘上啊,不把他们干掉,我们都得死!”

  那些船客听了这句话后,却反应各异。有的跟着他冲了过来,有的扔下武器抱头蹲着喊道:“蛟爷,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有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吓得炸了窝,到处哭喊着乱跑,场面一片混乱。

  我拿着鱼棱守在阿娣身边,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衣服发着抖,这种场合我只能尽量保护着她,因为蛟爷拿着一把鱼梭也加入了战团,他的步子很稳,跨步的幅度看起来不大,可行动的速度很快,像一个将军上了沙场一样镇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扎,对面就有一个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