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向下塌陷的一瞬间,灭顶的黑暗笼罩着他时,他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死亡贴面而来的冰冷和颤栗——他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历经生死,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但只有一次,他如此鲜明而真实地感受到死亡的触感。

那是在十五年前,反政府武装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希文的故乡——位于帝国星域西南端的一颗名为利维埃的三等矿星。在帝国辽阔的星域版图之上,这颗并不起眼的下等矿星一直肩负着为周边军事要塞提供星舰能源和补给的任务。矿星上所产的有机白晶石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核能晶石,平均一千万吨的核能白晶石就可以为整个星际舰队提供巡航一年所需的能源。

在希文有记忆以来,利维埃矿星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终年灼热的熔炉,在那片被无星的长夜所笼罩的赤色焦土上,一座座黑色的如同巨人般伸向苍穹的能源转换塔密集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片长满参天古木的丛林,只不过这丛林之中是没有活物的——能量场产生的辐射让整个荒原寸草不生。而在能量塔中工作的人,他们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三十五岁——那个时候整个星系居民的平均年龄是一百七十五岁。

利维埃星人基本上十四岁之后就会被陆续分配到能量塔中从事开发工作。那也意味着他们将会在那些黑色的通天塔中度过他们剩余的二十年人生,直至死亡的到来。

希文在幼年时无数次地看到过成队的运载车拖着利维埃星人的尸体从那些黑塔离开,他们死亡的时候大多病痛缠身,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会选择安乐死,至少那样在死去的时候不会让他们最后的面容过于狰狞和痛苦。

所有利维埃星人都不过是帝国这个军事机器上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这一点似乎贯彻了许多利维埃星人以及更多和他们一样的身处在死亡边缘的下等星人的一生。如今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也许自己的一生也就如此短暂且毫无意义地虚耗在那些黑塔之中。

萨利塔□□事件发生在希文六岁那年。这场□□来得很突然,利维埃星在冬季之后就会进入历时至少四个月的永夜期。那时荒原上那些终年闪烁着如同蓝色星光般的能源塔就成了利维埃星上唯一的光明。

极寒的严冬让所有未成年的利维埃人在进入永夜期之后都只能躲在军部修建的收容所里,所有人就像是最原始的群居动物,在那用厚重的钢筋铁板还有水泥浇灌的高大建筑里度过漫长的永夜期,直到曙光再次照亮利维埃的大地。

而那一天能源塔的星光没有升起,取而代之的是冲向夜空的猩红火光。巨大的爆炸声从距离收容所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即使相隔甚远却依旧听得那样清晰。

彼时的希文还不明白那样突如其来的一场战争意味着什么,在他短暂而稚嫩的六年人生里,他曾无数次地见证过死亡的冷酷,但却从未真正明白死亡二字究竟代表着什么。直到□□中一颗流炮击中了这座原本就不算坚固的收容所。

事后多年当他走在帝国军部的档案馆,再次翻阅到关于萨利塔□□事件的信息时他才知道,有超过二十万的利维埃星平民因此丧命。

希文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他是被人从收容所倾塌的废墟下救出来的,那时候他已经在废墟里被掩埋了超过三天。爆发发生的时候他们整个房间里有五十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有一些当场死亡,有一些和他一样幸运地躲在了掩体下。

但是那漫长的三天里,他们要经历冰冷,饥饿,黑暗还有缺氧种种考验。在那似乎永远等不到光明的长夜里,希文听着身边的呼吸声一个一个消逝,感受着那些原本温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当他坚持到救援队的到来,在被翻出废墟的那一刻他的精神还恍惚着,却一直叫喊着下面还有人。

但是他们告诉他,那些人已经死了。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场□□历时四个多月,反抗军和帝国的精锐部队在那片赤红色的荒原上反复拉锯,那些矗立着的黑色高塔一座座地倒塌,那些汇聚在利维埃星的蓝色星空渐次凋零,长夜没有尽头,太阳也并未再次升起。

可是希文却不会感到绝望,他知道当这些蓝色星光全部凋零的时候,就是自由到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从废墟里救起他的是反叛军的救援队。他至今都记得那双手臂的温暖。

那个带着银灰色约翰面具的男人,反叛军所有人都恭敬地叫他先知,他是这一次暴动的领导者。在他的带领下,反叛军几乎全歼了利维埃星上的政府军武装力量,希文也曾是他们的一员,尽管那时候他才只有六岁。

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尽管他从未看过那个男人的真容,但是他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的手掌抚过自己的发顶留下的温度。

他说,你来当我的眼睛吧。

于是他成了反叛军里年龄最小的侦察兵,他在战场上学会的第一项技能就是把敌方的情报准确无误地送回指挥基地。

那时候为了躲避帝国军部的信息拦截和信号追踪,他们用的就是古地球时代最常见的传讯方式——摩斯密码在几百年前已经被帝国军部的教材完全淘汰,那些常年受到精英教育的帝国军官们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表彰希文在战斗中所取得的成绩,那个男人在希文生日那一天送给了他一本书,他说那是古地球文明时代最伟大的著作。

那本被他无数次翻阅《圣经》最终被希文埋在了利维埃星那片已经化作废墟的荒原上,但他至今仍然铭记着那个男人告诉他的话。

这颗火种一旦落下,终有一日会化作不朽的光明照亮这片星域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当一个人迫近死亡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会将一生中重要的记忆回闪一遍,那或许是他最生命最后也是最深的眷念。

可是希文很幸运,这一段回忆并不是在他‘快要死去’的时候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而恰恰意味着属于他的全部记忆正在苏醒。

治疗舱的温度稳定在最适宜人体生存的25℃,最近一次全身扫描显示希文的身体各项机能都在平稳地恢复。

当时在废墟里发现他和萨兰的时候,两个人的防护罩里也只剩下不到5%的氧气。好在并没有什么外伤,低氧的情况持续的时间也不长,把他们两个人救出来之后就马上送进了治疗舱。

在那不久之后他们就监测到希文的脑部信号异常活跃,治疗官向卡库斯汇报了他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不必使用药物强行镇定。

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希文想起自己是谁。

距离发生在外城区的那场激战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那场激战造成了近千人的巨大伤亡,整条街区因为爆炸而毁于一旦,目前公会正在组织营救和调查。但是卡库斯知道,被大贵族们掌控着的仲裁庭会把这场人为事故定性为意外——就像他们在对待希文的案件时一样。

仲裁庭不会专门为谁而服务,他们只为积分服务,这一点在地下城发展到末时代时阿蒙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之所以称之为末时代就是因为阿蒙已经判断出地下城正在走向末路。而这一切也正是他所期盼的。

中心城灰塔贵族和外城区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整个地下城急需一场变革。而这座底下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试验场,是整个星际帝国缩小的模型。

现在上下阶层的矛盾就差一根火柴棒就足以点燃。

按照阿蒙的计划,希文就是这个划亮火柴的人。

“长官,他醒了。”

其实不用医疗官汇报,卡库斯已经在监视屏里看到了已经从治疗仓中坐起身来的希文。此刻他也正看着监视器的方向,他的目光让卡库斯一瞬间以为他正在与自己对视。

身为Alpha的尊严啊!竟然被一个Omega透过监视器吓得一身冷汗。

“希文加特姆将军,很高兴见到您。”

尽管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开诚布公地正式相见却是第一次。但希文显然对于他表现出的过分恭维毫无所动,甚至表现得异常冷漠。

“萨兰在哪里?”

已经完全恢复记忆的希文不再是外城区里那个为了进入灰塔而屈身于三教九流之中的格斗选手,即使隔着屏幕,卡库斯依然能够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慑人的气魄。

“他目前正在接受治疗,您可以放心,他的状况一切良好。”

“我要见他。”

卡库斯笑道:“他目前尚未清醒,我可以为您安排视频……”

“我说的是,我要亲自见他。”

希文沉下声,斩钉截铁道:“他本人。”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玩花招糊弄他。卡库斯闻言苦笑道:“不敢,请您安心在此休息,半个小时会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尽管这家伙身无寸铁地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可是卡库斯却并不敢在他面前过于放肆——毕竟他才是阿蒙真正看重的人啊。