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作者:南派三叔

  几乎不用思考,我身前的蛟爷立刻跑了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患有黑寒病的病人,边跑边大喊道:“不好,暴风雨又要来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吼叫声:“二纤下帆,望台上的人赶紧下来,灿富,快去掌舵盘!”

  我也跟着跑了上去,就看见无比灵异地,蛟爷前一秒说要来暴风雨,下一秒风暴就真来了。刚刚还遍布朝霞的天空,现在已经压下一团团厚重的黑云,深蓝色的海水变成了诡异的颜色,那种颜色就像有人在海面清洗一大匹五彩丝绸,而丝绸全都铺开了一样。再往天望去,那些翻卷的乌云,居然像花朵开放一样一层层不停翻开,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望着它们陌生的样子神思恍惚——难道我们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就听见从东南方向的海底传来剧烈的异响,那是一种令人无法想象和形容的声音,像是峰峦突然崩坍发的轰鸣,像是心脏狂跳发出咚咚闷响放大了一百倍,又像是巨人行走在海底撞断了无数的礁柱。那种巨大的撞击震动之声几欲震裂耳膜,深不可测的大海掀起巨大海浪,福昌号疯狂地颠簸起来,我死死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浑身的骨头几乎被抖散了架。

  我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周围乱成一片,在淘海客们紧张的吆喝声中,我听见船身不断发出密集的哆哆声。这是什么情况?是船要裂开了吗?我勉强趴在船舷上一看,只见数不清的鱼惊慌失措地从东南方向往船尾的方向疯狂逃窜,慌不择路地撞在船身上,发出哆哆的声音。

  我稍微放心了些,鱼群想必撼动不了好似铁打的福昌号,正要站直些,一声响亮得好像撕裂布匹的声音响起,深沉的海面马上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撕开了口子一样,一股森冷的海水硬生生裂了开来,被抛上半空直通通地砸向福昌号,一时间大船向右倾倒,甲板上的重物全都被漂了起来。

  这一下我整个附在了船舷上,差点摔了下去,手上一下几乎脱力,立刻惊出一身冷汗。等定了神再一看,竟然发现不计其数形态怪异的海鱼堆在了我的脚下,甲板上到处都是那些怪鱼,有的软脊,有的四腮,有的无鳞,有的生刺,这些怪鱼有的红如烈火,有的白如冬雪,有的纹络斑斓,有的透明无骨,它们噼哩啪啦地跳动着,一只酒杯形状的粉红色怪鱼摔到我身边的乘客,霎时间一道弧光闪过,那个人妈呀一声跳了起来,哭号道:“疼!疼死我了!烧死我了!”

  怎么?他被鱼烫到了吗?我正想扶过去看看他的病情,又是一大股海水凌空袭来,轰的一声巨响,水花立刻向四面溅开,把一个正在提升遮波板的淘海客带进了海浪之中,他甚至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已经乱做一团的甲板上顿时响起淘海客慌乱的喊叫:“阿根被卷到海里去了!”

  蛟爷暴戾的吼叫声摔了出来:“听天由命!各做各事!右转!灿富,丢你老母往右转啊,你娘的第一天掌舵啊,前面是花屿礁。”

  说着话,船老大蛟爷不紧不慢的在甲板上走动着,他那天生的七趾畸形大脚板,就像十四枚钢钉,把他牢牢的钉在甲板上,任凭风浪四起不为所动。

  福昌号开始艰难地向右急转,大幅度的倾斜导致了船上的重物纷纷向左舷方向滑去,跑到甲板上的乘客发狂地尖叫着,奔跑躲避着重物的撞击,但还是有两个人被粗大的缆绳堆撞飞,惨呼着飞出了船外。

我见势不妙,赶紧往鱼舱里跑,刚走到舱门口,就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我飞起来重重地撞在鱼舱前面的舱壁板上,胸膛立刻像挨了一铁锤,连带心也被震飞出去一样难受。

  我不由得瘫在了地上,大口呼吸着,以为福昌号撞在了礁岩上,马上就要沉到海底了,但停了一会儿,船还是维持着颠簸状态,耳边就传来了阿惠的惊叫声,我慢慢向她爬过去。在狂风暴雨中,我们死死的搂抱在一起,对抗着那可怕的晃动,不由自主地碰到舱壁或其他一样在翻滚的淘海客。

  不断地从鱼舱里传来那些乘客们不由自主的尖叫声。

  狂风不息,暴雨如骤,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这时候桅杆方向传来蛟爷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声音已经有些嘶哑:“龙王爷!放过福昌号吧!”

  我苦笑了一下,这时候求龙王爷有什么用呢?在凄厉的呻吟声,升起一个荒唐的想法——事到如今,还不如去求求阿娣,让她安静下来,大海也就不这么疯狂了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黑暗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大股蓝白耀眼的电弧,照亮了抱着桅杆满脸雨水的蛟爷。他的面容是那样苍老和绝望,难道连他那异同常人的七趾脚,也终于钉不住,要求助于外力了吗?

  好像是蛟爷的怒吼起了作用,我明显感觉到阿娣的声音渐转渐低,分明是强自压抑,最终消失了……黑暗的大海深处响起一声沉闷而可怕的怒吼,最后也消失了。

  我松开怀里的阿惠,愕然爬起往左舷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怪影缓慢地屈展着浮现出来,海潮随之狂涌,巨大的啸声震动天宇,海水瓢泼般倾泄在船上。

  我将耳朵贴在船板上,好像听到了海水深处那庞然巨物浮出水面带出的滞闷声音,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头部背脊,一路摩擦着船底,嚓嚓嚓地震颤着福昌号,然后往船舷的右边游去了。

  惊奇的我几步跑到右舷,只见海里破水刚刚沉下去一个巨大无比的影子,那个影子太大,以至于我竟然看不出它与海水的分界,但仅仅是肉眼能看见的部分,就分明比福昌号大了几十倍!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惊骇起来,听着那恐怖的嚓嚓声消弥在大海的尽头,暴风雨消停下来,顷刻间云开雾散,海面上碧波荡洋,一副晴和景明的美丽风光,适才那狂烈的暴风雨,竟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幻。

  但是,这一刻的天空没有出现风雨过后海上常有的彩虹,有的,只是鱼舱里失去亲人的嚎哭,头纤钟灿富带着一个淘海客,安抚落水乘客的家人,奎哥等人在海面上张望了许久,好像没有看见那个落水的阿根、其他乘客的身影,船上的气氛前所未有地沉闷起来。

  我也心情沉重,拍了拍阿惠略示安抚,牵着她的手往鱼舱里走。但有名淘海客突然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拉走,一路拉向了舵盘室上的主舱。

  蛟爷依然捶着他的腿,我思忖着该怎么治好他的病,默默地运针,才到一半时间,舱门忽然被人推开,奎哥走了进来看了我一眼:“蛟爷,想不到这拍花子还有些本事,他才给阿娣治了病,现在就看到真的有成效了!”

  “真的?”蛟爷现出喜出望外的神情,险些要跳起来。

  我心里一紧,赶紧按住他道:“我的大爷,你这样跳起来,要是把银针折断在了穴位里,那就该痛死你了,快坐好。”

  蛟爷没有发火,但坐了回去,对奎哥道:“阿娣现在怎么样了?”

  奎哥好似很开心,点头道:“我刚才路过底舱,虾仔报告说阿娣叫他们给她送粥,喝了一碗还不够,足足喝了满满的两碗。”

  蛟爷也笑了起来,挥起大巴掌,啪的一声拍在我的后脖梗上:“看不出你们家那个程什么针,果然是有些道行啊。”

  这一下差点没把我的脖子给拍断,我脖子一麻,强笑道:“那当然,这是我们泉州程家泉涌堂秘传的针法,没效才是怪事了。”

  说着好,蛟爷又叫我赶紧再去给阿娣做针灸,我一边旋转着银针,一边解释道:“蛟爷,您是腿脚有病痛,所以病情有反复时,一天针灸两三次也无妨,但是从阿娣的病情看,一天针灸一次就足够了,多了反而有害无益。她那样的情况急不得。下次为她针灸后,我会配合药酒火灸刺激穴位,之后再拔火罐。这样比单纯的扎针疗效要好。”

  看他还是不信,我继续耐心解释道:“您的腿真的用不着那么麻烦,只需要用针灸疏通血脉,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蛟爷并不做声,等到用针完毕才略微点点头,示意可以离开。我收起银针疲惫地折返,蛟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否则你就自己跳到海里去吧!”

  我没有回话,头也不回的走上甲板,就见淘海客们正在清理倒灌进船舱的海水,整理着缆绳船帆,我想着去找阿惠,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悚然一惊,以为是全叔他们,扭头却看见七哥面色阴郁地道:“阿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